沈茉出门买了一杯咖啡。
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原先她的计画是出门散散步,在看似无尽头的工作查找以及履历修改间稍做喘息。提起简单的过程,却隐藏了太多挤压与质疑,被拒绝的那些与没被拒绝却也没回应的那些工作间,太容易令人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她在有着憨傻笑容的白se人偶那家咖啡店前停步,咖啡独有的兼负烟燻与热暖的香气直窜入鼻腔,而她像只鱼儿般上了g,带着一丝愧疚感和期待的兴奋,小心翼翼地步入店内。
这几年台北中了咖啡的毒,青年创业cha0袭来,或非的咖啡馆一家一家地开,部落客们跟着一家一家地拍照写介绍。它们许多是相似的,原木se的装潢及家具,大幅的落地窗引进亮灿灿的yan光,让店内明亮而轻快。店门口一架烘豆机,木架上陈列着手冲咖啡壶等专业器具。店主人会放一些外文的,她从没听过的音乐,吧台上银se笔电後有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图样。
眼前标志着咖啡品项的牌子上注记着「公平交易咖啡豆」,这年头似乎一切都需要标签,方得以表示身分。她第一次听闻公平交易咖啡豆这名词是在大学课室旁的小咖啡厅,门前放了大大的招牌,宣示店内所有咖啡豆都是公平交易而来,下面满满的文字述写着咖啡农民被压榨,而中盘商从中获取高额利润,藉由公平交易直接向农民购买方可保证其锄禾日当午的辛劳被正确地回报。她喜欢这概念,但忍不住因这些如泣如诉的文字,脑中浮现了政府机关前抗议群众手中写着「还我家园」或者「公道何在」白布条上面的红se大字。台湾这几年越来越多人站到政府前面去了,但b起更久之前暧暧不明,暗中鼓动的压抑感,她心里是默默喜欢这样的直白的。
「小姐,中杯热拿铁好了喔!」她回过神,接过杯子,眼前的nv孩极富朝气,和声音一样,年轻的脸上闪耀着对生活的期望与光采。她喃喃了一句谢谢,感到自己有些狼狈。她一面走出店外一面啜饮了一口手中咖啡,感到全身不仅暖了起来,心情也稍微平和了。约是时下人们说的小确幸吧,她在心中调侃自己。
喝惯了浓咖啡,味道偏淡的美式咖啡已引不起她的兴趣,这口味大概是在澳洲那年定下的基础,那时每日一杯fhite是繁重学业中的小小放松。咖啡,以及那时专属於她的那名咖啡师。
店外yan光亮得刺眼,她下意识地往头上寻找太yan眼镜,未果,才记起自己在台湾是不戴太yan眼镜的。在这亚热带小岛,太yan眼镜的功能装饰大过於遮yan,而她不想被贴上那样时髦且喜ai外国文化的少nv标签。这里的标签太多了,像是自己随时都正被观看,分类,归入随之而来的情绪反应中,她只能先时时刻刻自省,希望在外表上的谨慎能助她隐藏在大众群里,走在路上不会被看出任何不同。
但我本来就并不属於任何类别啊,她喝着咖啡,闷闷地想,掏出钥匙开了门。铁门发出过於大声的喀喀声,咿咿呀呀地打开。
「去哪里啦?面试啊?」
父亲坐在客厅成套的藤编长椅上,眼镜低低地靠在鼻梁上,压着下巴,眼神锐利直盯着刚进门的她。
她能感觉全身的毛细孔都瞬间紧了一下,试着不让自己僵直的情绪显在脸上,「没有,出去透透气。」
「透气?」父亲的语气上扬,她感觉自己如汪洋中的孤船,正驶向一片黑压压的风云。「有什麽好透气?整天待在家里不够让你放松?」父亲眼睛又一转,剽向她手中的咖啡「还买了咖啡啊?」
「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把咖啡视为身分的表徵!走到哪里就要拿这样一杯,显示自己高人一等是吧?装模作样!」
她不知该说些什麽,也不知该回覆或不该,只好不发一语地站着,手上的咖啡放下也不是,喝也不是。她的手指握着杯身的隔热垫,想像里头温热的yet随着父亲尖锐的话语冷却。
「有时间出去买咖啡,没时间找工作?我就不信!哼!」父亲自鼻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那声哼像个句点,他低头读起放在桌上的报纸,而她如获大赦般往房间移动,但觉手中咖啡如千百斤的重担。
像是这样的时刻,她会怀疑起自己回家的原因。她仍清楚记得那个人在她上机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问她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留下。他的眼神诚挚而真切,映着澳洲火热的yan光闪耀啊,但不,爸爸说:回家吧。爸爸说,别留在洋人的土地上,受人欺侮,没个照料。而他咖啡师的工作总令她觉得不甚可靠,那头衔令人光听到便感觉自由,而自由与流浪又太过接近,似乎随时会失去。爸爸说家人才是一辈子的,恋ai都只是一时。爸爸说他身t已大不如前,无法工作,一生希望只有咽下最後一口气时,孩子们都在身边。他讲到最後一句後便沉默了,电话中被空白铺陈的情绪吵杂无b。
而她一向是个乖nv儿的,自小成绩顶尖,品行良好,梳着光洁的马尾,在课堂上坐得端正,不给老师惹麻烦,也不让父母c心。左邻右舍都赞她乖,但爸爸好像总不满意,爸爸知道,她能做得更好,不懂她为何总不全力以赴。人家说哈佛是最好的学校,她怎麽偏偏不去美国,跑到那只有袋鼠无尾熊的澳洲去?
而澳洲的那个决定,那一年,似乎也耗尽了她最後的一些叛逆。她如愿见到如出航般扬着白帆的雪梨歌剧院,看了无数蹦蹦跳的袋鼠和懒洋洋的无尾熊,喝了许多浓浓的巧克力以及fhite咖啡。然後她回来了。带着对家人的ai与责任感,哪一个成分多一些,她也说不清楚,她只是不愿意让他们伤心。
但这片土地却一直一直地令她伤心,她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栖身,几个相近的说她要求的薪水过高,其中一名老板更直截地拿起笔,将她写下的数字一笔杠掉,毫不犹疑地写上一半的金额。前几次家人尚能t谅,但慢慢地,她发现自己俨然成为了麻烦的制造者,是她太挑了,眼高手低,不知民间疾苦,所以才找不到工作。她不懂,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何反而感觉被欺侮得更严重,无法贯彻自己原本相信的价值?
「小茉啊,出来帮妈妈煮饭。」母亲猛地打开房门,「你这衣服怎麽都不摺,丢在椅子上?」母亲走进房间,开始叠摺她披在椅子上的衣服。
「妈,我待会儿摺,先帮你煮饭吧。」
「好,好。」母亲这才转身慢步走出房,她跟着走进厨房。
「今天你弟要回来呢,要多煮点他喜欢吃的菜。」母亲对着她说话,语气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问了他好多次,他才勉强答应的。」
她帮忙挑拣菜,洗菜,切菜,即使做了这麽些年,动作仍然有些生疏。弟弟大学就离家了,上外地的大学,毕业後虽搬回台北,却坚持着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了房子,不回家住。他说,一个人住习惯了,自己打理生活也方便,要成为一个的男子。但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退休在家的爸爸和弟弟总是水火不容,交换几句话就避免不了争吵。
「三杯j呀,麻油就是要下得够多才会香。」母亲一边翻着锅铲,似对她说又似对自己说。
「知道了。」她仍应了话,出於习惯。
每个家庭似乎都有着这样的分野,在这个家中,爸爸喜欢她而妈妈喜欢弟弟,唯一差别在於爸爸的ai是严厉的,而妈妈的ai是放任的。她与弟弟的x格也截然不同,她ai静而弟弟喜欢热闹,很多时刻她钦羡弟弟那样的不羁与勇往直前,她太过瞻前顾後,在学校时小心的个x能帮她得到高分,出社会後这样的个x却成了绊脚石,常让她感觉像陷进了泥沼,寸步难移。大家都说,你只要专心念书,成绩好,进了好大学,未来就会有好工作,一辈子不愁吃穿。她在念完硕士後才开始思考这句话的正确与否,是不是有些太晚?
母亲将一条鱼滑进锅里,热油滋啦滋啦地响,油烟伴随煎得脆脆的鱼皮,散发出一gu迷人而非常家居的香味,她向锅里看去,却正好与那条鱼睁得大大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对上,她一时转不开眼,手上的刀子掀了一块食指的皮。
「唉呀!怎麽那麽笨手笨脚!」母亲急急开了水龙头,拉了她的手去冲。「要你帮忙切个菜也不会!」
「对不起。」她倒是没有感到太多痛楚,但为母亲焦急的模样感到抱歉。「只是小伤啦,待会儿擦个药就没事了。」
「你呀书念那麽多,这些家事倒都不会做,聪明有用吗?」母亲摇摇头,「最近你反正也在家,要开始跟我学做家事了,不然我看你喔,是嫁不出去了!」
母亲将她的手拉近自己眼前「还好伤口不大,去贴个ok蹦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她走出厨房时,还能听到母亲继续细碎地抱怨着她几次相亲都不成功,大概就是念太多书使然等,间杂着许多叹气。这次她没应声,觉得应该不是说给她听的。
「爸,医药箱你收在哪?」她举起受伤的食指「不小心切到手了。」
父亲还是那样自镜片後锐利地看她,一晌後才叹口气,站起身,进房拿出了画着红se十字的小箱子,示意她坐下。她温顺地坐在父亲身旁,伸出食指,想起小时候跑步跌倒,父亲跪在地上替她擦药的情景。父亲的手有些颤抖,眼神却是平稳的,他撕开包装,仔细的将绷带贴上她的伤口。
「你李伯伯那边有一个工作,需要人帮忙。要会英文的,做一些行政,我就跟他提到你。」父亲突然开口,眼神没看她,只是继续将ok蹦多余的部分绕上她的手指。
「都讲好了,像秘书那样,薪水一个月有四万,b那些什麽22k好很多了,你下星期一就去吧。」
父亲还是没看她,迳自将医药箱收了,又慢慢踱进房间。
「好。」她感到有些麻木,就这样被定价了呀。想了想,又加一句,「谢谢爸。」
母亲正在把准备好的菜端上桌子,她想去帮忙,却被阻止了。
「你受伤了,去休息吧,等你弟回来我们就开饭。」
她走进房间,感到无所适从,便在书桌前坐下,伸出手掀开笔电的盖子按下电源键,萤幕亮了起来。她依稀听到门铃响了,母亲匆匆向门边走去的脚步声。
她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混合着牛n的咖啡ye已经冷了,透出一点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