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营不容闲杂人等靠近,这是常识,也是夏侯惠一行被强弩给指着的原由。
更准确的来说,乃是夏侯庄的缘故。
在夏侯惠以岁末无事为由,将韩龙等幽州部曲皆遣归去与家小团聚后,随他前来孤竹城外兵营的人,也就剩下了十余个少年部曲,而侄子夏侯庄很是莽撞的匹马当先冲到营门前,便引来了值守兵卒的误会。
其实吧,夏侯庄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
他只是性子跳脱了些、少年顽心重了些,更因为先前在碣石山前哨时与白马义从以及韩龙等部曲混得熟稔了,对行伍之中的肃穆森严等缺乏了认知。
嗯,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夏侯惠都没怎么管他。
倒不是不想如四兄夏侯威所愿悉心培养他,更不是觉得他乃朽木不可雕。
相反,夏侯惠是觉得他在子侄辈中算是佼佼者、乃可造之才,便想着先观察一段时间,以便对症下药。
再者,谁没个年少轻狂时呢?
对于一个半大小子而言,若是被长辈约束太过的话,要么加重叛逆心变得愈发轻狂,要么被压制成为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之人。
夏侯惠不想迎来适得其反。
但现今看到营门矮垣上闪着哑光的弩箭矢,他便觉得是时候要管教一番了,借口都有了不是?
营门前的误会,在夏侯惠亮出身份后且让值守兵卒前去禀报王颀后,很快就消弭了。
但影响还是有的。
诱发冲突的夏侯庄满脸讪讪。
以强弩指着夏侯惠的值守兵卒颜色甚怖,唯恐被这位贵胄子弟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治罪。
而王颀则是坦然得多。
赶来解围的他,先是以暮食时候将至为由,不留痕迹的让用自己亲兵将那些值守兵卒给撤下去了,然后对夏侯惠告了声罪,旋即声称自己已然备下了辽西特色狗肉接风揭过此题,请夏侯惠一行往营内去。
用意很明显,是不想让夏侯惠有机会对那些冒犯的兵卒寻隙。
这种隐隐护短的行举,令夏侯惠刮目相看。
他倏然觉得,这位身材高壮而寡言少语的将率不再是知之了了,而是变得很具象得很真实。
也很靠谱。
不敢为麾下担责、不护短的将率,也得不到麾下的死力。
自然也不能在伐辽东的战事之中委以重任。
是的,王颀并不知道的是,其实毌丘俭与夏侯惠此些时日经常通书信讨论战事部署,而毌丘俭声称在幽州各部边军之中,当属他与弓遵以及刘茂三部兵马最为精锐,推举他们与镇护部并为前军。
对此,夏侯惠并没有反驳。
但因为没有阅兵过,所以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要知道在双方合计十万人的正面鏖战中,真正能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兵马或许都不到一半。惯常来说,前军若是溃败了往往也会倒卷后军,诱发兵败如山倒,以后军挽回士气溃败、扭转败局的事情少之又少。
夏侯惠从来都不妄自菲薄。
但也不会自视甚高、不敢自信满满的觉得,在前军溃败了之后自己还能靠后军扭转战局。
所以他对前军的要求很高。
因为伐辽东战事的战术已定,是为耗粮。
是击溃战,而不是歼灭战。
夏侯惠得甄选精锐兵卒为前部,在野战之中让辽东军觉得无法战胜,迫使他们退回城池内固守,增添他们的粮秣损耗、围困他们到人心浮动,然后就能让辽东士庶开始思考值不值得为公孙家族陪葬。
若是歼灭战,那就是加剧仇恨、变相的让辽东军同仇敌忾了。
就如先前官渡之战时,武帝曹操坑杀了八万士卒,由此让河北皆缟素,也导致了魏军平定大河之北整整用了八年的时间。
且还是袁氏兄弟阋墙的“助力”下。
夏侯惠可不想因为杀戮太过,而让襄平城即使到了“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的地步,城内兵将以及黎庶犹誓与公孙家族共存亡。
这也是他并没有请天子曹叡增兵的最大缘由。
没必要。
野战之中击败辽东军,这个自信他还是有的。
所以,在他与毌丘俭联名私奏天子曹叡,请庙堂配合作战计划屡屡派遣使者前往辽东、逼迫公孙渊聚拢兵马增加粮秣损耗后,他又怎么敢对甄选前军掉以轻心呢?
所以,王颀现今的表现令他很满意。
就连仅用白水煮熟撒点细盐、没有任何调料的狗肉他都觉得很香了。
草草用完暮食,天色还未完全暗淡下来,夏侯惠便以消食为由,在王颀的陪同下在偌大的兵营内察看。
主要是看囤积粮秣的邸阁,士卒饮宿与便溺之处。
从安营扎寨中,可以看出将率的才能。
如太尉司马懿细细看过五丈原蜀兵的营寨后,忍不住感慨蜀相诸葛亮乃“天下奇才也”。
而如今夏侯惠走了一圈下来,也对王颀愈发欣赏了。
“听闻毌丘使君所言,孔硕似是弱冠之年便来幽州投军了,何故安营之法犹如淮右之地邪?”
在看到便溺茅厕远远被隔在兵营角落、军中造饭水源乃掘井而非与士卒梳洗从河畔取水,犹如大江兵营防疫章法后,夏侯惠忍不住就问了句。
“回将军,乃是末将部曲有淮南老卒之故。”
亦步亦趋在后的王颀微微眯了眯眼,将那缕欣喜之色藏起来,如实回答道,“末将乃青州人,乡里不少人曾随征贼吴。末将寻了些退役老卒为部曲,闲来也常问他将所长,觉得淮右扎营之法有利于隔断疫病,遂效之。”
“善!”
点头赞许了声,夏侯惠继续往马厩而去,待看到马厩后方同样挖出了处理战马粪便的大坑后,才很满意的转身归去大帐。
细微之处见真章。
夏侯惠已然不需要再看了。
也将自辽泽归来后的那层隐忧给放下了——在亲自步入辽泽之后,他就意识到夏秋时节对辽东用兵,尤其要注意大军的防疫问题。而如今看到了王颀安营扎寨的谨慎,让他毋庸多言,唯有不吝赞之,“孔硕扎营,可使我无忧,日后应是少不了有劳了。”
“不敢当。将军若有差遣,末将必不推辞。”
随着身后的王颀连忙谦虚了句,但话语才刚说罢,脚步便猛然顿了顿,看着夏侯惠背影的目光,也冒出点点苦涩来。
他倏然反应来了。
夏侯惠将安营扎寨的事务交给他,那不就是让他充任后军了吗?
没有时刻准备着与贼敌决一死战的前军,还要耗费体力做扎营杂务的道理啊!
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才刚应下紧接着就改口不想留在后军,这种出尔反尔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军令如山。夏侯惠既然都交代下来了,身为麾下的他哪能拒绝呢?
且夏侯惠也没有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一路归去大帐之途,夏侯惠还絮絮叨叨的问及了其他。
如在幽州边军内部之中,兵将们有没有禁忌的言辞或事情。
如问他对助战的塞外白部鲜卑、内附乌桓两部游骑的了解,战力怎样以及军纪何如。
还有问及了弓遵与刘茂两部兵马的状况。
但唯独就没有问到他的本部。
夏侯将军该不会是已然有了定论,想以弓遵与刘茂两部兵马为前部吧?
只是,先前毌丘使君刚来幽州任职的时候,巡视各部边军之际,犹将我与弓遵、刘茂三部兵马皆赞为“可战之兵也”吗?
怎么现今,夏侯将军就对弓遵与刘茂两部青睐有加,连提都不提我部一句呢?
莫不是毌丘使君没有推举我部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一一悉心作答的王颀,心中疑惑之余也愈发苦涩了。
待走到大帐前,夏侯惠便止住问话,很温和的拱手作谢道,“有劳孔硕作陪,听我絮叨了许久。”
“不敢。末将职责所在,乃分内之事。”
闻言,王颀连忙垂首拱手回礼。
他知道夏侯惠的作谢也是在声称此间事了,让自己离去之意,但素来雷厉风行的他,现今竟神使鬼差的,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又或者说,他属实是心有不甘吧。
投军戎服那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迎来施展才能的舞台,他是真的不想在伐辽东战事中只有苦劳而无功劳。
“嗯?”
见他驻足不动的夏侯惠,也有些奇怪。
皱了皱眉毛后,先是挥手让夏侯庄等少年部曲先进入大帐中,然后才低声发问道,“孔硕,是有言私谓我邪?”
好嘛,他是误会了。
还以为王颀是有机密之言不能当众说呢。
这句问话也令王颀那张被晒得粗糙黝黑的脸,瞬间变得漆黑发亮。
“无有无有,呵呵~”
看着夏侯惠眼中的慎重,王颀连忙摇头,还很是尴尬的咧嘴挤出笑容乐了几声,但脚步还是没有动。
呃~
那你是要作甚?
不由,夏侯惠一时哑然,
他知道王颀肯定是有事情的,也连忙细细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辞行举来,想寻出有无失言之处。
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想了。
只见王颀咬了咬牙,艰难的挤出了声音,“将军,那个,我部兵卒战力,亦不亚于弓校尉与刘校尉的!”
我方才问及弓遵与刘茂本部,诱发你的攀比之心了?
幽州边军内部也内卷的吗?
夏侯惠第一反应是这个。
而须臾后,他便醒悟了过来,就如先前猜到王颀为何明明有休假但却没有归去省亲一样。
“此事毋庸孔硕明说,我亦了然。”
点了点头,夏侯惠笑容可掬,缓声说道,“不瞒孔硕,先前毌丘使君便知会我,声称孔硕本部兵卒皆精锐,可充伐辽东前部。我今日来营后,便也深以为然。”
言罢,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说法似是不足令人信服,便又加了句,“嗯,想必孔硕亦能猜到,庙堂不日将讨辽东不臣,天子遣我前来辽西亦是为此。毌丘使君言届时兵出,弓校尉与刘校尉以及孔硕本部可与我镇护部并为前驱、敢死之兵。今我可明言,弓刘二部尚未定,但孔硕本部必如毌丘使君所言!”
“啊~”
先是很讶然的惊呼一声,王颀不假思索便说道,“不想,将军竟如此青睐我部!就是不知,将军因何断言我部乃精锐邪?”待问罢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又连忙告罪道,“末将一时欣喜,胡乱作言,还请将军不罪。”
夏侯惠一笑而过,“嘿,皆是军中男儿,不必如此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