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故作姿态,不欲与诸君同乐,实属不能也。”
无奈之下,夏侯惠凭案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作揖,面带些许感慨而道,“诸君或有不知,游历长安寻阿房宫废墟之事,乃我年十三时。作《阿房宫赋》,亦是从那时伊始,直至我离开洛阳归桑梓时此赋方成。想必诸君应曾听闻,期间我曾溺于洛水,此后便不复交游饮宴之事,闭门读兵书习弓马。时人不解,皆谓我逢厄后性情大变,畏天不假年而闭户守拙,实则不然。盖因自那时起,我便知自身文思已枯竭,难为文事之能矣!”
“啊~”
“惜哉!”
“此乃天妒英才乎?”
众人听罢,或有惊诧莫名者,或有扼腕叹息者,皆不由感慨万千。
唯独司马师例外。
对于夏侯惠的解释,他先是愕然了下,旋即,竟离席而出,脸色十分惭愧的拱手向夏侯惠躬身作揖,“不想稚权竟有此遭遇!而我无德,竟作此咄咄逼人之态,当众令稚权难堪,委实非君子所为,惭愧!惭愧!”
呃~
顿时,夏侯惠哑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意寻了一个逃避作赋的理由,竟惹得司马师当众赔礼致歉,且从神情上看,彼还真不是虚伪作态。
此人,不负盛名也!
或许是如今不过二十有二的他,尚未转变为日后那位坚忍狠戾、果于杀戮的枭雄罢。
唉,可惜了。
若不是知道历史车轮如何向前,仅是他今日之诚挚,便足以让我引为肝胆相照的良友了。
须臾间,夏侯惠心念百碾。
而很快的,在司马师的话语落下后,方才调侃催声的和逌以及首个提议夏侯惠作赋之人陈泰,也起身做歉。
亦令夏侯惠从思绪中醒过来。
连忙起身,给他们还礼,面不红耳不赤面带坦然而道,“诸君不必如此。我难为文事之能,乃我之不幸耳,非诸君所为也。再者,我无诗赋与诸君同乐,乃是扰饮宴之兴也,诸君不罪责于我,已然万幸,安敢受诸君之礼邪?”
众人不疑有他,就连夏侯和都是满脸的悲凄,似是也接受这个谎言了。
毕竟,夏侯惠当年溺水后便性情大变的缘由,夏侯家的人同样很不解,只是无奈的将之归于人逢大厄后有变罢了。
“稚权诚然君子也!”
“不敢当。此非稚权之过,委实乃我等思虑不周耳。”
“嗟乎!天意薄而处之绰然,临讦犯而思己之过,夏侯稚权器气之恢廓,山谷不能受也!”
自然,众人对夏侯惠这种引为己咎的做法,皆不吝赞誉之辞。
想必过了今日,众人也会替他扬名,让他达成夏侯衡的心愿——于京都内名声大噪了吧。
经过这个小插曲,与宴之人也都没有了作诗赋的兴趣,乃是唤仆从取来玩乐之器,转为以投壶、手谈、抚琴而歌等为乐。
而夏侯惠则是被司马师给“缠”着了。
他本就娶了夏侯尚之女,与夏侯惠也算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故而当他殷殷切切的邀请夏侯惠一并前去草堂前以射术为乐,夏侯惠还真难以回绝。
没办法,方才自己才声称闭门习弓马来的。
且还作了虚己以听之态.
如若回绝了,那不就是表示不屑于与司马师为伍嘛~
不过,待他带着心中百般不愿前来草堂前,不过片刻过去,就变成兴趣勃勃了。
盖因司马师邀他比射术是虚,而是以他自言读兵书为由,打算一并探讨蜀国近些年频繁兵犯雍凉是实。
而且司马师早年也曾游历长安,对魏国如今在雍凉的守备以及地形地理十分熟悉,仅是寥寥数言的分析,便让夏侯惠有若心有戚戚焉之感。
无他。
司马师对于魏蜀战事的主张,乃觉得魏国应该采用守御扼敌为上,以坚壁清野的战术,让山川险固、粮秣转运艰难的蜀国疲于戎事,最终陷入积贫积弱的困顿中。而魏国则可以趁此时间,省息他役与民休息,惟务农桑以广军资、增作战具,抚养兵民,奖励将士演武备战,以致强者恒强,待天时来临之际一举灭之!
如此想法,几与夏侯惠不谋而合。
而令夏侯惠感慨的是,自己能有这样的战略,是因为有后世记忆的反向推演,而司马师则是自作推演,且他今年才二十有二啊!
竟有如此韬略矣!
此非家学渊博可概之,而可谓之当世奇才者也!
难怪,后世之人,常将司马师称为这段历史里的最后一位枭雄。
带着倾佩之心,夏侯惠与司马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在草堂前的台阶之上促膝抵掌而谈。直到夏侯和从内厅走出来,出声提醒日将暮,该回去了才罢休。
“稚权真奇才也!”
在作别的时候,司马师还如此作言,“今日有幸与稚权相识,获益良多,亦心生思慕。若稚权不以我愚钝,日后我当常厚颜求教。”
而夏侯惠的答复,则是不置可否。
曰:“子元之才宛若皓月之皎皎,而愚钝如我,堪谓萤火也。今与子元作谈,受益匪浅,喜不自胜。日将暮,就此别过。”
言罢,径直向在场之人团团作揖,转身离去。
就是离开陈家别院远了些,他心中便有一句怅然落地——
唉,他为什么就是司马师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