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出去看呢,彩虹这么美。脸上有未干的雨水往下淌,景生抹了一把,手掌落下来掩住了脸。从踏上火车始,那些琐碎的零星的淡漠了的细节一一回归到原有的位置,好像物归原主似的理所当然,完全不用他去费力回忆。
“雨季了,肯定会下雨,你戴个斗笠再出门,万一下雨别站在树下啊。”
“别去林子里,会被蛇咬,万一被咬了别怕,记得把蛇打死带回来才知道有毒没毒是什么毒。”
“菌子不要乱挖,上次吃了毒蘑菇你硬说自己是个蘑菇,忘了?”
她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里总带着笑意,轻柔得像天上的云。他以前最不耐烦听这些,他想要一个露天电影战争片里那种英姿飒爽雷厉风行手持双枪的姆妈,遇到坏蛋抬手两枪,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慷慨就义。无知者无畏,他那时候不懂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还很可贵。在江水里差点淹死一回后他才知道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能向死而生才难,还要背着他这样一个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孽债活着,难上加难。
所以再难,他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带着姆妈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
景生上了苗寨,刚找到吴婆家,天又阴沉了下来。
他以前在橄榄坝每年生日的时候,吴婆都会下来农场给他送一袋鸡蛋,袋子是用稻草扎的,里头有时是两个鸡蛋,有时宽裕了能装六七个。姆妈让他喊吴婆外婆,他从来没喊过。景生是吴婆接生的,那天情况凶险,偏偏连队的医生在外头喝醉了酒,爬都不爬起来,顾东文找遍了橄榄坝,最后上苗寨背着吴婆下山接生。吴婆把他拽了出来,拍了几巴掌他还没声音,就拎着他两条腿叽里咕噜唱着苗语歌,满屋子乱转,把景生给唱回了魂。
这些当然是姆妈和顾东文说给他听的,景生从来不信,他见到吴婆不免就想到自己的出生,毫无庆幸或高兴的感觉,只有愤慨和不甘,他为什么不能选?他根本不想也不该被生下来。
景生刚说出自己是谁,吴婆就认出了他,喊着苏苏拉着他哭,才哭了两声,外头噼里啪啦倒下了面筋粗的大雨。景生被吴婆推到竹楼后头去洗澡,等他换上苗家的土布衣裤,一进屋就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酸辣味。他生在立冬,离苗年只差几天,所以每年吴婆送了生日鸡蛋后,没过几天姆妈和顾东文就会带他来陪吴婆过苗年,寨子里处处都是这个酸辣味,他吃一口就辣得鼻涕直流。
“这么大了还不能吃辣?都呛出眼泪了。”吴婆塞给他一个杯子:“快喝点油茶,放心,加了糖的。不苦。”
吴婆的汉话说得像唱歌似的,调子忽上忽下,景生听着却觉得很安心。他接过杯子轻声说:“谢谢外婆”。他有点难为情,只低着头专心喝油茶,一口又一口,是很甜,加了好多糖,甜得都发齁了。
一只干瘦的手覆上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下摸了摸,吴婆叹了口气:“回来看你妈妈?”
“嗯”。
“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吴婆赤着脚去看锅子上的汤,身上的手镯脚镯叮铃铃作响。大雨白花花地一片,楼里湿了一大片。景生看着跪在炉子边上的老人,她尝了一口汤,笑着转头对他笑了笑,突然哼起了苗语歌,飘忽不定的声音忽上忽下忽重忽轻,拖长的尾音又有点像万春街夏日夜晚里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吃饭的腔调。景生静静听着,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听的同一首歌。他的魂被她招来了,姆妈的魂会不会也被她召来?
“你妈为什么要生你下来?”吴婆坐在景生对面咕噜噜抽起了水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能不要呢?那不就是杀人了嘛。两个月就有头有手有脚了,你妈知道你在肚子里的时候你都四个半月大了。”她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这么说的。”
景生看向竹楼外的大雨,莫名有点失望,就这样吗?不是因为女人天性就会爱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才生他,他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答案是没有。
酸辣无比的汤里有两块咸鱼,景生吃了四勺子蒸饭,吴婆一直絮叨着你妈你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至于她的话里有多少是她看见听见的或是道听途说的,景生也不在意,那些话好像一页一页的纸,把他过去的空白给填上了。夜里雨依然没停,或许是饭吃多了,或许是油茶太齁甜了,他一躺到毯子里就有无边的困倦罩住了他,他蜷成了一个胚胎原始的形状,感觉很安全,雨声像子宫里羊水的涛声,吴婆的哼唱远远地传进他脑中,像姆妈哄他睡觉哼的扬州小调。
他现在能选了,他还要不要来这个世上?
景生知道他要的,他要选她做自己的姆妈,要选顾东文做自己的爸爸,还要选斯江斯南斯好做他的妹妹弟弟,还有阿大阿二阿三,还有奶奶和嬢嬢。
谢谢你啊,姆妈,谢谢你没杀了我,把我生了下来。
——
顾东文在火车上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舒苏,那个为了讨半斤米红着脸说不清楚话的小姑娘,那个一整夜没睡绣了五条帕子的小姑娘。景生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但他的姆妈,在他心里永远还是那个小姑娘。他第一眼就惦记上她了,图她好看,图她会脸红,图她低着头说话时乱颤的睫毛,图她藏起有针眼的手指头,图她突然撩起眼帘瞟他的那一眼,像直接撩开了他的心。他不是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他谈过不少女朋友,但一看到她,顾东文就知道是她了。
他后来还去扬州送过两次米,第二次去的时候,舒家没人,小舅妈说她带着弟弟去苏州看病了。
“看什么看哦,腹肿水早晚是个死。唉。”小舅妈想起了自家老七又哭了起来。顾东文把米全留给了舅家。他跑去苏州人民医院,舒苏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软软地喊了声顾大表哥。她是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又是干女儿,按着徐家的辈分这么叫也没错。他说:“跟我走吧。”她却会错了意,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实在对不住大表哥,她没法跟他走,他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个特别好的姑娘过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妈扶着她弟弟站在走廊那头,两个人都眼泪成河特别凄惨的模样,好像他要把他们家唯一的希望勾走了。
他笑道:“那你就带上你妈和你弟一起跟我走——我带你弟去上海的医院看病。”
她臊得不行,眼睛却亮晶晶的瞟了他好几眼,带着点笑意,像看清楚了他那点心思,他的心思当然也没藏着掖着。那时候他才发现小姑娘其实胆子并不小。
在上海看了两家医院,都说她弟弟不只是吃观音土引起的腹肿水,还有肝硬化晚期的原因。他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得治,她说好。第二天她们一家却悄悄回了扬州。他追去扬州才知道她之前报了名去云南支边,家里奖励了三十块,看了几天病就全用完了。
“那你在云南等我,我去找你。”
她低下头不响,忽地抬起头来问:“你真的来?”瘦西湖的湖水和烟绿的嫩柳映在她眼里,波光粼粼。
“真的,你等我。到了就给我写信。”
“我等你。”
可他被分去了昆明,好不容易往返沪昆两地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转到橄榄坝的那天,他马不停蹄地去找她,她同宿舍的罗美珍和班组里另外两个男知青都在宿舍里,只她一个人不在。他当时就眼皮跳个不停。他去得太晚了,他没赶上。
再后来,他又没赶上。这大概是老天对一个不认命的男人最大的惩罚。
顾东文在火车上喝了一整夜的酒,越喝越苦,越喝眼睛越亮,心越疼。
——
到了昆明,顾东文先去公安局找当年专案组的凌队长,却得知他被调到版纳州公安局担任了缉毒大队的队长了,主要任务是缉毒,常年战斗在一线,他把景生的照片拿出来说了孩子孤身在外的事,警察却笑了,说见过景生,好几天前也是来找凌队长的,应该已经去了版纳。
第183章
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凌队回到局里的时候,听说有个中学生连续两天来找自己还觉得奇怪,等见到景生时立刻喊出了他的名字,当年为了寻找舒苏,专案组印了无数寻人启事发,任何人对那张好看得无法描述的脸实在没办法不印象深刻。而酷似母亲的景生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成天跟着专案组上山下水也不哭,凌队还担心他憋出事来。
“怎么了?顾东文人呢?”凌队皱起眉,当年顾东文为了把这个孩子过到自己名下带回上海,可没和老丁那帮知青少折腾,连着他也只能出了不少力。但这几年被遗忘在版纳景洪昆明的知青子女太多了,来公安局找爸爸找妈妈的孩子不是一个两个,他这两年就见过二三十个,对那些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冷血无情的城里人他实在没什么好感,说是遗忘,实为遗弃,没良心没人性。
知道顾东文并没有没人性后,凌队的眉头松了一点,但仍然一口拒绝了景生想了解舒苏两桩案子的要求。一则案情真相对于顾景生这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二来他已经调任,不方便去调旧档。
景生也不急躁,把李强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
“你说李强的爸妈特别很你妈?”凌队刚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但是他爸爸李祥德宣称李强不是他亲生儿子坚决要求离婚,他妈罗美珍在返城前上吊自杀了。”
景生一怔。
“你爸和我正好在她死前去找过她,我们还因为这个被调查了两个礼拜。你爸没跟你说起过?”凌队说完自己苦笑了起来,顾东文这个狗东西,护崽子倒护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