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揽着笨笨,拎着玄黄,默默走向平台一处。
炙白的旭日,浮在天地之北上空,竟有一种惨淡的美。巍巍碧波仿佛依旧披着一件朦胧的薄纱,一如昨夜那般神秘奇幻、扑朔迷离。
“此去黑云雪海,路途险恶,这只狗儿,我看就不要带了。”水河面向北方,微微昂首。
“十多年来,我与它从不分开。我到哪里,它去哪里。”尘封抚着笨笨,冷冷回道。
水河转过身子,面色凄寒。尘封默默不语,冷冷相对。
两名男子,静静峙立。无声之中,两副袍袖已经隐隐鼓起。
那袭红衫,始终静立于两丈开外,双臂环抱,冷冷盯着身前两名男子。
笨笨微微怔住,扫过三人,跃下尘封臂弯,步向水河,轻轻贴着他的腿脚,黄尾轻摇,左右斯磨。
水河缓缓低头,愣愣盯着狗儿,冰冷的神色在错愕中消融,片刻之后,匆匆转身,腾空而起。
苍茫林海自三人足下迅速退却。天地间又是一片雪白,再也不见一户人家。层层叠叠的冰晶雪粒在云雾中上下翻腾,天气愈加湿冷了。三人身上,渐渐缀上一层晶莹的寒霜,泛着腾腾白雾。笨笨紧紧缩在尘封怀中,露着一双眼珠,兴奋地窥视着这片新奇的世界。
刺骨的寒意驱赶着空中的亮色,由远而近,茫茫无匹,天地间似乎充斥着雪块强自凝聚成冰时的呻吟之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目力尽处,横着一列高峻的山峦,起伏绵亘,不见首尾。通体冰雪覆盖,耸入云霄,却在幽凹洼陷之处,正自腾起淡淡的红雾,状如沸腾的血气一般。
尘封精通兵家史典,这道山峦,虽未亲见,却并不陌生。它名唤作岐连,横贯东西,东邻恶海死水,西至瀚海荒漠,本是天下最为绵长的山脉。岐连以南,便是中土教化之地;岐连以北,本是北狄十方族居之所(关于此处,参照本卷第二章的小小改动“灵山之外,也有蛮荒夷民,概以北狄十方、西凉八部、南疆九藜为众”)。山麓通体由青色硬岩结成,坚硬无比,无法穿凿,而且常年冰雪封山,经久不化,自然成就中土北狄之间的天然城垣。
前朝历史中,内外血腥中的大半均是绕着这座山峦展开,自然由此涌出许多兵家绝唱。五大灵山现世之后,王朝国家不复存在,世人淡化称雄霸世之心,转而倾情于天地神祗,山峦左右方才少去不少血腥。饶是如此,千万年来郁积此处的血气一直经久不散。每当暮色降下,霜雪凝聚,淡淡的血雾便会自山坳底部不绝而起,蒸腾直上。待到天色大亮,方才缓缓消散,隐入地下。
“北方边陲,不比中原,不宜餐风露宿。”水河轻轻瞥过两人,冷声言道,斜斜坠向一处山脚。两人隐隐皱眉,尾随而致。
辗转数尺,三人步入一处山坳之中,水河左右观望一番,一声低喝,囚龙神棒光芒大盛,直直插入身侧山壁之中。悉索之声蒸腾而起,良久不绝。听得一声巨响,一股热浪卷着尘灰喷涌而出,瞬时却似已被冻结那般,簌簌落地。尘灰散尽,眼前显出一道矮小门户,步入门户,竟是一方石室,高约一丈,阔约两丈。顶呈穹庐形状,四壁光滑似冰,更无丝毫缝隙,而且滞留着蒸腾的热意,恰似一把锐利大凿,刚从一块坚硬的青石之中精心凿出一般。
尘封伸出手指,轻轻触上坚硬的石壁,微微皱眉,脱口而出:“好一个‘裂土沉疆’!竟在瞬间便以无上修为辅以绝世法宝生生抽去山石精华!”
水河脸色微变,淡然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却在若有若无之间向着尘封轻轻一瞥,返身步出石室。片刻之后,衣袂声起,听得两声轻响,他已提着两段状入冰雪般物事步入石室。一物高约半丈,色若冰凌,晶莹剔透,状如梅树的枝干一般,虬枝百出;一物阔越两尺,却似积雪雕砌而成,洁白耀眼,隐隐带着长短不一的枝节,几成竹笋形状,如今齐根而断,竟在根部带着斑斑血迹,正在微微挣扎扭动。水河将两件物事轻掷于地,挥掌将前者斩作数段,顺手拈起一块,微微拈个法诀,一团火苗自其手上奔跃而出,状如冰块之物瞬时腾起金色火焰,又自地面信手揭起两段石条,直直立起,便把笋形物事架于火上。只见它剧烈抽搐片刻,便已凝住不动,晶莹雪白的身子微微泛着白烟,却无雪水流下,逐渐由里至外换着颜色。滚滚暖意围着金黄色的火焰蔓延开去,隐约之间伴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笋形之物,唤作雪笋,燃烧之物,唤作冰梅。雪笋形如草木,质地却似血肉,味道甚是鲜美;冰梅形似梅枝,极易燃烧,更是十方外族独有的燃火之物。两件物事原本生于黑云雪海之中,中原从未一见。尘封虽然只是耳闻,然而见着水河这般作法,便知此物名目,沉吟片刻,隐隐皱眉,“传闻冰梅雪笋仅只生于黑云雪海之中,为何居然现于此处?”
水河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悠悠而道:“不错!冰梅雪笋原本确是黑云雪海独有之物。只是近些年来,纷纷南迁,已经逐渐跃过岐连山麓。如今,即使黑云雪海之中,也不似从前那般稠密了……”
“据说它们性喜温和,一直居于黑云雪海背风向阳之处。岐连山麓历来兵戈交错、煞气甚众,眼下它们为何宁愿在此扎根……”尘封徐徐追问。
水河稍稍怔住,“师祖长息真人对此也参悟不透。其实如今自黑云雪海翻过岐连山麓的物类远远不止两样,据说雪海中的小兽多年之前便已南移,只是郁于山高崖陡,攀越不得,只能盘踞在山麓以北。师祖为此长吁短叹,倘若北狄十方果真滋生变故,山麓两侧必将再次血流成河……”言及此处,忽然愣神片刻,皱眉不语。
默默无声中,身侧那袭红衫的女子依旧隐隐皱眉,状如沉思。
洁白的雪笋渐渐变作淡红,竟至鲜红,稍后彻底化为红褐颜色,滑嫩的油脂缓缓渗出,轻轻滴在泛着火焰的冰梅之上,泛起股股青烟。石室之中漾溢着浓郁的香味……
憨憨的狗儿早已直直盯着雪笋,纵横腾跃,坐卧不宁,长长的涎水已经拖落在地。尘封微微抬眼,向着左右尴尬一笑,将它轻轻按在手下,探入怀中,取出那颗精美的金铃,缓缓寄上。狗儿骤然大乐,捧着铃儿一旁玩耍去了。饶是如此,依旧朝着雪笋偷偷窥视……
最后一滴油脂缓缓滑下,雪笋在烈焰上凝固。
水河轻轻扫过左右,自雪笋根部缓缓撕下一块,手臂长伸,向着笨笨抖动数下。狗儿蓦然抬头,放下金铃,向着尘封抬眼望去。少年微微点头,狗儿方才缓缓步向雪笋,轻轻衔住,踱到一侧,大口咀嚼起来。
尘封抬起手臂,轻轻扶过它的脊背,微微一笑。漫不经意之间,却见水河也正紧紧盯着狗儿,嘴角挂着未曾见过的笑意。
尘封心底隐隐抖动,微微皱眉,向着雪笋伸出手去,信手扭下一块,却在无意之间,向着身侧缓缓递出。那人沉吟片刻,一双纤细的手掌慢慢伸出,轻轻接过,随之缓缓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