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捧着一件丝绸斗篷的小宫女怯怯地迈上一步“春寒风凉。还是披上吧”
手指一颤,几片花瓣自指缝间辗转飘零,神色阴霾的女子毫不理会来自身后的叮咛,垂睫,望着缓慢飞落的花瓣,唇角扬起一丝郁悒的弧线。
“不必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再等下去,乌羽大概也是来不了了。而水月宫亦未见传出任何消息。若是花如雪出了事,此刻一定不会如此安静。想来只有一个原因,是乌羽输了。深吸一口气,肺腑中全是沁凉的花香。远处灿烂的云霞映着赤红的花簇,为女子妍丽的容貌平添一抹赤色的阴影。
“花如雪,你敢动我的人。”眉间拧起一道煞气,金国皇后抬起漠然的眼,倏地吹散掌中的碎花“就莫怪我让你付出代价”
“娘娘”
两个小宫女提着裙角跟上来问:“回赤松殿吗?”
“不。”浮起一丝冷笑,女子幽然回转“去参见咱们大金皇帝陛下。”
“这是什么?”
花如雪放下手中的书卷,微挑的凤眼直直射向用双手递过一样物什的白衣少女。
少女小嘴微翘,十分不满地暗中叨咕,据说乌羽被宫主派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自己的工作凭空多了一半的量。那帮堂主啊香主啊简直联合起来欺侮她比乌羽好说话嘛,连这种明显吃力不讨好注定要挨骂的事都交给她来做。
“我在问你——”花如雪加强语气,眼中明显射出凌厉的光耀。
“真是的,不是明明看到了嘛”少女更小声地嘀咕,旋即双腿微曲,挤出一朵灿烂的笑花“禀报宫主!这是皇宫里面传来的令牌!皇帝老儿嗯,是皇帝陛下,要和我们暂借一个人。”
“什么令牌?”花如雪气恼交加“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
“宫主”少女眨眨眼睛,费劲地吐出结巴的句子“您没事吧”水月宫原本就是皇帝直属管辖嘛。他想从这里调个人,不是轻而易举吗?还需要亲自来和她打招呼?哦,她怀疑宫主哪里不正常了。对,反正沾上韦总管的事,宫主一向都很失常
“我知道他欣赏苇八,但苇八已经当面拒绝过一次了。”花如雪把手指握得咯咯响,她知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自己对苇八另眼相看已不是秘密,完颜雍没理由不知道才是明知如此,还是执着要从她这里调走苇八。甚至没有和她事先招呼,而下达了公式的要人令牌,完全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这是那位一直以来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后娘娘的报复。
她杀了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心腹,所以皇后要夺走她垂青的男子。
而显然,一直以来偏宠侧妃的完颜雍这次出于愧歉的心理同意了皇后少见的请求。
“要苇八去当她的侍卫”花如雪想要冷笑,牵动唇瓣,却因太多复杂的心绪变成了唇边的一抹苦楚。
如果这就是皇后想要的目的,那么,她达成了。
握紧手中的令牌,花如雪茫然地转身,窗外飘落一地白花,取代它绽放枝头的,是如火如荼的隶棠。
“苇八。”
“宫主。”
春日的午后,两个人一起漫步荷塘。
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微笑着信手洒下零星鱼食“你的名字很怪异呢。怎么会起得这般古怪?”
见到她难得一见俏皮的一面,男子阳光下的容颜也似乎多了抹温暖。他静静垂睫,任由阳光在眼皮跳跃洒下淡淡金芒。
“我受伤之后就忘记以前的事。救我的那个人是从芦苇丛中捡到我,于是他就让我姓了苇。其实他不擅长起名字,却总要给别人起名字。他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命运,而那命运不见得就都适合我们。他如是,我也如是。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愿意那样叫就好”“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她偏头,看着他的脸。
“嗯?”他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你在提起他的时候,会有一种很温暖的表情。”低头,拉过一条绿色的垂柳,她问:“何时呢,当你想到我的时候,如果也可以露出这种温暖的表情”
“我”他怔了怔,想要说话。
一只手却先掩住他的口。
“没关系。”抬眼,她粲然一笑“不要可怜我。你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是别样的东西。”
他讷讷别眼,躲避这个女子清澈的视线。
“那样东西,苇八并不是不愿意付出,只是有些东西,我付不起”
“你付得起的,这件东西,是你所拥有的。”女子微笑转头,将淡定的目光投向绿柳下粼粼的水面“只是你并不愿意。”
“宫主,你误会了”
“我一直都误会了太多事,但我知道,这件事却并没有误会呢。”
她径自蹲下去,托着腮,像个小姑娘似的捡起石子掷向水面。
“苇八只是个乡下人,不擅长打哑谜。”他复杂地注视她的背影“宫主有话,可以直言。”
“我已直言了太多,但是并没有得到过直言的回应。”
花如雪径自微笑,却微笑得异常寂寥。
“苇八,你想进皇宫吧。”
“苇八不愿意。”挺直的背将头扭向另一方“苇八早已说过,只愿在宫主身旁做事。”
“那么,就当成是我让你去吧。”她叹了口气,深邃幽寂的目光下,是一直荡漾着深深微笑的面颊“是我让你去的,是我送你去的,这样就可以了吧。”
“苇八听不懂”
“你只是听不懂我的话,我却不明白太多事。”花如雪寂然回首“比如拥有一切的人为什么要和我争我仅有的东西,比如我付出的心为什么可以被漠视到如此地步,比如究竟要怎样才能打动你。”
“宫主与苇八是云泥之差,不需要谁来打动谁。”
“呵呵好狠的一句。”她把手浸入水中,撩动那冰冷的物质,漫在唇边的尽是嘲讽“不需要谁来打动谁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打动我呢?”
无比凄冷的一句过后,有人愤然一掌拍击水面,毫无预兆地倏忽起身,抱住了身后如影随形的男子。
万千柳丝垂覆早春荷塘。
此季不是盛夏,此时没有莲香。
只有柳絮成团,盈盈似梦,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交汇的眼波,刹那凝伫。
于这个午后,看到无法回避的真实。
比如某个女子睫上的眼泪。
比如某个男子沉默的痛楚。
她曾把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在中都自己可以只手遮天,给这个男子以幸福曾是她心中轻而易举的事。
“苇八,”脸孔贴上他的胸膛,她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固执的容颜“苇八”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纵然连这个名字也许都不是真实的。
“苇八若你是个乡下人,我与你一起去做村妇好不好”“你累了。宫主,这样的话,平常的你是不会说的。”而他试图推开她。
“是的”她垂头抓紧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累了我一直都太累了请你送我回房间,韦总管。”
“是”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她,他僵硬地走向她的住处,一直看着遥远的前方,不敢也不想低头看她的脸。
“进宫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她用唱歌似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做我应该做的事。”他毫不动摇地如此答。
“你该做的事,如果会伤害到我,你也会做吗?”
“若我做的事要伤害宫主,宫主就不该给我做的机会。”
“我想给”
“那便不要问”
“我想知道”
“你太倔强”
“你终于不叫我宫主了吗?”
一双手紧紧抓住他肩膀的头发,迫他低下头,怀中的女子像凭空缩小,再不复初相识时凛冽淡然的模样
“宫主你变了。”
“但是,你却没有变。”她幽幽别开眼“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头热更让人难堪的事了。”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失落的喃语像风一般消失,却温柔地触碰她的耳鼓。
乍然抬眸,撞入视野,是男子温柔如夜空的眼眸。
侧肩撞开那扇门,他认真、郑重且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慎重得像怀抱着的是一个宝藏。
“宫主,不是一头热。”
一步步地后退,在退开房间之前那男子回眸苦笑“不是的”
“那么你以为,你还可以这样抽身而退吗?”任由眼泪刹那纵横,把一个枕头狠狠摔来,她蓦然冲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胸前十指交织,紧紧地紧紧的禁锢了他,限制他的离去。
“不许走、不许走请不要这样离开我。我会很害怕,苇八,请你不要就这样走。”让人无法拒绝的脆弱的话语伴随滚热的眼泪淌下。
僵硬的背停止一切动作,他说:“宫主不愿意的话,我就哪也不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把头扎入那个厚实的背“我不要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任性的事,而你”她强迫他转身,捧住他的脸,灼热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你就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任性!”
即使明知他有问题,明知他来到她身边,原与旁人无异,也是抱有企图与目的。她依然只是一个跳板。明知不该送他进皇宫,明知他一定会伤害到自己,但是、但是,为什么即使明知如此,还是想要任性地相信
相信他曾对她说:“骗了你,苇八死。”
因为那样绝烈的誓言是出自他的口中,所以就信了。根本就不想怀疑。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对她这样立誓。
“苇八”
她望进这个男子弱水般的眼眸,那不管她付出什么都会转瞬沉没的眼睛,怔怔地说出:“我想要你”眼泪怔然地划破姣好的面容。
她说着花如雪这一生最激烈的告白。
他们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
明天他将入宫,去做他一定要做的事。
而她不能也完全不想阻止。
她在和自己打赌,她在和命运任性,她想向某人证明,却抓不住可以相信的任何一点凭证。
“你曾经爱过某个人吗”
当他的发丝掺入她的发丝时,她轻轻蹙眉问。
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亮若秋星。
重重幕帷下的旖旎,把复杂的事变成更加复杂,却把复杂的感情变得很单一。发丝相绕,颈颈缠绵。他一直凝望她的眼,像要把她的形容从此嵌入灵魂深处。
“若是爱过,她便是花如雪了”
那个告白之后缄封的吻,吻住她的回应,似乎他从来不需要回应,似乎他拒绝她的回应。而那个女子枕下一朵灼然明艳的红花,依然刺痛他看似无波的眼睛。
“万事请斟酌。”
于是,在天明之际,当他将要离开的时候。
穿着洁白的单衣坐在床上的女子,挂着浅浅的笑,伸手递来的正是那朵红色绢花,她说:“不论你打算做什么,现在我都不会阻止你了。只是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那是一种浸入灵魂的渴盼,它写在花如雪美丽的脸上。
她是在恳求他了。
这风华彰显的傲然人物,变成平凡女子。然这平常女子却比风华彰显卓然华美的她,更让他萦绕牵挂。
那一朵花,比任何兵器都来得更加锋利。
只消望一眼,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卑鄙。想起她浅浅的笑意,想起自己即将的背弃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足以改变他一早做出的抉择。
所以,宫主
“对不起”
这是随着她眼前渐渐合拢的木门,即将消失在一线晨曦中的身影,离开前,最后留下的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