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云亭却是目射奇光地追着那人去远,低声道:“这人不寻常,体质好生古怪,却又非是我辈中人。”
萧月儿白了师兄一眼,一把拽上,转往东街,她虽戴上了面纱,却依旧被不少目光困扰,浑身难受。
两人快步登着石阶,与人流背向而驰。他们哪知道要寻的人,刚刚错身而过。
杨真用尽吃奶的力气,赶到了归来去客栈,站在门口,却是呆住了。
他本准备喘息几口,然后想好说辞,却发现自己气息均匀,体内力量奔腾,两腿轻健有力,丝毫没有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哪儿来的野种,滚一边去!”门庭内传来老板娘的怒斥声,一个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赶了出来。
杨真这才察觉自己一身狼籍,难怪他们不识得,正要张口解释,一个陌生的伙计一脚就往他踹了过来。
“是我,我是小真啊,老板娘。”杨真不由自主一个闪身,躲了开去,他又发现自己身子轻盈的不象话,彷佛能腾云飞身一般。
不及多想,杨真冲过伙计,奔进了客栈,顿时惹来一众惊异的目光。
他又冲柜台喊了一回,老板娘和一直懒洋洋的老板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良久,老板娘才试探道:“真的是小真子怎么搞成这样子?”她那抹留海下的轻佻凤目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也难怪,早间普济师徒带回的消息,早就成了镇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言中,镇西野小子杨真为妖魔所害,而云顶山的大师亲手斩下妖魔之首,平定一方。
杨真抹了把脸,脏兮兮的脸上,惊惶未定,老板娘走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旋又伸手比了比,突然惊呼道:“你好像长、长高了?”
“那我去洗洗,上工了?”杨真手脚畏缩着道。
“上工?”老板娘登时回复了本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口伙计,叱道:“你七天没人没影儿,这不,老娘又找个新人,干活比你勤快多了。”
杨真顿时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震的脑门嗡嗡直响,自己昏迷了七天?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下他更关心的是他的生计,急急解释道:“老板娘,我干了一年多”
老板娘一甩裙袂,扭着水蛇腰一步一摇转了回去,倾身手按柜台,冷冷回道:“老娘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你留下也可以,只得一半工钱,你可愿意?”说罢,一脸笑得春花灿烂,彷佛不怕他不答应一般。
那新来的伙计站在一旁过道上兜眼斜睨着杨真,有几分怜悯,几分嘲弄。
杨真清瘦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堂心,四顾茫然,手脚冰凉,再回头看着内堂两个相熟的火工也漠然地瞧着他,心中一股怒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一双小拳头捏的骨节发白。
“我不干了!”
杨真狠狠丢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丢下满堂愕然的老板娘和伙计,连那平素寡言少语的老板,也惊诧地望着穿堂离去的少年。
归来去的老板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气的一脸铁青,扯起嗓门尖声骂了一阵才告罢休。
原本她颇为喜爱这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只想借机压榨一番,不料这一向柔顺乖巧的少年,竟然这等牛倔脾性。
走在市集上,逞一时痛快的杨真很快就后悔了。
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从头到脚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整个身心都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无所依,无所靠。
娘过世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郭大叔好容易替他找了份工,才勉强维持生计,如今举目无亲,又人小力弱,日后该怎么办?
街头两旁地摊上连绵接踵的奇珍山货、异类小兽,甚至路经他平日最眼馋的何氏玲珑包,食档前那令他窒息的诱人莲荷肉香味儿,都再没了往常对他的致命吸引力。
行尸走肉一般行在街头,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他却茫然不觉,脚步不停。不自觉间,他来到了一间熟悉的肉铺前,与一对父女打了个照面。
“哪来的乞丐,一边去,别挡了道。”一名约摸十五六的娟秀少女轻声呵斥道。
正在肉案上提刀娴熟地剔着骨头的粗豪大汉,停下活计,抬起头了,横眉一蹙,就要怒喝出来。
“郭大叔”杨真几乎带着哭腔,艰涩道。
郭家父女一脸陌生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诧异。
“一边去,一边去!”大汉正巧这时见一旁有顾客上门“砰!”一把将刀钉在肉案上,油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耀,不耐地挥手驱赶道。
杨真心中无限委屈,又羞又恼,心慌意乱中,他浑然忘了自己的景况。深埋心底的倔强性子再一次爆发,从怀里摸出一个簪子扔向少女,转身就跑。
少女娇呼惊叫,拾起掉在地上的木疙瘩,这才发现是个雕工精美的发簪,带着泥土芳香,是难得一见的千年紫檀木作成。
“爹他,好像真的是真弟。”少女探头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胡说!云顶山的高僧所言还能有假?”大汉与来客交割完事,当搁下刀子,回头擦了把脸道。“唉前几日,我亲自上山去找,连坟头都不知在哪儿。”
“可是”少女捧着手心的簪子,神色幽楚,明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休要胡思乱想,那小子命苦,这样也好,省的老子操心。”大汉叹息一声,又操刀“砰砰!”在案板上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市集上依旧喧闹繁忙,杨真早不知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卷向了何方,而郭屠夫和他的女儿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杨真失魂落魄中,来到了镇外小东山那块临江摩崖上。
迎着夕阳,坐在山崖边上,任由秋风拂面,崖下流淌过的怒江依旧生生不息,怒声咆哮着奔涌向天边。
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地瞧着虚空,天大地大,却唯有一个孤独的心灵在哀鸣。
爹还在世的时候,他最大快乐就是跟着学作一个小木匠,整日忙前跑后,鸡飞狗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幸福的家,也夺去了他那孤僻、整日埋头匠活的父亲。
娘亲身子一直就不好,爹过世后,不足十岁的他就一手挑起了家里的担子,一把手一把泥的糊起了个小茅屋,却一直在风雨中飘零。
然而,他稚嫩的肩膀却挑不起沉重的负担,若不是时常有人接济,娘俩根本无法过活。
一年前娘也去了,他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他又大哭了一场,默默开始讨起了生活。
他失去了所有支柱,他只知道活下去,却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命里几多苦,心中几多愁。想到这里,少年悲从中来,痛不欲生。
“爹,娘为什么你们要早早丢下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孩儿已经很努力的了可老天为何还是容不下孩儿”泥塑一般的杨真猛然对天恨声大叫,一声比一声低,两道清泪悄然滑落下了乌黑的脸庞,带出两道污痕。
低低的悲鸣,飘逝在风中,很远,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神仙般的男女悄然出现在摩崖边上。
“小兄弟小兄弟”伯云亭轻声唤道。
这师兄妹两人早前赶上山头,寻到旧庙遗址,却发现了大群兽类怪异的行止,山中充盈着难以想象的木灵之气,让他们诧异非常。
复返小东山的古怪少年,自然也被他们察觉到了。
“喂,你是聋子啊。”萧月儿见这人久久不应,大是嗔怒。
杨真这才转过了头,入目却是一呆,左右看看两人,茫然失措。
少女约莫双十年华,一头青丝如墨,眉目如画,一身绦紫色的衣裙,衬着她的肌肤雪白如玉,亭亭玉立在林间,让杨真疑是天宫仙女下了凡尘。
再看看一旁的高冠玉袍的男子,他脸庞宽厚,丰鼻厚唇,说不上英俊,却是轩眉和目,一派温文儒雅,气度不凡。
两人站在一起,俱是超凡脱俗,直若仙履凡尘。
他这才明白,小镇里他曾以为的百灵凤凰,跟眼前两人一比,原来不过是土鸡瓦狗。
一股淡雅的幽香随风扑面,杨真缓缓爬了起来,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急剧涌了上来,脚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小心”话音未落,一把修长有力的大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失势的杨真,一把将他提了上来。
杨真瘫坐在山崖边上,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不止,好半晌才魂魄归位,他飞快地瞄了崖外一眼,心里一阵后怕。
“师兄,别理这个脏兮兮的乞丐,我们回山吧。”萧月儿分外不耐道。
杨真正要道谢,闻言心下一窒,缓缓将头转了回来,看着两个神仙般的人儿,心中浪潮翻涌,我在他们眼中竟是乞丐?
少年又是自苦又是自怜,一时连伯云亭问了些什么也充耳未闻,恍惚中他目光落在少女手中把玩的一个小木人上,他猛然跳将而起,冲前一把将木人抢了过来,怒道:“你怎么偷我东西?”
萧月儿连连抚手跳着退后,彷佛少年脏了她的手一般,嘴里嘟嚷道:“你这个死乞丐,脏死了,离我远点。”
“你”杨真气极,一脸通红,浑身瑟瑟发抖,郁愤难平,说不出话来。
伯云亭却是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抓住少年,急问道:“你可是姓杨,单名真,世居河阳镇?”
杨真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又看了看他身后一脸异色的少女,良久,恨恨应道:“是我又怎样?”
伯云亭顿然呵呵大笑,道:“小兄弟,三年前,你可曾见过一位来自昆仑山上的萧真人?”
杨真一怔,脑海里缓缓冒出了一个青衣飘飘的道人,忆及面容却是朦胧不清,一幕幕往事流水一般倒了回来,竹屋前的一幕记忆犹新
“小家伙,真不愿与我上山修道?”
“不要,我要跟娘在一起。”
“你真不愿意学那飞天之术、长生不死之道?”
“想,可是我更想跟娘在一起。”
“好孩子,我们还会再见的,记住,我姓萧”
来人就这么飘然离去,只留下一个空幻缥缈的背影。
“爹怎么搞的,挑这么一个人入室,岂有此理。”萧月儿打断了杨真远游的遐思,粉腮鼓的老高,游目在两人身上。
“你们是那个萧真人请来的?”杨真心中顿然不知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看着两人。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命中会迎来又一次转机?
伯云亭望着西方天际落霞中的昆仑山脉,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头道:“对,总算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