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给驳得无话可说,心里恼偏和张家有这些交情!不过慢慢想来,横竖筵席摆在里头,即便西坡送人过来,也是在门房内等候,他走不到里头,玉漏也走不到门房上去,未必会碰见。
“你怎么忽然讨厌起张家来了?”玉漏歪着眼在他身上审度,“难道是张家有人得罪了你?”
“没有的事,我又不常到他们府上去,会有什么人得罪我?”
于是次日午晌一过,真请了张家的戏子来,跟来的人也是西坡。池镜衙门才归家,不放心,便打发永泉进门房里去,嘱咐道:“你看着他,不许他乱逛。”
永泉低着头嘀咕,“人家又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到别人家府上来,谁敢乱逛?”
偏给池镜听见,斜他一眼,“你是说我多此一举嘱咐你?”
永泉忙笑着摇头,“我是说,三爷也太谨慎了,小宴厅里门房隔得那么老远,奶奶没事到门上来做什么?遇不见的,您只管放心。”
其实遇见了也没什么,不过池镜总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他们一碰见,玉漏又得三五日忘不掉,尽管她嘴上从来不说。她是擅长把感情埋在心里的人,埋得太深,反而像颗危险的种子,他总担心它有一天会发芽。
这次他没去和西坡说话,怕过分留意西坡会给西坡造成错觉,以为他真有本事做自己的对手。可越是自傲,越是耿耿于怀。
回房来玉漏不在房中,小丫头说吃过午饭就到老太太屋里去了,陪着几位太太奶奶们抹牌说话。池镜换过衣裳用了些午饭,自往外书房里去找田旺看预备好的东西。
田旺早将一堆形色不一的风筝摆在外书房里,各式各样铺了一地,有大雁,灯笼,鲤鱼,美人,仙鹤,凤凰及各类花卉。
“在小宴厅外头那块空地上放起来,放高点,保管众人在厅内就看得到。小的把闲着的小厮丫头们都找来了,就等着下晌开席。”
恰好这日风清日丽,天上碧青,这几十只风筝一齐放上去,一定好看。池镜笑着点头,“先收起来,分派到各人手上,告诉他们,放得好的有赏。”
看完又转去招待来的诸位堂兄弟。
玉漏在那边陪着抹了两回牌,一时歇住,和小芙奶奶她们坐在椅上说话。奶母抱了仙哥来给众人看了一回,倒提醒了小芙奶奶,正好要把那日听松二爷说起的新闻告诉玉漏。
“你说巧不巧,前几日张家领着戏子到我们家那管事的,正是送老太太百叶仙人那人。那日你们三爷还和他说了一阵子的话。”
老太太凑巧听见一耳朵,扭头来道:“还说呢,那日我要赏他,偏他走得急。不知是谁,你说个名字出来,回头我打发人送几两银子往张家去。”
小芙奶奶搁下茶走到身后,“人家张家只怕早赏过了。”
老太太故作大方,“人家赏是人家是事,咱们家赏是咱们家的份。”
“名字不知道,不过在张家管着戏子,上回我们请他家的戏子,就是他跟着送来的。今日老太太也请了他们家的戏子,想必也是他跟着来。老太太有意要赏他,一会打发人去门房上看看是不是他领着人过来的,若是,等席散了,一并将他叫进来,一起赏了就是了。”
玉漏倒没大放在心上,她还年轻,没老太太那样迷信,不信仙哥的出世和那盆百叶仙人有什么机缘,自然对那送花的人也不以为意,所以也没多问。
只是奇怪池镜竟然也信这些说法,那日在四府还肯和那小厮讲谈半日。她叫了小芙奶奶回来坐,笑问:“三爷和那张家小厮说了什么?”
“这谁知道?无非是谢他的话罢了。”
不像,池镜自傲惯了,就是谢也不会如此郑重其事,了不得打发人几个钱。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
“我们二爷说的。”小芙奶奶笑道:“说是那天他们要出去逛,你们三爷在门上撞见那小厮,也不出去逛了,领着人到我们那小厅上说了半晌话。可见三爷心里是十分疼爱仙哥的,不然不会待个下人如此客气。”
这更怪了,他就是客气也客气不到那份上,玉漏反而疑惑起来。赶上丫头们端了甜汤进门,也不及细想,忙起身去端给诸位拍桌上的长辈。
到开席的时候,兄弟们一并在小宴厅内,因都是自家人,也不设围屏,不分内外,三桌皆摆在一处。玉漏同奶奶们坐在一处,上罢酒菜,便离席去向老太太太太们敬酒,回来诸位奶奶又向她敬酒。
吃得微醺之时,乍听小圆奶奶惊叫一声,指着对面廊檐上,“谁在外头放风筝?”
话音甫落,又徐徐放上各色风筝,不过片刻,那天上飘满了形形色色的花鸟鱼雁,众人皆离席走到隔扇门前来看。五太太道:“想必是给咱们三奶奶祝寿的,不知是谁想的点子?”
都猜是池镜,池镜却不认,因为晓得老太太忌讳夫妻间过于要好,所以推说是屋里丫头们出的主意。
老太太看着也十分欢喜,笑道:“瞧,连他们屋里的丫头也这样伶俐,都是跟三奶奶学的,三奶奶回去可要赏她们。”
玉漏明知是池镜的主意,没好拆穿,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和得意,睐着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见她脸上笑得恬静自然,暗暗挑动眉峰,十分自得。
那风筝一直在天上飘着,老太太命人将三张桌子朝隔扇门并列摆着,坐下来抬眼就能看见。又传了戏进来,在门前唱。张家几个戏子也机灵,听说是为池家三奶奶祝寿,特地拣新鲜戏来唱,摆弄着几个杯碟在跟前变戏法。
老太太不住点头称赞,“他们张家养的这些人比咱们家养的那几个多才多艺,到底是张老太太会享福,也不知哪里寻摸的这些艺人。”
桂太太难得搭句腔,“大约是管他们的人管得好。”
老太太瞥她一眼,没接她的腔。不过旋即想起张家那小厮来,打发个婆子到门上去,“你去问问看,张家跟来的人是不是上回送花来的那人。若是,将他请到这里来,我要当面赏他。”
池镜怔了一下,果然是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未几西坡跟着全妈妈往这头来,看见好些丫头小厮在门前空地上嬉笑,仰头望去,各式各样的风筝浮在天上,那阵仗从未见过。玉漏想必也是头回见,他想着她从前的日子,哪有这闲工夫放风筝玩?今朝是她的生日,再也不用听到她在这日共秋五太太争吵。
有一年她们吵得格外厉害,凑巧那一阵他们连家仿佛遇到点艰难,秋五太太本来留着碗白面预备给连秀才归家来吃,不想给玉漏私自做成了碗寿面。
秋五太太气得不行,亏得那面还在锅里。她忙捞出来,过了遍凉水,沥干了搁到碗柜里,回头就来揪着玉漏的耳朵骂:“就你会过!你吃了你爹回来吃什么?!精细的粮食都是留给当家的吃你晓不晓得,当家的才会赚钱,你可会赚钱?在家闲着一个子赚不来,还挑吃拣穿!”
恰巧西坡从铺子里归家,路过连家门前,看见玉漏将耳朵从秋五太太手上拔出来,捂着耳朵忿忿地瞪着她,一句话没说。那双眼睛红彤彤的,又圆又大,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始终没能流下来。
那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长在他旁边的树,他悄悄替她数着年轮,比谁都盼着她长大。
也是那天午晌,趁秋五太太歇中觉,西坡请他娘做了碗面,特地烧了两大块肥瘦各半的肉搁在里头,叫了玉漏过来吃。两个人在他们厨房外头的长条凳上坐着,玉漏捧着碗,忽然落下泪来,不知是吃面还是抽噎的声音,吸溜溜的,他觉得异常可爱,也异常心酸。
面吃到一半,王家妈从厨房里出来,笑道:“唷,姑娘也不说先许个念想,就把面吃了一半?”
玉漏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捧着碗有点发蒙,有颗泪珠儿将坠未坠地悬在眼眶里。
“我们老家有这规矩。”西坡在旁解释道,他们原是乡下来的,“也许你们不兴这个。”
王家妈道:“许一个也没什么,成不成的暂且不管它,好歹是个奔头。”
不过是个意头,哪能真如愿呢?玉漏是灰了心了,前几日他爹娘正商议着把她送去唐家,她本来不情愿,所以她娘午间才说那些话,嫌她在家里吃白饭。要将她许户寻常人家更是觉得不划算,前头养她那十六年简直亏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