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跨越一千三百余年的思想碰撞,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顷刻之间就能消弭的。
之前两人共处,全是靠着爱恋,如今纪颜开口,就要叫翠娘胡思乱想,一时间表露心迹,却叫纪颜后悔不已,才是翠娘误会了他的意思,叫两人此刻都尴尬非常。
翠娘也非常人,只听纪颜申辩,又被他抱在怀里,这就念头涌动,叹道:“相公不因七出休了我,难不成是陛下又给相公赐下姻缘,赏下宫娥么?若是这样,相公便可明说,也不必担心对不起我,我跟小桃妹子,如今亲如姐妹一般,就没有任何矛盾龃龉!”
娘子这样善解人意,纪颜就愈发觉得对不起她,才道:“陛下倒是没有捣乱,只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和亲,吐蕃求帝女下嫁,陛下有意选长襄公主,我与——”
话没说完,翠娘便伸手捂住了纪颜的嘴,叹道:“相公不必再说……你我本是一体,我自然晓得你的心意。长襄公主忠孝节义,温雅得体,又最善解人意,蕙质兰心,可谓是古今公主之典范,三千年女子之楷模,即便是我见到她,也自愧不如,自惭形秽,就不怪相公珍惜旧缘,心中挂念!”
听她这么说,纪颜就更是无地自容,才叹道:“这便是对不住娘子的地方,我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今日听陛下说起,长襄自愿下嫁,竟不顾一切后果,出言阻挠陛下,差点引来杀身之祸。事后想起,才惊觉对不起娘子,对不起自己,都不说长襄,若是我因言获罪,祸灭三族,娘子又该如何自处?”
翠娘轻轻笑了一声,摇头道:“相公,你若不能仗义执言,就不是你了。吐蕃是什么地方,长襄是什么人物,将她下嫁蛮夷,朝廷就这么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么?以大唐如今的国力,原本不需要吐蕃多言,只要陛下愿意,无论怎么办这事儿,吐蕃都不该有异议。何苦逼帝女下嫁,逼相公不舍,逼陛下骨肉分离?归根到底,是为了大义罢了!别说相公,就是我,也舍不得长襄,为她抱不平哩!”
今天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纪颜就绝对想不到翠娘会这样说,才是她虽不致去饮酸醋毒酒,却也不应该允许自己心里有别人,更不该为那人开脱,理该大力支持长襄和亲,远嫁吐蕃,断绝纪颜的心思才对。
然而他却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道一个小气吃醋的女人,同时也可以为情敌感到不忿。始终翠娘观念正直,就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幸福,去诅咒一个可怜的和亲公主。对人宽容体恤是仁,对己严苛自律也是仁,翠娘就是真正的仁者、智者,就不会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有所偏颇。
一直以来,翠娘都严守本分,从不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可这不是因为她愚顽,也不是因为她不懂,只不过因为她是个女人,没有机会发言罢了。
如今相公对自己坦诚,翠娘也愿意说话,这一开口就叫纪颜叹服,忍不住想夸她两句,却听她道:“相公若是因长襄公主,动了别样心思,我便毫无怨言!相公对长襄的心思,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救她脱离苦海,也是为大唐谋福,为天下谋福!你我夫妻一体,相公待我如何,我自然心中有数!”
她这几句话话,就是救了纪颜的命,又是聪明得令人不敢面对,才是在三言两语之间,于“放不下”、“舍不得”、“离不开”和“忘不了”之外,替他找了一个新的理由,叫作“不忍心”,便是将爱情升格为共情。
一念之差,大不相同,看来相似,却有天壤相别,有着莫大的差别。
纪颜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在一瞬间浑身一个激灵,不由道:“原以为是对不起娘子,却不知娘子更比我了解自己!不错,怜惜与爱恋之间,相似却不相同,一念之差,天壤之别,如此一来,我便能为长襄说上话了!”
翠娘依靠着纪颜的胸膛,幽幽道:“其实相公要为她说话,有的是借口,何必让我来找?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又忍心瞧见旧交故友受难?相公不忍,我也不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是牺牲我,给她开出道路来,我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这其中的委屈与妥协,纪颜一个钢铁直男都能体会,这就紧紧抱住了翠娘,长叹道:“娘子,谢谢你……”
乖巧摇了摇头,翠娘便伸手拭去纪颜脸颊的泪珠,轻声道:“夫妻之间,道谢就生分了。相公被气哭了,一定是我不够贤惠的缘故吧?”
听她这么说,纪颜就连忙收起哀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原是因为娘子太贤惠了,我怕配不上娘子,怕得哭了起来。”
几句肉麻的土味情话,翠娘这就开口道:“只是相公有心为长襄考虑,却还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思,若是她不愿意接受相公的好意,便要惹出对双方都不利的祸事来。相公已经拒绝过一次陛下赐婚,若再来一次,便是欺君大罪了。”
纪颜点头,这就烦恼起来,道:“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长襄不曾在宫外开府,一直住在内宫之中,又不肯往宫外行走,就难得一见。我身为外臣,难以进入后宫,又是兹事体大,不能随便托人私通书信,就不知如何才能问明她的意思。”
既然翠娘提出问题,自然就是有了解决的方法,这就笑道:“相公忘了,你是御封的侯爷,我也是诰命的夫人,内命妇在后宫行走,原本是符合规矩的。如今她愿意为国舍身,陛下应该也舍不得,若是我奏请进宫陪伴,陛下应该会欣然答应,或许还会命我劝说她改变心意,就对上了相公的意思。”
纪颜一听,羞愧不已,就是自己做出这等对不起翠娘的事情,还要叫她给自己帮忙,这就叹道:“娘子,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