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海的城建
许崖兰一家七口人,千里迢迢来了上海,也是一时无处居住,从前乌映璇与表姐通信,说起练彩师在华人医院,她们在上海街头彷徨一阵,便去了华人医院,到了那里,练彩师当日休假,便问了医院里的人:“练姑娘住在哪里?”
韩卿屏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你们找练护士长什么事?”
“是我家的旧识,曾经在我家住过的,我们从常州出来,一时无处投靠,想找她帮一下忙。”
韩卿屏马上想起练彩师叙述过的往事:“你的表姐是哪一位?”
“乌氏映璇。”
韩卿屏这才将练彩师的地址给了她们:“就在xx街上,你们到那边问一问。”
于是一家人两辆马车便来了。
进了门才发现,表姐乌映璇全家已经在这里,姐妹两个抱头哭了起来,乌映璇说:“妹妹啊,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们,我当时离开苏州的时候,心里一直惦念,不知你们怎么样了,可有及时离开么?”
许崖兰说道:“姐姐,我是一线希望,想着能在上海见到你,长毛打下了丹阳,我们想到当初姐姐在南京的事,马上便卷铺盖逃了,我们这边逃亡,太平军一路在后面就赶,那班人跑得才叫快呢,我们到哪里,他们也就到哪里,让人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我们刚到无锡,他们也就追来了,我们从无锡又到苏州,本来想去找姐姐,哪知道到了门前,看到姐姐的门锁着,问邻居说已经离开好一阵了,便感叹姐姐手脚真是快,这一番定然是来上海,我们便也到上海来了,果然在这里见着了。”
练彩师这边便张罗烧水做饭,和凤准两个人下厨房,有泡发的木耳,煮了一锅面线,吃过饭之后便是洗漱,一直忙到下午,才终于安稳了,铜壶里煮着茶,大家围在一起说话,练彩师方才仓促到外面买了两条板凳,否则坐不下的。
许崖兰便细细讲述一路的经过:“就好像一串火在后面延烧,跑得慢了一点,便要给烧到。有一回我们午间在路边做了饭,刚要吃饭,听说长毛来了,也顾不得那锅里的饭,赶快上了车跑了,还听到后面有人呼叫,‘年幼娘们,即在大路边坐着,万不要紧’,可是哪里敢多停留?”
练彩师笑着说:“他们来得倒快。”
许崖兰点头:“着实是快,腿子不知怎的那样长,本来说还远,转眼就到了,当时那一群逃难的人,衣包担子丢了一地,全顾不得了,只得留给长毛。不过也得说,长毛大队路过的时候,反而没事,他们自家规矩严,不敢奸淫,但凡是犯了这件事的,都是小股的边队。到处都乱,躲了长毛还不算,还得躲土匪,各处乱贼全起来了,我们这一路躲躲藏藏,本来是早早出来的,只因为绕了路,到后来反而落到了长毛的后面,到了苏州,长毛已经把那里占下了,正在贴安民的告示,我们进了城,只见死了许多的人,妇人女子多有自杀的,井都填满了,惨哦!”
乌映璇感叹,自己当初在南京也是好悬。
乌映璇便说:“我估摸着你们要来,还在家里留了一封信。”
许崖兰抹了抹眼睛:“姐姐是多情之人,当时见苏州乱成那样,不敢多留,也不好就那么打开锁,没进去便走了,错过了姐姐的信,好在如今见着了,这多亏了阿彩。”
练彩师忙说道:“都是当年的缘分,今天又能重聚。”
当天晚上安排住处,女人和孩子全都住二楼卧房,男人一律住客厅,连厨房在夜里也睡了人,床自然愈发不够,好在这个时候天气温暖,打地铺方便。
许崖兰她们来到,这一楼一底便塞进了大小十二个人,练彩师虽然是白天总是不在,能腾出空间,但晚上毕竟要回来,于是晚上睡觉这个挤啊,有的时候,练彩师便索性不回来,早上和乌映璇说一声,当晚睡在护士休息室。
乌映璇自那天许崖兰一家到来,就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尽快找到房,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地方,实在受不了,让人心浮气躁,女婿腹泻一直没好,女儿也开始心慌胸闷,乌映璇晓得,这是水土不服,然而在这样狭窄的地方,实在难以将养。
许崖兰也是明白,在这里住着不是长久之计,便打发两个儿子赶快找房,然而随着太平天国的攻势,江南的难民滚滚涌入上海,涌入租界,满眼只见人潮汹涌,租界的房屋爆满,要么就是价格极其高昂,练彩师好在是之前找了机会,将金钗取出来,又添了一些银元给房东,预付半年的房租,否则她这房子马上还要涨价。
当时练彩师说要付半年房租,房东还不很情愿:“一个月一个月来付吧,下个月再说下个月房价。”
房市一天一个价,六月的房租相比之下已经赔了。
练彩师笑盈盈地和他说:“不要只想着房子升价,倘若太平军真的打来了,租界里也未必保得齐,到那时大家都逃了,这房子还有谁来住呢?”
房东盘算一番,倒也有理,洋人的队伍虽然在这里,但是人少啊,长毛要是当真狠下心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租界这么一小块地方都不够他们一磋磨的,现在已经听到有人在说,不如去香港,那边离得远,长毛只怕没那么快过去,倘若那个样子,自己还赚什么?不如现在先收了半年的房租是正经,虽然可能少赚,毕竟稳妥。
于是房东便答应了。
练彩师见当前这个样子,也是发愁,便托了邓云翘帮忙找房。
得说邓云翘,真是个万事通,人又极其灵活的,那一回练彩师拒绝了她的保媒,之后并没有什么芥蒂,见了面依然是那般热络,拉着手说话,问长问短,那一回练彩师去房东那里,说要提前交租金,刚好她经过门口时看到了,马上便弯了进去,一叠声地和练彩师说:“姑娘啊,大新闻,可不好了,崔老爷的货栈给人烧了!”
练彩师想了一下,问:“是那位崔知事么?”
邓云翘点头:“可不就是他么,惨哦,先是给人抢了,然后一把火烧成了灰,那一片地方,如今已经是白地了,崔老爷在家里那个哭,这一下折了老本。”
房东听到这个消息也好奇:“不是说长毛还远着?”
先锋这么快便来了?
邓云翘见他也关注这事,便愈发得意:“啊哟哟,不是长毛,是败下来的官军啊,从苏州那边跑过来,到了这里,四处打劫呢,但凡是有钱的老爷,无人不怕,本地的官老爷都无法弹压,崔老爷的货就给烧了,他如今正担心家里也难保。”
房东于是便默默,想着长毛虽然是叛逆,毕竟还有些章法,未必能进租界捣乱,然而那些败兵土匪,无法无天,分外猖狂,哪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倘若能混进租界,只怕也就干了,他们干完了就跑,洋人也无处找人算账,大约只能找官府撒气,古往今来流寇最可恶,那班人毫无顾忌,到那时若是烧了自己的房子,自己哪还能收租?全赔了进去,一想到这里,他便收了练彩师的半年房租。
此时看到找房难,练彩师便托了邓云翘:“还请婶婶帮忙留意,我家两位姨妈要找房子住,宽敞些,干净些,体面些,不要太贵。”
如今练彩师随着凤准她们,对乌映璇和许崖兰都叫姨妈。
邓云翘听了就嘬牙:“啧啧啧,姑娘啊,你提的这几个条件,说高也不高,说低却不低,如今的租界里,哪里找这样的地方?价钱都蹿得比天高,这种世界,找个贴心合意的丈夫还容易,要找可心的房可难。罢了,你既然托我一回,我定然尽心,倘若找到了,一定给你回话。”
过了几天,六月十一号,邓云翘过来喜滋滋地说:“有了,有了,就在法国人的地界,一片新房,说到钱却又不很贵,你们赶快去看看!”
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练彩师当日上班,不在家中,乌映璇与许崖兰一听邓云翘如此说,便心动了,只是环顾四周,家里几个成年男子全都不在,这些天如同扎成捆的小油菜一般挤住在这小小房屋,实在烦躁得不行了,偏偏顾恪微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屋,到这时很怕错过了机会,于是这两个人便也不再顾忌那么多,乌映璇叮嘱凤准照看孩子,自己与许崖兰便随着邓云翘出去看房,一把年纪,无所顾忌。
到当天晚上练彩师回来,听说她们已经定好了住处,练彩师也很是高兴,笑着问:“是哪边的房子?”
乌映璇道:“法国人那边,一排新房。”
练彩师又问:“要多少钱?”
许崖兰说:“倒是便宜些,比这边低了一半。”
练彩师登时心中便是狐疑,问:“究竟是怎样的房子,竟然这般经济?”
如果合适的话,自己也考虑搬过去,这间房实在太贵了,虽然现在是付了半年的房租,但是半年之后还不知要怎样,太平军肯定没这么快就退下去。
这时顾恪微苦笑着说:“妹妹可别提了,一带板房,说是为了长毛这桩事新修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商人,如此精明,看到许多人涌来上海,便急急地找地皮起房子,单层的木板房,把那些板子搭起来就算成了,夏天要防漏雨,冬季里肯定寒冷,可就是这样的房子,大家还抢着要住进去,实在没房啊,况且毕竟便宜些,像是我们这些抛家舍业来到这里的,哪有钱住那样大别墅?”
凤准也在一旁愁眉苦脸,她倒是没有亲眼去看,只是听了家里人的描述,一颗心便凉了半截。
母亲和姨妈倒是还好些,一直给大家宽心丸吃:“不管怎样,毕竟是新的,木头上都刷了桐油,不怕给雨水浸,就闻那木料的味道也是清新的,好像待在山庄里一样,那气息倒并不污浊。最好的是宽敞,不必再这样挤着了,大家都不方便,我们到了那里,安排些床铺桌椅,就是一个家,尤其可喜的,两家靠着住,出了这边的门,就进那边的屋子,可是不寂寞呢,平时还能互相帮衬。”
顾恪微当日下午也去看过一回,和其她人说:“四壁都透风,不用特别仔细瞧,就能看到木板条的缝隙,到了冬天,风一定是嗖嗖往里面灌,我们到了那里,得重新修缮,不过在这种时候,也不能要求太多了,毕竟不是在家里。”
更何况定钱已经交了,明天就准备搬家。
练彩师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不多时便明白了,简直就好像新冠疫情期间建方舱医院似的,看到难民涌入,紧急建房,得说本地的商人,头脑就是快,这都能看到商机。
既然是明天搬家,练彩师便要帮忙,说:“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
乌映璇摇手道:“不必了,那样又得请假,找一份差事不容易,不要为了这些事情耽误了,我们反正也没有多少东西,搬到车上去,那边也不是很远,不多久就到了,当天就能安顿下来。”
对于练彩师在医院里作护士,乌映璇从前虽然佩服她的本事,却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羡慕,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然而如今逃难到了上海,事事如此艰难,纵然住在练彩师的房子里,不必付房钱,然而每天买菜买米要钱,自家带出来的财物又不很多,很有一点“坐吃山空”的惶恐,虽然自从到了练彩师这里,便已经给丈夫捎信过去,却还不知什么时候送钱来,况且丈夫给人当幕僚的那一点薪俸也未必够用,乌映璇便感到,这时候倘若能有来钱的道路,着实宝贵,等到安定下来之后,自己也要琢磨一下,给人家的闺秀当个塾师之类。
练彩师笑道:“姨妈不必担心,我在医院那么多年,没请过假,这一点面子总该给我的,我明天一定会去。”
赶快又回到医院里,把次日紧急调了晚班,回来之后休息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便一起搬运物品。
倒是不怎样麻烦,两家人自从来到这里,就时刻准备搬家,许多行李根本就没有打开,只是从车上搬了下来,存放在屋子里,塞在床下、桌子下面,这时再搬到车上就好,至于零散物件,昨晚已经连夜打包,只要把一些手边应用的东西再整理一下就好。
大家七手八脚把东西搬到车上,所有人都坐进马车里,赶起车来便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到了法租界那一片房子,练彩师跳下车来,举目一看,一簇七扭八歪的板房挤在一起,让她瞬间想起棚户区,简直就是贫民窟一样,难怪价格低许多,这就是战争期间,上海畸形繁荣之下的城建,唯一的优点就是全新未住,不过这种时候也难找更合适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