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辽总督汪可受收到太仆寺送来的马,并未直接将之交付给刘綎、柴国柱、官秉忠等驻留蓟镇等待援辽的将领使用,而是把这批马划进了密云和蓟州驻军的手里。接着,他又从密、蓟驻军那里兑出等量的营马发给三将使用。
汪可受之所以搞这么一出左手倒右手的戏码,是因为他发现太仆寺发来的马,都是娇生惯养的圈马,用汪可受自己的话说,就是“素未披鞍习劳”。倒过这一手之后,三将便获得了三千匹可以立刻使用的战马。可即使有了这批马,三将也还是继续驻留蓟镇,拒绝出关。原因无他,三千匹不够。
经过皇帝陛下持之以恒的折腾,各镇缺饷的缺饷,缺马的缺马。三将只有少量亲兵家丁随行,几乎是空着手从本镇出来。
而蓟辽总督汪可受最多接受调换,不愿意将蓟镇本身的马匹拨给援辽将领使用。原因很简单,蓟镇自身也缺马,要是拨马给辽镇用,蓟镇自己的防务就会出问题。毕竟察哈尔部只是被挫败了,并没有就此消亡。
于是,汪可受上疏说明现状,并乞发太仆寺马价银以购买更多的“夷马”以充不足。
疏上,报可。上命太仆寺发马价银十二万付户部,往宣大市口买马。
章下太仆寺。时任太仆寺少卿赵士谔立刻上本哭诉,说太仆寺经历年逋欠挪借,库存所存无几,只能酌量拨给一半,也就是六万。
逋欠自不必说,就算派人去催,一时也收不回来。那么能叫挪借库银的衙门还钱吗?显然不能,因为这笔账算来算去最后一定会算到皇帝陛下的头上。而且算到他老人家的头上也没用,一个“不报”就给你打发了。
幸运的是,赵士谔的奏疏没有享受不报待遇。虽然皇帝还是不发内帑,但也同意了兵部关于此事的建议,也就是从户部新发的辽饷内,动支六万,凑足十二万交付万有孚,以济急用。
这一番波折之后,万有孚终于能带着户部和太仆寺两个衙门凑出来的共计十二万马价银,前往宣大市口找顺义王麾下的土默特部购买夷马了。
“万有孚短朝廷的马了?”陆文昭问道。
“这倒没有,直接短马实在太明显了。朝廷发出多少钱,至少要买多少马,都有一个最底线的定数。万有孚若敢低于底线交付,当时就被发现了。”杨涟摇头,“就买马本身来讲,万有孚做得很不错,他很快就完成了朝廷派给他的差事。一月之内,五千匹夷马就陆续到关交付将领了。也正是因为办好了这份钦差,万有孚才得以买马有功升任永平府同知,进而转升为广宁兵备道。”户部照磨是正八品官,永平府同知是正五品官。万有孚这一跃,算是大大地升迁了。
“那他是怎么上下其手的?”陆文昭接着问。
“压价吃差。”杨涟说道,“万有孚他们提高了对朝廷的报价,压低了对顺义王的报价。这中间的差价,就被他自己装进了兜里。”
“平均二十四两一匹还能压?”袁可立都有些惊了。据他了解,在关内养马,一年的料价就得十几二十两,比养两个仆人还贵。
“能。”杨涟转头看向袁可立,“关外的马匹报价几乎只取决于天气,只要草原没有遭灾,马儿孳生较多,马价甚至可以低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据万有孚自己供述,当年,他以十五两银子一匹的价钱,从北虏诸部收购夷马。但对朝廷的总和报价却是二十四两每匹。他掐得很准,朝廷的底线是三十两每匹,只要不高于这个报价,并满足诸将出关援辽的需求,也就是给够至少四千匹马,朝廷就不会派人过来接他的差,也不会派人来查。”
“万有孚这么干,就不怕顺义王的使者进京朝觐的时候说漏了嘴?”袁可立接着问道。
“他不怕,”杨涟叹了一口气。“因为顺义王那边负责出售马匹的官员也虚报了马价。”
袁可立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惊道:“也就是说,顺义王那边的报价比十五两还低?”
“对。”杨涟颔首,“还是万有孚自己的供述。他说,当年马匹买卖的时候,右翼诸部马儿孳生较多,又没有太大的实用需求。顺义王廷的预期甚至跌到了十两银子每匹。”
自从俺答汗接受大明的册封,成为顺义王以来,土默特诸部对战马的需求就逐渐减少了。没有战事,马儿就是一种吃料多产出少还娇贵的废物牲口,既不如牛,也不如羊。双方止戈息战之后,土默特诸部养马的最大动机就是卖给明朝赚取外汇,然后再用赚来的外汇购买明朝的盐、茶、丝、瓷以及被允许出口少量的铁器。如果大明不买,土默特诸部甚至都不一定会养太多的马。
“也就是说,这中间的十四两差价,经办此事的顺义王使者吃五两,万有孚吃九两?”袁可立问道。
“顺义王使者那边怎么给王廷报价现在还不知道,但两相勾兑,各得所需,各持把柄是可以肯定的。要是没有走私的事情,引出这次深挖,我大明朝廷和顺义王廷甚至不会意识到这两边勾兑的事情。而且,万有孚也吃不到九两每匹。”杨涟解释道:
“首先,为了在一个月内就促成交易,使马儿抵达朝廷指定的地方,万有孚还给操办这个事情的使者们送了不少实惠。据经办这个事情的万家奴仆说,这笔实惠办下来,一共了二千四百多两。公正地讲,这也算是公家的开销,可以不算在赃值里。其次,马价银里也包括了将领带马出关之前必须消耗的料草廪粮。但就算把这两笔钱扣出去,万有孚他们靠着这个差事也至少贪了三万两。”
“他们.”陆文昭接过话茬,“这个事情果然扯到了其他人。吴总督在里边儿吗?”
虽然陆文昭没被明确地派到探问万有孚一案的差事,但当他听说自己被派了外差,要和袁可立一起巡历辽东之后,立刻就做了不少功课。对可能的涉案人员有所了解。他嘴里的吴总督,是时任山西宣大总督的吴崇礼。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吴崇礼以总督带管宣府巡抚事。换言之,在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万有孚前往宣大市口买马的时候,吴崇礼在宣大地方是军政一把抓的。
“陆上差。吴总督有涉案嫌疑,但有没有真的参与其中现在还不能确定,”杨涟想了想,尽量严谨地解释道:“据万有孚自己供述,他在办差期间确实同吴总督有过礼节的往来,也找过由头给吴总督送过二百两的节敬,以及笔墨、折扇、胡饰之类的礼物。”
“对此,吴总督也给予过相应的还礼。不过,从万有孚带着马价银前往宣大,到马匹交付蓟镇,再到万有孚回京交差,他和吴总督就只见过两面。我们审问万家的仆人,也没有得到更多关于吴总督的供述。”
“我个人认为,这个事情还可以更深入地查一查,派科道官前往兖州府行勘最好。这个建议我也写到给都察院的公函里了。”万历四十七年,时年六十七岁的吴崇礼以丁忧去职,目前正赋闲在兖州府宁阳县的老家。
“其他人呢?”锦衣卫的本能促使着陆文昭继续往下问。他就喜欢这种一扯一大坨的窝案,即使这个案子大概率和他没什么关系。
杨涟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刨根问底,大小都抓。确实能揪出不少涉案的人,但这时候,还是不要株连太多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