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内,来自总兵府的年轻门房,正捧着一封公函听着帐帘缝隙间漏进来的声响,推算来人。突然,门帘被撩开了。一阵晨风涌入,将几片山杏裹进营帐。山杏借风飞舞,但还是落在地上,最后只有几粒马蹄扬起的灰尘,有幸散落到“辽东巡抚署”的朱印之上。
侯世禄解下蒙着浮尘的猩红斗篷,鱼鳞细甲在渐亮的帐内泛起水波纹似的冷光。“熊经略还是袁巡抚?”
侯世禄下过命令,经抚衙门函文必须交到他的手上。侯世禄还下过命令,除非有紧急军情,或经抚急递,否则不得在操练时打扰他。两条命令叠在一起,就导致门房在大帐里站着等了近一个时辰。
“是巡抚衙门的咨文。”门房向前一步,躬身捧递出咨文。
“呵,袁抚台案牍上的墨,怕是比太子河里的水还多。”侯世禄瞥了的公函一眼,接着朝大案扬了扬脑袋。
门房会意,转过头就把公函放到了侯世禄的案台上。接着,门房行礼离开,在帐外的高头大马之间牵走了自己的小毛驴。
侯世禄在亲兵的帮助下解下全身铠甲。落座时,随侍的亲兵正好端来一盏加了盐的温热羊奶茶。侯世禄接过奶茶,一饮而尽,随后才从案台边上的《九边图说》旁拿过那封公函。
“还有多久开伙?”侯世禄拆开信封,顺嘴问道。
一个亲兵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差不多还有三刻钟吧。”
“那就叫伙夫在每口锅里多添一瓢油膏,再给每个小子割二两新送来的腊肉。”侯世禄对今早的操练情况甚是满意,决定给点儿小小的奖赏。他这一嘴下去,一头猪没了。
“是!”他话音一落,立刻就有一个传令兵跑了出去。不多时,营帐外便传来了一阵由近及远的马蹄声。
侯世禄抖出信函,继续下令。“传骁骑营未时初刻集合操练,今天阳光正好,再叫车营把那二十架改良的偏厢车推出来晒晒木料。”
“是!”又有一个传令兵跑出营帐。
侯世禄展开公函,脸上逐渐浮现出既疑且惊的神色。
函文很短,侯世禄很快看完了。随后,他叠起纸张,顺手放下,接着又拿起信封抖了抖。见实在抖不出别的东西,侯世禄甚至歪着脑袋往里边儿看了一眼。
侯世禄实在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放下公函,望向第三个传令兵。“去狩猎营,把丁修还有他手下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传令兵抱拳拱手,转身奔去。不久后,营帐外又传来了一阵由近及远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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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丁修带着阎年、丁白缨、崔老六、李显以及最近才补进小队的胡增寿一起来到了威宁营校场的中军帐里。他们过来的时候,侯世禄正拿着一根木质的细签轻轻地剃着牙缝。
“卑职参见侯镇帅!”丁修入帐便拜。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都起来说话。”侯世禄用力一挑,卡在牙缝里筋肉没出来,反倒把他的牙龈给划出血了。侯世禄暗骂一声,随手把细签丢进托盘。
接着,侯世禄又拿起托盘上的茶盏重重地扯了一口。他没有把这口茶水咽下,而是咕嘟两下,把略带了几条血丝的茶水又给吐回茶盏了。
“端走。”侯世禄朝那个伺候他吃饭的亲兵挥了挥手。
“是。”亲兵端起托盘,转身离开大帐。
“吃饭了吗?”侯世禄望向丁修等人。
“回镇帅,还没有。”丁修接到命令的时候,狩猎营刚开伙。他们还没领到餐,传令兵就骑着马奔过来了。
“那就吃了再说。”侯世禄冲着另一个当值的亲兵扬了一下脑袋。
那亲兵会意离开,很快就带着六个端着小宴桌的士兵进来了。这一餐很丰盛,有汤,有肉,有饼,有酱,还有一碟新鲜的炒时蔬。可以说,除了没有那盏漱口用的茶,几乎和侯世禄本人午餐一模一样。
“谢镇帅赏饭!”丁修又拜。
“吃吧。”侯世禄点点头,顺手又拿起了那本最新修订的《九边图说》。
《九边图说》始撰于隆庆三年。由时任兵部尚书霍冀总裁,并由兵部职方司郎中孙应元等人收集资料整理编撰。该图说“每镇有总图,以统其纲,有分图,以析其目”,可谓纲举目张。更重要的事情,兵部要求各镇“每三年一造报”,以保证这套图说“务实有用”。而最新一次修订就是万历四十八年。
在最新的《九边图说》上,虽然仍旧保留了九边九镇,也就是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的基本样式,但同时也多出了密云镇、永平镇、山海镇、昌平镇、保定镇等“协镇”或“内地驻防镇”的详细图说。
对于辽镇来讲,这套最新的《九边图说》在出版的那一刻就已经过时了。尤其是各地的兵力分布概述,简直可以说错得离谱。在图书上,镇江周边只有万人出头,而且几乎没有四方策应的机动兵力。而现在的事实则是,镇江及其周边地方的兵力膨胀到了二万三千人,当中还有一个以骑兵为主的游兵营,和一个以步兵和炮车为主的奇兵营。据侯世禄所知,这两营都已经形成了基本的战力,只差几场铁与血的考验,就能成为精锐。
威宁也该更新了,至少该把酉阳冉家的土司兵和他麾下的狩猎营也加进去。
正腹诽着,侯世禄突然听见了放碗的声音。他侧过头,视线越过书册的边缘,发现放碗的人正是那个被丁修解救下来的汉人俘虏胡增寿。他就像八辈子没吃过肉一样,风卷残云地就把那四分之一扇盐水鸡给咬成骨架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