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清楚了再说话!”朱常洛拍击桌面,直接打断了徐光启的发言。一滴朱墨被他这一拍惊得跳了起来,但最后这朱墨并未溅出,而是轻轻地落回到了砚台里。“不要觉得自己保得住谁。”
“这个人是耶稣会自己选的。”徐光启回说。“怎么选的?”朱常洛问。
“回圣上,臣不知道。”徐光启解释说:“耶稣会选人的时候,臣并不在场。他们定了人选之后,也没有跟臣打招呼。臣自己也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就没有在意。任由此人随番兵北上援辽了。”
“也就是说,咱们的大宗伯还真是失察了?”朱常洛又问王安。
“奴婢以为,是的。”王安没有任何犹豫。
“徐光启。”虽然朱常洛一直在与王安对话,但他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徐光启的身上。
“臣在。”徐光启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
“说吧,你觉得这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置?”朱常洛问道。
“圣心自有决断,臣不敢置喙。”徐光启说道。
“说!”皇帝这一个字吐出来,整个大殿里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悚。尤其是那几个在殿里轮值伺候的小黄门,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不让气息顺利流入肺叶。
徐光启又一叩首。“我天朝以礼御民,以律惩恶。应该先查清事实,再依律惩治。”
“依哪条律?怎么惩?惩治谁?”朱常洛追问。
“若事实真如此疏所载。”徐光启咽了一口唾沫,咬牙说道:“最当依者,属‘左道乱政’。左道乱政,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那就这么判吧。”朱常洛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王安。”
“奴婢在。”王安大踏步地回到自己书案后。
“拟旨。”
“圣上!”徐光启骇然惊叫,嗓音已完全变形。君无戏言,一旦天宪拟成,天罚降下,便再无更改之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常洛问道。
“断事以律,议事以礼。拟罪判罚之前,应该先查清事实啊。”徐光启的嗓音里已然带了些哽咽。
“把你的帽子捡起来戴好。”皇帝的命令,和本子拍到地面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徐光启的耳朵里。“看看吧,这是都察院对本案事实的调查报告。”
朱常洛扔给徐光启的,不是那份由都察院十五名御史联名陈奏的勘验奏报,而是一早就做完了的,依据辽东方面发来的证据,而做出的审查草稿的摘要。
那日,史方达回来通报之后,皇帝又派人去了都察院,以明旨要走了审查草稿。草稿先到了司礼监,经由曹化淳誊录,并由王安本人集结摘要。朱常洛看过后,一面派人将审查草稿的原本还给都察院,一面下达封口令,禁止消息外传。
徐光启一凛。他微微扬起头,发现奏疏在自己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于是只好先照着皇帝的命令把帽子戴上,再手脚并用,爬过去将之拾起。
徐光启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缓缓地将那份摘要展开。
摘要沿袭了王安写简报的风格,一条一条,跟流水账似的。但流水账有流水账的好处,只要王安不用春秋笔法对原本的内容进行或详或简的加工,就能很清晰简要地呈现事情的整体面貌。
这份摘要显示:
辽东方面送到都察院的人头确非汉人、鲜人,亦无鞑靼、女真、倭寇等化外人种的特征;送到都察院的口供既画了押,又签了名,其字迹类草书,属罕见特征,造假的可能性很小;口供中,含有大量悖逆文字,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因其文字实在悖逆,为防止污了圣览,所以不予节录;辽东官府搜索其住所,发现多篇内容相同且以汉文写就的悖逆文章,似是为了散布惑众而誊抄,文章中的内容可与画押的口供相应。此外,官府还发现了大量用夷人文字写就文章、书信,辽地没有能识其文字者,无法破译。
“够清楚了吧?”
摘要被合上的那一瞬,皇帝的声音立刻就追到了徐光启的耳边。声音仿佛凝成了滴血的文字,伴随着刺鼻的血腥若隐若现,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徐光启伸手摸了摸脸,却没有摸到猩红的鼻血。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感。
“够清楚了.”徐光启顶着巨大的压力,强撑补了一句:“就这个案子本身来说。”
“你这是要朕猜你的弦外之意,虚响之音吗?”虽然问句,但朱常洛竟然点了点头。
“臣不敢!”徐光启赶忙道。
“那就明白说来。”
“回皇上。”徐光启闭上眼睛,五官几乎挤在了一起。“臣以为,宪台所查条理清晰,俱实无漏。这门多萨确系煽惑人民之左道,死不足惜。其人也确为耶稣会依臣荐言所选,臣有罪,耶稣会亦有罪。然,臣独一人,耶稣会乃数十人所结之社。其内派系甚众,非一心者也,臣知之,圣上亦知之。故,臣又以为,应据实深查,探明此左道竟为何人所引,何人所荐,及为何引荐,才不至于入非罪者罪,寒实意向化者之心。此亦能彰我天朝之礼仪,弘我天子之圣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