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金锁惯常起得早,太子府便也默认了他平常的作息侍奉,只是梁渊今日进宫前特意嘱咐了厨房将早膳热着,太子妃睡饱了起身再布置。

眼见着日上三竿,秋月在门外迟迟没听见金锁的吩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内室。

浅色的绡纱珠帘上映出金锁安睡的身形。

其实金锁比她想的要早醒一会儿,明媚的阳光透过纸窗又透过帷幔打在身上,金锁从身到心都是暖的,闭上眼将脸陷进旁边梁渊躺过的绣枕,好像又回到了昨夜,红绡帐暖,他趴在梁渊的怀里,听他问吃的改变声线的药有没有害处。

金锁摇摇头,他本来的声音便很清亮,稍稍变一下就可以假乱真,大婚那日只是为了稳妥,才吃了药的。

梁渊既然问他,金锁便坏心思地清了清嗓子,凑近了梁渊的耳朵,极尽娇憨地用伪装的声线唤了声太子哥哥,而后被梁渊压住好一阵乱亲。

那年朱墙下的身影终于被他追上,太子微笑着回过头来,令他美梦成真。

秋月试探着轻声喊他殿下,金锁慵懒地应了,他的起居不怎么需要下人伺候,正想让秋月退下,却见这位婢女正在偷偷抹眼泪。

金锁疑惑地问道:“怎么了,秋月姐姐?”

“没什么,婢子只是太高兴了。”

金锁到底是经了人事,秋月在说什么他也明白过来,不过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金锁没再说什么,只是自己悄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秋月自小便在东宫伺候,后来跟着太子来了太子府,金锁是她见过的最好相处的主子,不需要她做什么,又张口闭口叫她姐姐,秋月便也渐渐开始真心待他,主殿只有她们几个在伺候,太子一直宿在外间的事也没人嘴碎说出去,只是金锁自远嫁过来,始终没和太子行夫妻之实,秋月难免忧心,现下太子寝衣就在内室的雕花衣桁上搭着,再加上金锁的晚起,任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这事上算过了明路,往后金锁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只是金锁不是大梁人…眼见着他穿好亵衣要下床,秋月遮掩住眼底的担忧,去给金锁打水了。

他起得着实有些晚,正好早膳午膳一起用,厨房考虑到他才起没什么胃口,于是饭菜多以清淡为主,金锁对吃的东西不怎么挑,喝了两碗果子粥,又吃了点蒸糕和小菜。

放下筷子才漱了口,管家便问了安进来,说是二皇子来了。

太子进宫了还没回来,梁渊对金锁的看重府里面大家心中都有数,所以尽管金锁没主事,管家也要问问太子府另一位主人的意见。

那天着急去接梁渊,他没怎么多留心二皇子,不过走时梁茂那令人不适的眼神还刻在他脑子里。

太子和他一向不睦,梁茂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太子府?

涉及梁渊的事儿,金锁向来都拿起十二分的仔细来应对,梁茂既然登门了,他自然要去看看这人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不过这二皇子并不是多着急要见的人,于是金锁施施然换了套衣裳,才不缓不徐地来到正厅。

彼时梁茂正捏着檀木架上的花叶子看,眼见着金锁进来了,好像没感受到他的怠慢一般道:“皇嫂安。”

“嗯。”金锁不冷不淡地回了,秋月在他身后给看茶,而后大厅的人便都退出去,只剩他二人对坐。

梁茂又似察觉不到他的冷淡一般继续道:“樊楼新来了一位南疆的点心师傅,昨儿碰巧尝了尝,味道挺好,想着皇嫂是南疆人,本王便送来一点,请皇嫂笑纳。”

金锁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的小桌上有个三层食盒,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金锁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发难,于是扯着嘴角笑了笑,道:“二皇子有心了。”

梁茂:“皇嫂开心就好。”

他说说话,又开始盯着金锁。

当时隔着雨幕,并没那么清楚,眼下他直勾勾的注视,金锁才明白他是什么眼神。

那是猎人看猎物的——势在必得的玩味眼神。

梁茂被皇后惯坏了,仔细算下来他和梁渊出生日子差不了多少,可皇后自从生了梁茂,肚子便一直没再有动静,如今也就梁茂一个皇子,又指着梁茂傍身,自然娇惯,他一家在前朝后宫向来嚣张跋扈,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如今主意打到了太子妃身上,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在他看来,东宫的位置早晚是他的。到时别说是金锁,就是这偌大的太子府,都要改成他梁茂的名。霸占皇嫂自古有之,他如何得不到,做不得?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不会傻到娶一个外邦的正妻,不过金锁这样的,确实没玩过。

这样赤裸裸的眼神,任傻子都看得出来,金锁不怒反笑,意有所指道:“二皇子,点心味道好坏固然重要,不过也要看自己吃不吃得下,别撑出病来,反倒不好了。”

梁茂哈哈大笑:“不劳皇嫂费心。”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事,是梁渊做得,他梁茂却做不得的。

梁茂说完便离开了,剩金锁一个人窝火。有其母必有其子,梁茂和未央宫的那位有种如出一辙的放肆。天天对着这些人,他的太子哥哥还能如此超然,当真是凤毛麟角,举世罕见。

想刁难便刁难,太子府说来说来,真当大梁全由他母子二人做主了?

直至管家再度进来,金锁才将眸中神色悉数敛去,又喝了一口茶水道:“今日二皇子登门之事不必告诉太子了。”

前皇后在世时,管家便是未央宫的总管,后来侍奉梁渊,自然是忠诚不二的,不过金锁拳拳真心他也看在眼里,自然同等尊敬这位太子妃,于是当即低头称是。

打扫的下人端着那食盒,来问该怎么处置,金锁想也没想,便叫人拿去扔掉了。

他缓慢地喝完茶水,便又差人递牌进宫。

梁茂的这一趟把他从温柔乡拉了出来,金锁进宫一日不算,接连一阵子都到长乐宫孝敬。天子年轻时征战,身体落下了些毛病,老了又得咳疾,才一下子病倒了。宫里的太医哪敢给皇帝随便用药,只求稳妥,所以才迟迟不见好。

他是南疆王的嫡子,带来的药草自然都是最珍贵的,药效要比平常药材好上不少,金锁仔细,都是自己亲自配药亲自熬制,再喂到皇帝的嘴里,哪步都不曾假借旁人的手。金锁铁了心要治,梁渊都劝不动他,又怕他来回奔走冷着,只好顺着天气,为他备了越来越厚的大氅。

年关将至,天气渐渐转冷,皇帝也渐渐好了许多,这事儿金锁要占头功,天子显然也这么想,于是奇珍异宝流水一般送进太子府。

某在长乐宫侍奉的太监偷偷放出消息,按这架势,皇帝年后便能亲理朝政了,此消息不胫而走,朝堂内外众人心思各异,不过那都跟金锁无关,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给皇帝看病。那位不是傻子,金锁的孝敬他都看在眼里,实际行动总比口上说说要更打动人,另外他日日守在长乐宫,皇后都没机会来照例说太子的不是,金锁身后站着太子,他得了皇帝的青眼,连带着太子党羽的气焰都要压过二皇子那边一头。

去未央宫请安,那位也都收敛了很多,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在发展,金锁高兴的不得了。

他哪有那么多心思,不过是希望能够竭尽所能,让梁渊能好过一点罢了。

再冷又如何?至少每个夜晚,都有梁渊与他相伴。

梁渊抱着他,做他的港湾,成为他毕生感情的投放处。足够了。

皇帝久病将愈,今年的年节要比往年热闹得多。宫里早很长时间就挂起了各式的红,宫宴都是太子负责,梁渊办事向来没有什么错处,宫宴在载歌载舞中平稳进行,只是一点不同,今年坐在太子旁边的,并非二皇子梁茂,而是一身紫色吉服的太子妃!

这下直接坐实了皇帝对太子妃十分看重的传闻,做媳妇的排在亲儿子前面去了,怎么看怎么不合适,不过梁茂不知道是太会伪装还是真的不在意,表情竟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反而恭敬地给他二人行礼敬酒。

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德行心中有数,但见他突然这样豁达知礼,一下子对梁茂改观不少,用膳的时候还夸了他几句。

事出反常必有妖,金锁有疑惑,当时按下不表,晚点宫宴结束,同梁渊一起往东宫走的时候,才问清楚缘由。

大梁罕见大雪,岁末了也没下过几场,如今朱瓦上也只有稀稀落落的雪。金锁身上的大氅是今年北地特供的雪貂毛皮,雪貂如今近乎绝迹,冬日打了几只雪貂,凑起来那边一共就献上这一块,皇帝赏给了金锁。不过他本来也是天潢贵胄,这样贵气的衣裳反倒更衬他。

皇帝给他源源不断地送好东西,梁渊也变着法地宠他,金锁被这样娇养,来大梁还没有一年,已经被这地方的风水吹得愈加光彩照人,做女装打扮涂了胭脂,冷雾遮不住绮丽的红唇,色泽艳过发髻上金灿灿的步摇。

美人一颦便是一画,好看的人儿谁看了都心下舒服,梁渊也不例外。

侍从都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金锁手里头拿着汤婆,没办法去挽梁渊的手,只得走路时贴他好近,远处灯火朦胧,他也没注意梁渊盯着他看了许久。

一路上他和梁渊拣着旁的小事说了几句,才想起梁茂的反常,于是问道:“二皇子是得了什么好事了?”席间笑得嘴都没和过。

这是他的深夜里,再次病倒了。

没几个月,便溘然长逝。

举国大丧,而后入葬皇陵,皇后自请陪葬。

梁渊即位,是为新帝,改年号,大赦天下。

寒来暑往,又是一个秋天。

此时南疆正是三叶花开的时候,秋月一大早上就去后面院子里采了满满一篮,晒干了花上的雾气,才提着篮子笑着进殿,对着正捣药的那人道:“殿下,您要的三叶花都采好了。”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腰间挂着的金铃在碰撞中叮铃铃作响,他笑得双眼眯眯:“有劳秋月姐姐,这下可以做三叶酥吃了。”

正是金锁。

秋月捂着嘴笑,福了福身道:“那我现在就给膳房送去。”

跟着金锁一起离开大梁,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太子妃是男儿身,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侍奉的是金锁这个人,和他是男是女并无关系。

南疆确实有更自在辽阔的日升月落,金锁回到家乡,一如离开之前,会偶尔到民间为乡亲看病,会亲自爬上南疆的药山采集药草,会馋这口三叶酥。只是秋月知道,他有很多个深夜才灯熄的夜晚,也常常攥着什么东西发呆。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秋日到了还没走完,南疆便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阿锁。”

旭日初升,就有人打扰了他的清梦。金锁不耐烦地挥挥手,眼都没睁地转过去,嘟囔道:“别闹,我和太子哥哥下棋呢。”

来人闻言轻笑,又去捏金锁的鼻子,打趣道:“和我下棋?我怎么不知道?”

憋着呼吸,金锁渐渐清醒过来,又听见熟悉的笑音,惊得一下坐起来。

定睛去看,果然是独属于梁渊的温润面容。

他惊喜地瞪圆了眼,又去掐自己的脸,感觉到痛了,才确定这不是梦。金锁眼圈一下红了,不确定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当局者迷,过后他在想此前种种,才蓦然发觉自己有些任性。说是不愿给梁渊添乱,可每一件都在戳梁渊的心窝。有时做噩梦,都是梁渊再结新喜,再没有大梁的车马来接他。

“自然是来接阿锁回我的身边。”梁渊揉了揉刚刚金锁掐过的地方,眼里的疼惜几乎要化作实质流下来,他柔声道:“等我们回去,未央宫便差不多修缮完成,后院都种上阿锁喜欢的花草。”

金锁不住地点头,没等梁渊再说什么,他便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新皇初登大宝,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因此并没有在南疆多留。不过金锁曾经想的,都已一一实现。昨日在月溪边,他确实是给他的太子哥哥跳了一曲,只是梁渊还…

金锁回想起昨夜的事儿,脸都红透了。

南疆和上京的这条官道,他已经是第三次乘车而过,只是次次心境都有所不同。此刻梁渊在他身边,金锁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多余的愿望。

登基大典一直没办,带着金锁回来,二人才一起在这最为盛大的仪式上受封。

山盟海誓,地久天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梁渊称帝的第二年,便迎了一位新妃进宫,传言是自家舅舅的小女儿,梁渊的表妹,封了昭仪。

年末昭仪便生了个男婴,只是这位福薄,孩子生下来,自己便没气了。

孩子被抱到皇后宫中抚养,昭仪生育有功,提前入皇陵。

送葬的队伍悠悠前行,不知把棺椁抬到了哪里,无人处那棺材却自己打开,出来的人,赫然是秋月。

难产而亡,这样巧的事儿,朝中也有人犯嘀咕,有的人说是皇后下的手,毕竟中宫来自异域,自己没办法生,自然要想别的法子。只是梁渊对金锁的宠爱众人都看在眼里,没谁敢真的上去触这个霉头。

皇子刚生下时候红红的一个,看不出什么模样,长了几日渐渐好起来,是神似梁渊的长相,只是细看过去,眉眼处更有金锁的影子。

春去了又来,花开了又落,孩子慢慢长大了,嬉笑间脖子上的吊坠荡啊荡,原来是一枚小小的金锁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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