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金锁惯会起早,起来了里间外间走了一趟没发现梁渊,他吐了吐舌头,没想到梁渊居然比他起得还要早。

可是再想见他,金锁也没忘了今日要入宫请安的事,于是又回来,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伪装自己。

主殿一直伺候太子的侍女打算叫这位太子妃起床之前还在心下惴惴,生怕他不好相处,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进入内间,发现这人早就自己收拾整齐规矩坐着,一时间忘记掩饰自己的惊讶。

而后涌上来一股后怕,主子已经起了,做侍女的才来侍奉,被发作也只能忍着。

“姐姐,我们南疆没有要人伺候洗漱穿衣的习惯。”

侍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给她解释。

“多谢太子妃。”侍女作势要跪。

“没那么多规矩,”金锁赶紧上前扶住她:“姐姐叫什么名字?”

碰见这样好相与的主子,她心下稍松,恭敬地答了:“奴婢秋月。”

秋月和他的阿姐看起来一般岁数,没阿姐那般艳丽,却看着更婉约一些。金锁看着欢喜,忍不住笑:“我初来大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劳烦秋月姐姐担待。”

太子府是梁渊的地盘,他自然也当家,所以自称是“我”。

金锁是个一眼能望到底的人,真诚、热烈,叫人看着忍不住就心生怜爱,所以秋月也露出一点笑模样,点头称是。

等金锁用罢早膳,进宫的车马已在太子府门前等着了,他便在众人的接引下上了车。

宫门深九重,皇宫内的肃穆庄重让金锁没了在太子府的闲适轻松,好在梁渊虽比他早一步进宫,却早就在最后一重宫门外等候,金锁下了马车看见锦衣华服的太子,悬着的那颗心才缓缓落下来。

梁渊带着他一起往帝宫走,步伐并不快,似乎是在给金锁心理准备的时间。

似乎是看出金锁有些紧张,梁渊温声道:“父皇近来龙体欠佳,受不得累,等下拜见,你不必说什么。”

金锁笑了,表示一切听从太子哥哥的安排。

进了帝宫,天子卧于重重帷帐后,叫人看不清身形,梁渊带着金锁规矩地行礼问了安,皇帝在不停咳嗽的间隙说了声起来吧。

这哪里是欠佳,金锁来自南疆,本身就精通医理,听着他浑浊的声音,怀疑皇帝已经命不久矣。

见过了皇帝,便朝后宫走去。

说起来,当今皇后并非太子生母,当年原皇后生梁渊时难产,生下他后没多久便去了,继后这才正位中宫,南疆宫廷里都说继后仗着梁帝宠爱刻薄跋扈,再加上自己的儿子未能成为太子,看梁渊总有十二分的不顺眼,然而耳听为虚,直到他随梁渊到这未央宫请安,跪在大殿上,却不见上位的女人叫他们起身,才琢磨出一点传闻不假的意思。

他好奇地抬头,想要看看这位继后是什么模样,哪知她正等着挑他的错处,金锁抬眼蓦然正对上她挑剔又审视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被吓得一个哆嗦。

于是便有了发作的由头。

皇后把茶盏放下,慢悠悠地道:“渊儿,这太子妃美则美矣,可本宫看着,像是不怎么懂规矩。”

没给太子回话的时间,她继续道:“不懂规矩怎么行?把本宫这串玉珠奉到太子府正厅,从今开始,太子妃往后日日卯时请安定省。陈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让她跟着太子妃,好好教教太子妃规矩。”

何其荒唐?先不论别的,金锁好歹是南疆王的嫡出,虽比不得大梁太子,却也是无比尊贵的身份,叫他天天对着一串珠子磕头?

金锁控制不住地发抖,直到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地贴在了他的后背。

旁边太子温润的声音响起:“母后息怒,玉珠是母后贴身之物,儿臣府内下人粗鲁,洒扫时若是碰坏了,对母后不太吉利。珏妍初来乍到,不懂大梁规矩,儿臣定会勤加教导,还望母后海涵。”

皇后冷笑一声:“莫非是太子是在顶撞本宫,觉得本宫在为难你的太子妃了?”

梁渊只重复道:“还望母后海涵。”

皇后刁难太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见着皇帝病重,她这口气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要不是梁渊是嫡长子,于外处理政事上有条有理,朝野上下一片赞美之声,皇后于内再鸡蛋里挑骨头,也拿不到梁渊的错处,恐怕这太子之位早就易主了。

皇后没再说什么,只盯着金锁看了一会儿,却突然笑出了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未央宫内一片寂静,左右立着的太监宫女都大气不敢喘。给太子娶个异域太子妃,这事儿多半是皇后提的。一国储君的正妻位,不说要让一位家族多显赫的世家小姐坐,至少也该是大梁人。正常人谁想都会觉得太子心里憋着一口气,没想到梁渊反倒对这位像爱护得紧。

只因他向来能忍则忍,这次却罕见地抗拒了皇后的意思。

太子一人都足够如履薄冰,如今再加上一位,也不知道这薄冰受不受得住。

“太子啊太子…”皇后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已经开始忍不住笑,摆摆手道:“罢了。”

“本宫乏了,都退下吧。”这是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的意思。

梁渊再次磕头,不卑不亢道:“多谢母后,儿臣告退。”

金锁自那一下动作后,再没抬过透,叫人看不到其讽刺的神情,满心满眼地觉得荒唐和可笑。

他如何错处?莫非这皇后是九五至尊,天颜旁人看不得?

梁渊又如何错处?小心规矩至此,也要被扣上一顶顶撞皇后的帽子?

回去的时候金锁一反常态地什么都没说,梁渊只当他是有些累有些怕,回了太子府,几个下人赶紧迎上来,梁渊便吩咐让膳房给金锁做碗桂花乳酪。

领头的婢女福身称是。

等一众下人退下,梁渊甫一回身,便见金锁一直看着他,与他对上眼神,委屈地撅撅嘴,下一秒豆大的眼泪便落下来。

晶亮的泪滴在他深紫色的太子妃宫服上晕出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委屈的,金锁两只手都攥紧了拳,断断续续道:“太子哥哥…她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刁难你…”

“还有我做得不好…拖累了你…”

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听得梁渊失笑。

眼前的少年和当年的小孩一点点重合,梁渊忍不住抱了抱他。

“没有。”他温声说。

他的渊字,取自渊渊其渊,是他母后生前早就为他选好的名字,梁渊也一直去成为着那样的人。世事不过万种因果,坎坷是人生的另一种色彩,爱让人勇敢,可恨只会让人偏激,皇后刁难他,梁渊却从不放在心上,他成为自己,也放过自己。

那个人和金锁无冤无仇,拿他发作也不过是因为梁渊,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太子牵连了金锁,梁渊维护他,更多的是不希望金锁被他牵连受苦。

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梁渊的颈侧,烫到了他的皮肉,好像也烫进了他的灵魂。

小孩还是小孩,喜欢的糖葫芦要分给他一口,看见他被欺负,还是要呜呜地哭。

梁渊的心不可避免地软了一下。

金锁在梁渊面前哭纯粹是宣泄情绪,但他的太子哥哥被如此欺负,怎么说都不能坐视不管。

梁渊现在太子之位坐得如此稳固,都要这样被刁难,那些年少时没有人撑腰的日子…

金锁想想便觉得难过。

尤其是他的太子哥哥经历了这些,还要成为这样好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金锁悠悠地叹气。

秋月今日比昨天还要提早一些进来,没想到金锁仍然是穿戴整齐了,她心里无奈,只得福身问好:“太子妃安。”

“秋月姐姐好。”金锁正好有事问她,也没注意秋月什么表情,径直问道:“我来时带过来的那几个木箱在哪里?”

秋月道:“回太子妃,您带来的东西都放在偏殿了。”

被妥善安置了便好,金锁松了一口气,箱子里倒没别的什么,都是他从南疆带过来的药材。南疆特有的的都带了一些,当时想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金锁看着就像心绪不佳,秋月也把他当小孩看待,于是难得多问一句:“太子妃可是有什么心事?”

金锁看她一眼,黯然道:“太子以前肯定很苦吧。”

秋月从小就在太子身边侍奉,对于梁渊的往事自然是都看在眼里,听见金锁这么说,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殿下不是那位娘娘亲生的,处境一个苦字怎可了得…后来出宫建府才好一点,不过也…”

说着便忍不住抹泪。

金锁深有同感,昨日在未央宫,梁渊一个头磕下去,金锁在旁边看着,当时就想,若是有可能,他必然要把那个毒妇拖下去打死。

这也更加剧了他想为他的太子哥哥做点什么的决心,总有一天…

思即至此,金锁又吩咐秋月拿来了纸笔,提笔写了几种药材,嘱咐道:“秋月姐姐,叫人去药铺给我带这几种药材过来,药量我也写在上面了。”

秋月接过来,看了几眼,她不懂医理,不过金锁写的都是薄荷藿香此类常见的去火药材,并没有什么不对,赶忙躬身应了。

七月流火,近几日连绵的大雨,风吹着房檐风铃响个不停,搅得人心烦躁,天才蒙蒙亮,向来好眠的金锁却一直睁着眼。

没事的时候他会在书房看看大梁的书,梁渊好像还当他是小孩,谈事从不避着他,白天的时候门客来访,说陛下的病愈加严重了,书架后的金锁听得明明白白。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香囊,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按自己想的去行事。太子哥哥的事他插手真的好么?会不会给梁渊添乱?

金锁思绪纷飞,却突然听得主殿的门传出轻响,有人进来了。

梁渊有时睡在书房,有时宿在外间,今日便是在外榻睡下的。

“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有口谕…”

是管家的声音。

皇后的名字传进耳朵,金锁一下子精神了,屏风上映出梁渊熟悉的身形,那人打断了管家的话,轻声道:“出去说。”

而后太子几下穿好了外衣,与管家一起去了偏殿。

金锁心里蓦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披衣服,匆匆套上鞋子跟了出去,站在窗外听他们交谈的声音。

外面大雨倾盆,一场秋雨一场凉,不知是因为穿的太少,还是因为管家说的话,金锁只觉得浑身发冷。

声音逐渐消失,金锁先他们一步回到了内殿,另一个人却没再回来。

“未央宫说皇帝龙体有恙,接连几日大雨乃祥瑞之兆,太子身为储君,身负龙气…皇祠做法,太子需以身接引…求先祖庇佑…”

管家的话还在耳边,他站在原地,麻木得好像一尊木偶。

连绵大雨,冲毁了多少庄稼,梁渊处理水患的事,这一阵子合眼的次数都少得可怜。稍稍歇息,还要被拉去在大雨里折腾。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叫人要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何来祥瑞,何至于斯?

半晌金锁才回过神,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咬着牙穿好衣服,推开门喊秋月,又派人去叫管家。

不多会儿太子府的人便来了不少,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水迹,该是才送走太子。

金锁把香囊放进锦盒,端在手里对着众人道:“管家,找个腿脚利落的去递我的宫牌,我要进宫。”

偌大个太子府给他管事,管家自然有这个权力,只是太子现下不在,金锁自作主张要进宫,他也为难。

于是只得迟疑道:“这恐怕…”

“我再说一次,我要进宫。”金锁凤姿,温润如玉,谁看了不道一声濯濯青莲,梁茂如此长相也敢自比太子?

身旁的太监机灵,明白金锁这是不想开口,于是自己回了:“回二皇子,这是太子妃。”

“原来是皇嫂。”梁茂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玩味。

金锁面容清丽俏皮,因为要做女装打扮,涂了胭脂口脂则更多了一分明艳,他是南疆山水养出来的佳人,自然与这压抑的深宫格格不入,叫人看了便觉得心下舒坦。

金锁失了耐心,没有与他废话的心思,冷冷地说了句让开。

二皇子这次反倒听话,带着自己的人退到一边,一双眼睛却仍然紧紧盯着金锁。

金锁强忍着不适快步离开了。

到了皇祠大院,梁渊果然就在中间的蒲团上跪着,周围有好几个僧人在他旁侧念经。真正祈福的是他们,想出这等下作法子的,确是皇祠屋檐下站着的那些人,金锁走过去,在雨幕中拼命地记住那每个人的脸。

收回目光,他拿过小太监手中的伞,遮在梁渊头上,小太监旁边拿出御赐信物,朗声道:“奉陛下口谕,虽有太子孝心可嘉,然身为储君,当以身体为重…”

梁渊身上的锦服浸满了水渍,头发也湿的贴在脸颊,见到金锁,依然笑了一下,像是宽慰金锁自己不要紧。

金锁一颗心好似在酸果里滚了一圈,酸涩得眼眶都泛红,小太监话音刚落,金锁便把梁渊拉起来,离开了皇祠。

等回到太子府,众人看金锁的目光都变了,像是没想到太子妃真能把太子带回来。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不管什么时候,皇后总会找到理由折腾太子。大梁有宫规,宫外的侍从奴婢一律不得随主人入宫,太子府的下人也只得干着急。如今的皇后虽是国公之女,但太子的生母是大梁开国功臣徐荣的孙女,徐家常年在外征战,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京都。前朝两家按尊贵程度可以分庭抗礼,但架不住鞭长莫及,再加上后宫是人臣怎么也插不上手的,皇帝又不管宫闱之事,皇后才愈加地肆无忌惮。

金锁生怕梁渊病了,回来了就急急忙忙让下人去煮姜汤,又一刻不停地叫管家备热水给太子沐浴,连梁渊在后面唤他,金锁都没听见。

“太子哥哥,”都安排妥贴了,金锁才到梁渊的旁边去,关切道:“还好么?有没有哪里难受?”

“没事。”梁渊弯起嘴角,先是道谢,而后话锋一转,略带严肃道:“不过往后我不在,不许自己进宫乱跑,知不知道?”

金锁望着他有些发白的脸,口不对心道:“知道。”

有目的地做一些事,不算乱跑。

没说几句,秋月便敲了门进来,看了一眼梁渊才道:“太子妃,水已备好,奴婢带您沐浴。”

水这么快就烧好了?还有,他不是说的给太子备水的吗?

太子这么大雨天被带走,府内的水早就一直备着了,只是太子适才特意吩咐过太子妃在主殿先沐浴。

两个问题一问出来,梁渊道:“水里撒了花瓣,特意给太子妃准备的。”

摸了摸金锁同样湿湿的发尾,太子笑得很温柔:“去吧。”

有人一笑坐生春,金锁也被迷住,再说不出什么违背的话来,听话地跟秋月走了。

梁渊随后在偏殿浴房沐浴,才穿好亵衣,管家便从屏风后拐进来,满脸喜色道:“殿下,锦公公来了。”

锦元是皇帝的贴身太监总管,来太子府必然是带着天子旨意,梁渊只好叫管家又去拿了一套干净的外袍,穿戴好了才去正厅。

锦元也是一脸笑模样,见梁渊来了,一挥拂尘,身后的几个太监齐齐打开了抬过来的箱子,只见里面满满的奇珍异宝。

“多亏了太子妃赶早送来的香囊,皇上咳疾明显见好了,晚膳都照平时多用了一碗,圣上说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孝心他都有数,这不,叫奴才赶忙跑这一趟,厚赏太子府呢。”

锦元道了一声恭喜,管家在旁给锦元递了个鼓鼓的荷包。

梁渊微不可察地愣怔了一下,直到宫里的人走了,还是好久没能回神。

他以为金锁担心他,随便找的由头到皇祠带他走,后续该如何解决梁渊都想好了,没想到他眼里的小孩竟是去了长乐宫。

管家一脸感慨地道:“太子妃早时要进宫,还差点动怒,没想到公主是真有本事的,如此,也算是帮了殿下大忙了。”

梁渊显然还是有些怔然,好似不知要如何处理这种情况般迟疑地唤了管家的名字。

管家见他这模样顿时有些心酸,他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多少个夜里也会因为心疼梁渊受苦而抹泪,太子风霜刀剑受了一路倒也安然,如今有人为他撑伞,反倒不知所措了。

他按了按眼角,欣慰道:“您总说世间有因果,殿下温良恭俭,想来太子妃的出现,便是您行善结下的善果罢。”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往后冷暖都有陪伴,再不孤单了。

昼短夜渐长,在太子府的日子平淡而安稳,很快便迎来了中秋。

往年大梁中秋都是要在宫中大办,只是今年皇帝身体欠佳,所以取消了宫宴。如此宫中团圆虽然没了,不过一大早开始,来太子府拜见的人便络绎不绝。

金锁躲个清静,一直在后堂待着,午膳都没在前面吃,好在梁渊也由着他,金锁用好午膳,照例在太子府花园里看看花,而后便一头泡在了书房。

秋月在一旁尽心地为他磨墨,皇家特供的金丝徽墨和锦纸,金锁眼都不眨地写着大梁的字,来来回回便是一句诗。

眼见着外边儿太阳西沉,书房里有些暗了,秋月才想去点灯花,便顺飘窗见着外边儿走廊里走过来一个人,细看过去来人一身绛色蟒袍,是太子。

于是赶忙低声道:“殿下,太子过来了。”

金锁看着桌上四处乱放的练字纸,闻言赶紧拢在一起压在了旁的书札下面,留下一张还算看得过眼的,装模做样地落笔。

不过几息,书房的门便被推开,太子面冠端正,见了一天的大臣门客也不见什么疲态,走过来到金锁旁边,秋月自觉地退下了,梁渊弄起袖子要给金锁磨墨,后者压住他的手,略带羞赦地道:“哪担得起太子哥哥为我磨墨。”

梁渊发出一声笑音,问道:“阿锁写什么了?”

金锁指指书案上剩下的那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秋月姐姐说这句是一位很有名的文人在中秋写的,正好今日也是中秋。”

梁渊点点头,又问道:“阿锁知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

秋月说过,不过他已经忘记了,只是连起来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长久两个字他倒是明白,于是道:“我想便是希望和在乎的人能够长长久久吧,就像我和太子哥哥一样!”

梁渊刮了刮他的鼻头。

金锁所说即所想,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梁渊这时候过来,他忍不住问:“太子哥哥不用继续招待宾客了么?”

梁渊失笑,一进书房看见金锁在习字,问了几句反倒把来找金锁的缘由忘记了。

金锁一问他才想起来,于是便回答道:“今夜上京热闹,阿锁换身衣服,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金锁来大梁不久,还没到民间看过,再加上中秋热闹又难得不宵禁,梁渊才起了这个心思。

金锁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摇着梁渊的袖子连说了几个好字,不用梁渊再说什么,自己跑去换衣服了。

到民间本来就要伪装一番,于是金锁便恢复了男装的打扮,挑了一套自己最喜欢的衣物套上了。

大梁政治清和,像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最繁华的中舟街上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小贩。

金锁也一时被这样的热闹繁华迷了眼,双眼看得目不暇接,竟不知道叫梁渊给他先买哪个好。

不多时便在一处面人摊住了脚,只见那摊面的棉花上扎着许多活灵活现的面人儿,摊主还在捏着,手里的嫦娥活灵活现。

在外面金锁不好点破太子身份,于是只唤他哥哥,扯了扯梁渊的袖子道:“哥哥,我想要这个。”

梁渊笑着看他,闻言无所不应地颔首。

长得这样讨喜的小公子,摊主也喜欢,于是笑呵呵道:“公子想要个什么样的面人儿?”

金锁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要两个我和他模样的面人,您能做吗?”

摊主也算见过世面的,两个小生相恋并不多稀奇,所以闻言神色也没变,麻利地开始捏。

不一会儿,两个栩栩如生的面人就做好了,金锁小心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来回端详,尤其是梁渊模样的,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

他在梁渊身边从不设防,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热闹的灯火铺在他清澈的瞳仁里,映出里头几乎要满溢出的欣喜,比烟火气还要让人感觉到熨帖。

梁渊最喜欢看他这副模样,他前半生满是宫门几重和天家恩怨,却从金锁的身上就这么多字没办法,只好在前面水一些字数,实在是太抱歉了。

回了太子府金锁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两个面人被他插在妆台,盥洗好了盘腿坐在床上,看见梁渊进来了,金锁还开心地喊住他,道:“太子哥哥,来床上睡呀。”

他太忘形,以至于都没注意到梁渊闻言脚步都一顿,回答他话的嗓音也有些发紧。

梁渊:“好。”

金锁自替嫁到太子府便一直安置在主殿,这边以前是太子宿的地方,故而殿内凤鸟衔环铜熏炉里是和太子身上如出一辙的沉木香气,只是味道淡淡,如今梁渊洗浴过后穿着下人新熏好的衣服,往床榻这边走来,金锁自小习药理,鼻子要比普通人灵敏很多,香气快把他醺醉了。

待梁渊走近,看见得便是他傻乎乎飘飘然的模样。

于是笑问道:“阿锁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边说边把金锁脸边的两绺碎发替他拨到耳后。

金锁傻笑着躺倒,并不回答梁渊的话。

和梁渊朝夕相对这种场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如今那个人就在身边,美得像一场绚丽的梦。

“小孩。”梁渊笑笑。

“我不是小孩,”金锁闻言立马坐起来,鼓着脸反驳道:“我只比太子哥哥小一点点,不是小孩。”

梁渊:“怎么不是小孩?”喜欢什么还是会扯着他袖子说太子哥哥我要这个,遇见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把脸埋起来。

金锁:“我懂得多,会得也多呢,早就长大了。”

梁渊失笑:“那阿锁说说,会什么懂什么就不是小孩?”

金锁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蓦然升起两朵红云,嘟囔道:“我能帮助太子哥哥…还能给太子哥哥生小殿下…”

他只当金锁在说胡话,不过金锁这样子确实可爱,梁渊差点笑出声来。

梁渊这不信的神色实在是太明显了,金锁微愠道:“太子哥哥,你不信我?”

金锁的母妃是南疆古族一脉,受天眷顾,男男女女颜色好不说,更是都能孕子,他堂兄便是舅舅亲生的。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孩,不等梁渊回话,金锁便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衣带,让白皙的皮肉一览无余。

梁渊难得怔住了。

金锁解了自己的还不够,又伸手去扯梁渊的,后者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叫他再动作,的深夜里,再次病倒了。

没几个月,便溘然长逝。

举国大丧,而后入葬皇陵,皇后自请陪葬。

梁渊即位,是为新帝,改年号,大赦天下。

寒来暑往,又是一个秋天。

此时南疆正是三叶花开的时候,秋月一大早上就去后面院子里采了满满一篮,晒干了花上的雾气,才提着篮子笑着进殿,对着正捣药的那人道:“殿下,您要的三叶花都采好了。”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腰间挂着的金铃在碰撞中叮铃铃作响,他笑得双眼眯眯:“有劳秋月姐姐,这下可以做三叶酥吃了。”

正是金锁。

秋月捂着嘴笑,福了福身道:“那我现在就给膳房送去。”

跟着金锁一起离开大梁,她才知道原来这位太子妃是男儿身,不过知道归知道,她侍奉的是金锁这个人,和他是男是女并无关系。

南疆确实有更自在辽阔的日升月落,金锁回到家乡,一如离开之前,会偶尔到民间为乡亲看病,会亲自爬上南疆的药山采集药草,会馋这口三叶酥。只是秋月知道,他有很多个深夜才灯熄的夜晚,也常常攥着什么东西发呆。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秋日到了还没走完,南疆便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阿锁。”

旭日初升,就有人打扰了他的清梦。金锁不耐烦地挥挥手,眼都没睁地转过去,嘟囔道:“别闹,我和太子哥哥下棋呢。”

来人闻言轻笑,又去捏金锁的鼻子,打趣道:“和我下棋?我怎么不知道?”

憋着呼吸,金锁渐渐清醒过来,又听见熟悉的笑音,惊得一下坐起来。

定睛去看,果然是独属于梁渊的温润面容。

他惊喜地瞪圆了眼,又去掐自己的脸,感觉到痛了,才确定这不是梦。金锁眼圈一下红了,不确定地问道:“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当局者迷,过后他在想此前种种,才蓦然发觉自己有些任性。说是不愿给梁渊添乱,可每一件都在戳梁渊的心窝。有时做噩梦,都是梁渊再结新喜,再没有大梁的车马来接他。

“自然是来接阿锁回我的身边。”梁渊揉了揉刚刚金锁掐过的地方,眼里的疼惜几乎要化作实质流下来,他柔声道:“等我们回去,未央宫便差不多修缮完成,后院都种上阿锁喜欢的花草。”

金锁不住地点头,没等梁渊再说什么,他便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新皇初登大宝,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因此并没有在南疆多留。不过金锁曾经想的,都已一一实现。昨日在月溪边,他确实是给他的太子哥哥跳了一曲,只是梁渊还…

金锁回想起昨夜的事儿,脸都红透了。

南疆和上京的这条官道,他已经是第三次乘车而过,只是次次心境都有所不同。此刻梁渊在他身边,金锁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什么多余的愿望。

登基大典一直没办,带着金锁回来,二人才一起在这最为盛大的仪式上受封。

山盟海誓,地久天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梁渊称帝的第二年,便迎了一位新妃进宫,传言是自家舅舅的小女儿,梁渊的表妹,封了昭仪。

年末昭仪便生了个男婴,只是这位福薄,孩子生下来,自己便没气了。

孩子被抱到皇后宫中抚养,昭仪生育有功,提前入皇陵。

送葬的队伍悠悠前行,不知把棺椁抬到了哪里,无人处那棺材却自己打开,出来的人,赫然是秋月。

难产而亡,这样巧的事儿,朝中也有人犯嘀咕,有的人说是皇后下的手,毕竟中宫来自异域,自己没办法生,自然要想别的法子。只是梁渊对金锁的宠爱众人都看在眼里,没谁敢真的上去触这个霉头。

皇子刚生下时候红红的一个,看不出什么模样,长了几日渐渐好起来,是神似梁渊的长相,只是细看过去,眉眼处更有金锁的影子。

春去了又来,花开了又落,孩子慢慢长大了,嬉笑间脖子上的吊坠荡啊荡,原来是一枚小小的金锁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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