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乌云涂抹在广瀚的苍穹,点点滴滴时断时续的雨星,无声地飘落在并州大地。黄河之东的太原城,瑟缩在薄薄的阴霾中。西门外那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旌旗,那犹如庄稼地般望不尽的刀枪,那偶尔引颈长嘶的战马,都给这古晋大地增添了几分凝重。五万大军,数十员战将,顶盔贯甲,整装待发足有一个时辰了。然而,并州总管府内,关于如何进兵,实现什么战略意图的争论,依旧没有结果。
杨谅的汗水,从金盔内流下脸颊,阴雨本已使暑热退避三舍,然而心火却烧得他热汗淋漓:“别争了,本王决定,兼用王兄杨秀与司马皇甫诞二策,东出西进,两路并举。”
“千岁,万万不可。”皇甫诞恳切再谏,“我军五万,并不为众,分之更弱,理当倾全力直指关西。再者,我部将士,族属多在秦川,西进乃将士所盼也,必会拼死效命,则胜券稳操,指日可下长安。”
“不妥,此乃下策。”杨秀坚持己见,“杨广兵强势盛,当避其锋芒,不可行以卵击石之蠢举。王弟当以黄河之险布防,以少量兵力阻止敌军渡河,而我五万大军,东出娘子关入井陉尽掠燕赵之地。待有此巩固之后方,征山东、河北之丁壮,我军可增至五十万。那时军威浩浩,粮秣丰盈,西征方保全胜。”
皇甫诞针锋相对:“西进!”他的支持者也都同声附和。
杨秀寸步不让:“东征!”赞成杨秀意见的亦大有人在,纷纷表示看法。
在场的显要人物中,惟独兵曹元礼一言未发,他在静观事态的发展。
杨谅被皇甫诞、杨秀几乎吵昏头,他见元礼守口如瓶,便想听听他的想法:“元将军,你尚未发表高见。”
“在下不胜惶恐,千岁垂问,敢不直陈拙见。”元礼早已心中有数,“博采两策之长,诚为上策。优势兼顾,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杨谅听得频频点头,也更加拿定主意:“本王决心以定,两路出兵。”
太原城头,杨谅一身金甲英姿勃勃,面对城下五万将士,慷慨陈词:“大隋不幸,奸佞得势,杨广弑父霸母,杨素之辈助纣为虐。我等皆热血男儿,怎能容忍魑魅魍魉倒行逆施。今本王迎天顺人,高举讨逆大旗,为天请命,解民倒悬,神明庇佑,将士用命,定将势如破竹,直取长安。那时,各位皆开国元勋,本王当不吝封侯之赏。”
五万之众,同声欢呼:“愿随汉王讨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攻克长安,生擒杨广,为先皇祭灵,拥汉王登基!”声震原野,恰似雷霆滚动。
杨谅为这声势感染,鼓舞,眼噙泪花,向大众深深一躬。
城下又复欢呼:“汉王万岁!汉王万岁!”
杨谅激动地跳上女墙:“将士们,昔日汉高祖芒砀山斩白蛇起事,曾作《大风歌》。今我作出征歌以壮军威。”随即,杨谅便自编自唱起来:
旌旗猎猎壮舞东风,战马啸啸嘶烈长空。
军威浩浩气吞环宇,刀枪铮铮铠甲鲜明。
壮士英豪儿郎奋勇,铁流滚滚直捣帝京。
生擒杨广大获全胜,复我大隋国祚重兴。
杨谅歌毕,将士又复高呼万岁!欢声雷动,气势如潮。
于是,杨秀引兵两万出井陉,去夺取燕赵之地。而杨谅自领三万人马,与皇甫诞、元礼等一起南下蒲州,兵锋直指潼关。
杨谅反叛兴兵的急报,很快传入京城,呈到杨广手中。这位新君闻报大喜,次日早朝,即将此事晓谕文武百官,并诏告天下。杨广垂问众臣:“朕决定发兵进剿,平息叛乱,以保黎民安生,不知哪位将军愿代朕出征?”
杨玄感抢先答话:“臣受万岁龙恩,正思图报,愿引兵平叛。”
“卿之忠心可嘉,然礼部公事繁杂,不能无人主政。”杨广当然不会把兵权交与他,真要让他为帅,战场上他突然倒戈,与杨谅合兵,只怕长安便难保了。
宇文化及急于立功:“末将愿领兵东征,万岁已知杨谅身边有臣内应,里外夹攻臣保必获全胜。”杨广知道如何使用宇文化及:“将军勇猛无敌,又有内线,可为前部先锋。至于这统帅嘛……”他的目光落在杨素身上,已不言自明。
杨素偏偏故做懵懂。他心中打的算盘是,自己为杨广登基立下首功,如今年岁已大,该享享清福了。行军打仗诸多辛苦不说,刀枪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这富贵荣华岂不全都落空。而杨广的想法,却是杨素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杨广觉得像杨素这样功高权大的臣子,对自己是最大威胁。让他带兵出征,若意外战死,也就省却不少麻烦。不然也折腾他一番,或许感受风寒大病一场,也能折折寿数,早去心病。因此,他盯住了杨素:“杨爱卿,你看何人为帅相宜?”
杨素岂能不知杨广要他领兵,但他就是不往自己身上说:“万岁信任,老臣举荐一人,李渊李将军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可为统帅。”
杨广决心不让杨素滑过去:“李将军亦在朕考虑之中,他毕竟官职略低,可为副帅,至于这主帅嘛……”
杨素见杨广目光盯住自己不放,心中腾起不满。暗说我为你杨广够卖命了,这次定然不去,便又奏道:“老臣再举荐一人。”
杨广不容他再说下去:“杨爱卿,朕看这元帅是非你莫属了。”
“万岁,老臣恐难胜任。”杨素抛出理由,“老臣年事已高,且乘马踏镫便腰痛难忍。”
“不妨,朕特许你乘车。”杨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卿年高智广,战无不胜,由你统帅,朕才放心。且指挥不需上阵冲杀,只是坐镇中军运筹而已。就这样决定了,今日点兵,明日出征,朕到灞桥为杨卿饯行。”
杨素还能说什么,只得跪下:“谢主龙恩。”
马蹄声踏踏,黄尘滚滚,杨素统帅五千马军,全速向潼关推进。边报一日数至,杨谅叛军已抵达黄河岸边,正准备横渡这浑浊的天堑。杨素所部,必须及时赶到南岸布防,以便阻击。此刻,杨素脸色异常难看,紧绷着铁青的双唇一言不发,心潮确像黄河水一样湍急激荡。他实在难以理解,杨广为何一定逼他出征。他更不明白,杨广为何不调动足够的兵马?金殿之上,杨素提出,至少要十万兵力方保获胜。而杨广则说,杨谅不过纠集乌合之众,号称五万,实际不过一两万人,坚持发兵五万即可。而这五万人马,真正归杨素指挥的仅这五千马军。另外四千五百人,则由李渊管辖。特别是当杨素要宇文化及为副将时,杨广竟断然拒绝,却派宇文化及为李渊部先锋。不只如此,杨广还钦定了行军路线,令李渊部先行出发,经河南进河北,对付杨秀部叛军,以确保燕赵之地。而令杨素来潼关迎战杨谅主力,以五千人马,与杨谅三万大军抗衡。杨素想,这不是以卵击石吗?这不是让自己送死吗?杨广会这样绝情吗?自己为杨广继位可说是费尽心机不遗余力了,杨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呢?杨素前思后想,没有答案。
斜阳为黄河水镀上了一层金箔,涛声依然如雷,浊浪不时湍掉一片河岸,泥土塌入水中时轰然作响。杨素收回思绪,他要面对现实。此处距渡口尚有五十余里,如果此刻杨谅抢渡黄河,那就将如黄河决堤,其势不可阻挡。再欲堵截,只能是梦想。为了胜利,必须抢先在渡口布防。他回头望望疲惫的队伍,狠狠心再传将令:“全速前进。”军令如山,尽管战马已汗如水洗,将士们又频频挥动马鞭,马蹄荡起的烟尘,遮蔽了晴空,天地混沌一片。
风陵渡,背后山野苍茫,面前黄水如海。此处河流平缓,是山西去往豫陕的惟一渡口。杨谅三万大军,全都拥挤在河岸上,队形有些混乱。
皇甫诞征集了数十条战船,来到杨谅马前报告:“千岁,渡船与船工业已准备停当,请下令分批渡河。”
杨谅正注目向南岸观望,没有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发出疑问:“怪哉,对岸为何无一丝动静,不见一兵一卒?莫不是敌军设下了埋伏?”
元礼明白官军尚不及布防,为延误叛军进攻,便顺着杨谅的意思说:“千岁之言有理,我军莫要钻入敌军口袋。”
“你们未免过于小心了。”皇甫诞有几分焦躁,“我已派人哨探过,对岸空虚,正是我军渡河的大好时机。”
“只怕未必。”杨谅自有主张,“渡口对面即是潼关,杨广焉能不加提防?守敌焉能不来设防?本王看其中定有阴谋。皇甫将军,你派出的探马深入对岸多远?”
皇甫诞说来不够气壮:“千岁,末将派人在渡口询问了船工,他等俱道是对岸无一兵一卒。”
“这如何使得。”杨谅愈发感到自己判断有理,“立刻派人过河打探,速将军情报来。”
皇甫诞哪敢再说,高诺领命,飞马而去。
静悄悄,风陵渡南岸犹如无人世界。以往熙熙攘攘的渡口,如今一片空寂。摊贩不见了,过客消失了,仿佛一阵风吹去了人间生气。四名步探小心翼翼,缩头探脑,试探着向前。似乎到处都隐伏着危机,好像随时都会射来暗箭。杨谅关于有埋伏的判断,使他们未探先惊。走起来如履薄冰,进一步似临深渊。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们前进约一里路左右,便像丧家犬一般,漏网鱼一样,匆忙返回了北岸。
皇甫诞再次来到杨谅马前:“千岁,步探回转,南岸非但无一兵一卒,而且杳无人迹。”
杨谅转问元礼:“你看这是何种兆头?”
元礼的用意是延缓叛军渡河,不假思索地说:“情况很不正常,若无敌军埋伏,为何不见商贾行人?愚意以为,千岁论断有理。”
杨谅更觉得意:“我早说过,敌人必有埋伏,以致路断人绝。”
皇甫诞此刻也觉二人之言有理,但他仍另有见解:“千岁、元将军,难道只因担心有埋伏便不渡河?如此我们何时方能攻取长安?”
“皇甫将军,我们总不能明知是口袋,偏偏往里钻吧?”元礼反驳。
皇甫诞又作假设:“若是敌潼关守备知我军到达,下令禁绝渡口通行,而致南岸不见行人,我等误认为埋伏,岂不坐失渡河良机。”
“可是,万一你的假设错误,敌人真有伏兵,我们岂不是去送死吗?”元礼又加反驳。
杨谅倾向很明显:“元将军之言有理,皇甫将军可敢担保无埋伏?”
“这……”皇甫诞迟疑一下,“末将不敢。”
“着哇,既如此,你为何一再主张渡河?”元礼有意挑起杨谅疑心,“皇甫将军该不是杨广的奸细吧?”
“你?”杨谅果然中计,半是怀疑半是凶狠的目光直逼皇甫诞。
“千岁,末将一片忠心,为的是早日兵下长安,至于渡河与否,自有千岁做主,何必无端生疑。”皇甫诞已觉寒心,“此后末将不再进言就是。”
杨谅鉴于无凭无据,且正用人之际,也不好处罚皇甫诞,可他一时也没了主张,便求计于元礼,“元将军,你看我军当进当退还是就地扎营呢?”
元礼未及答话,南岸腾起冲天的黄尘,那黄龙般的尘雾,挟带着风势铺天盖地滚滚而来。房屋、道路、树木全被笼罩,弥漫了大半个天空。风尘稍落,杨素的帅旗现出上端,遍地马军,如风暴扑向渡口。那气势,似乎要把整个黄河都吞掉。
元礼故作失色:“哎呀!不好,杨广大军就要杀过黄河了。”
杨谅已自惊慌:“元将军,这便如何是好?”
“幸亏千岁英明未曾渡河,否则势必全军覆没。”元礼赞后又说,“为今之计,当避敌锋,确保实力,不如暂时退回太原。”
皇甫诞忍不住抢话:“千岁,不能退兵,将士们随您起事,为的是讨伐弑君逆贼杨广,中途回师,有负众望。理当以正义之师,一鼓作气打败杨素,直捣长安。”
“你说的倒轻巧,杨素久经战阵,有勇有谋,击败他谈何容易。”杨谅缺乏信心。
元礼存心为杨广帮忙:“千岁言之有理,敌军来势汹汹,退守太原,以险抗拒,待其饥疲,粮草不继,再出城一举击破之,岂不稳操胜算。”
“就依元将军,传令退兵。”杨谅一声令下,部下巴不得回师,登时都掉头回窜,全军斗志顿失。待杨谅叛军退走,杨素率兵从容渡过黄河。部将主张全力追击,杨素却传令全军休息。待叛军相距数十里后,再命全军缓缓跟进。杨素很清楚,如今杨谅不知他的虚实,若追得太紧,杨谅回头拼命,他这三千人马是会吃不消的。几日后,杨谅全军退入太原,当即紧闭四门,禁绝出入。杨谅不肯即去府衙歇息,而是在城楼上观察官军动向。远远望见杨素追兵,离城数里之遥扎营,大为奇怪:“杨素为何不包围城池呢?”
皇甫诞已然看出破绽:“千岁,末将估计杨素兵力不过数千而已,兵微将寡,焉能围城,更不敢靠近。此刻,我军从东西两面出城,派两万人马左右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杨谅有些动心,便问元礼:“元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觉得杨素有诈。”元礼存心要震慑住杨谅,“杨素惯会用兵,他知晓太原城高池深,坚不可摧,为减少牺牲不肯强攻,而将大队人马拖后埋伏。待我军出击,再行合围,千岁真要出城,势必坠其圈套。”
“有理,有理。”杨谅连声称是。
“千岁,大好战机不可失啊!”皇甫诞力主出战,“一旦杨广大军陆续到达,我军不占优势,就只有被动挨打了。”
“吾意已决,你休再鼓噪出战。”杨谅下令,“坚守城池,禁绝出入。”
皇甫诞喟然长叹:“咳!如此守城,岂非坐以待毙。”
太原城下,由于双方主帅一方无力攻城,一方不敢出战,处于相持观望状态,一时相安无事。
苍岩山,位于河北井陉境内。这里山高林密,南侧为平川沃野,是山西通往河北的必经之路。杨秀的两万叛军,与李渊的四万五千官军,在苍岩山下遭遇。李渊依仗兵力上的优势,当即全军发起进攻。杨秀以寡敌众,被迫迎战。苍岩山下,沙河滩中,双方展开了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应该承认,官军不只是数量上的优势,李渊部下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半个时辰后,叛军全面溃败,仓促之间,杨秀率众退上了苍岩山。李渊见山势险峻,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将山口层层封锁,单等山上粮尽。
杨秀退到山顶之后,点验一下兵力,仅剩一万左右。他在山顶四处巡视一番后,不禁顿足哀叹:“此番只恐命丧苍岩山矣!”
暮色中的苍岩山愈发显得苍凉,元圣寺的钟声,更平添几分悲怆。七天过去了,山上所有能吃的俱已吃光。饥肠辘辘的杨秀呆坐在棋盘石上,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发怔。山风鼓起松涛,昏鸭在头顶呱噪,并不时扑到马骨架上啄食,在兵士们的驱赶下,又轰地一下飞上夜色yu临的苍穹。怎么办?李渊大军只是困守山隘要口并不进攻,看光景是要把自己这一万人困死饿死。如今,战马已杀光吃净,兵士已饿死一成病倒两成。剩下的七千人,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此刻官军如若攻来,全军只有引颈就戮而已。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即便拼命也应拼他一下,从死路中求条生路。杨秀看看棋盘石下的深谷,忽然有了主张。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定,用被子、营帐布条结成的二十条绳索也已完成。从棋盘石边悄无声息的垂落,叛军分批下滑。由于天黑拥挤,有人中途失手,半空跌至谷底摔成肉饼。有的绳索人多抢下,过度负重,造成断裂,无不跌得粉身碎骨,也有人跌成重伤。总而言之,杨秀原定的不许发出声响全军秘密逃离的计划彻底告吹。哭的喊的叫的,乱成了一团。见此情景,杨秀也顾不得统帅形象了,在十数名亲信环护下,也在拥挤中溜下了山崖。然后有意避开大队,直向西北方向摸索前进。杨秀明白,人多目标大,官军定要拦截。他们一行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摸出约三里路,渐渐远离了苍岩山,喊杀声、哭叫声全抛在了身后,杨秀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敢坐下来喘息。无限感慨地对亲信们说:“苍天保佑,总算溜出了樊笼,得以逃生,保住一条性命。”
“哈哈哈哈!”一阵狂笑声突然响起,犹如千百头猫头鹰在合鸣,震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炸。杨秀正惊愕间,四周亮起无数红灯,上千官军,簇拥两员大将,立马横刀,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