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特看了一眼斯佳丽精心穿戴的衣着,不觉眼眉往上一挑,嘴角往下了沉。
“我只是不想再被晒黑罢了,”斯佳丽辩解道。她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草帽,那是巴特勒老太太挂在花园门旁,每次出去剪花时戴着遮太阳的。她在帽顶四周缠上几码鲜蓝色的丝质薄纱,把两端在她的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自以为很好看的蝴蝶结。她还带上了她最喜爱的那把时髦的、宝塔形的淡蓝色丝花阳伞,伞缘上缀有暗蓝色的穗须。她觉得这把阳伞可以把她那身单调的、一本正经的棕色斜纹布外出服衬托得活泼一些。
瑞特凭什么以为他可以随便批评别人?他穿着那条破烂的旧马裤和那件没领子的素色衬衫,领带没打,外套也没穿,看上去活像个庄稼汉,她想。斯佳丽把下巴一沉。“瑞特,你说九点钟出发的,现在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瑞特深深一鞠躬,接着抓起一只破旧的帆布袋,往肩上一甩。“可以走了,”他说。他的口气不太对劲儿,有点可疑。他肯定居心不良,斯佳丽想,不过我绝不会让他得逞。
她万没想到那船竟是那么小,而且就在一把看上去又湿又滑的梯子下面。她带着责备的眼光看着瑞特。
“马上就要退潮了,”他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九点半以前赶到这里的原因。否则十点钟转潮后,要进港就难了。当然,退潮可以帮助我们溯河而上到达码头如果你肯定想去的话。”
“我肯定想去,谢谢。”斯佳丽把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放在梯子的一根突出的扶手上,开始转过身去。
“等等!”瑞特说。她仰起磐石般坚定的脸看着他。“我不愿为了省掉带你出去个把钟头的麻烦,而让你摔断脖子。那梯子很滑。我要在你前面先下去一档,免得你穿着那双愚蠢的靴子失足摔下去。站在一边等我准备好。”他拉开帆布袋的松紧带,取出一双胶底帆布鞋。斯佳丽执拗而沉默地注视着,只见瑞特从容不迫地脱下靴子,穿上帆布鞋,把靴子放进帆布袋,拉紧松紧带,在上面打了一个看上去很复杂的结。
瑞特忽然冲着她微微一笑,令她激动不已。“待在那儿别动,斯佳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去把这袋东西放好就回来。”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那只帆布袋甩到肩上,还没等斯佳丽理解他的话,他已经爬下了一半梯子。
“你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就像一道闪电,”当瑞特又回到她身旁时,她由衷地赞佩说。
“或者说像只猴子,”他纠正说。“走吧!亲爱的,时间和潮水是不等人的,对女人也不例外。”
斯佳丽对爬梯子一点也不陌生,而且攀高时也不会头晕。小时候,她常常爬上树顶摇晃的树枝,或者跳跳蹦蹦地爬进谷仓内的干草棚,仿佛它那把狭窄的梯子就像一段宽阔的楼梯似的,不过她对瑞特用手臂围着她的腰,搀着她稳步走下布满绿苔的梯级还是很感激的,当她踏上比较平稳的小船时更是分外高兴。
她安静地坐在船尾的座位上,而瑞特则熟练地把船帆系在桅杆上,并试拉了一下绳索。在有篷的船头和无篷的舵手座内摆着一堆堆的白帆布。“准备好了吗?”瑞特问。
“准备好了!”
“那咱们解缆开航吧!”他解开了把小帆船系在码头上的绳索,用一支桨把船推离结满藤壶的码头。迅猛的退潮立即抓住小船,把它推人河中。“坐在那儿别动,把头贴在膝盖上,”瑞特命令道。他升起船头的三角帆,用系索耳把吊索和帆脚索系住,霎时间,狭帆便鼓满了风,顺风飘然而去。
“好了!”瑞特坐在斯佳丽身边的座位上,弯肘勾住两人间的舵柄。
他用两手开始拉起主帆,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巨大声响。斯佳丽低着头偷偷瞥了一眼,只见瑞特正眯着眼在看太阳,眉头紧皱着。但他看上去很开心,像她过去看到过的那样开心。
主帆啪地一声张开,瑞特笑了。“好姑娘!”他说。斯佳丽心里明白这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准备好要回去了吗?”
“哦!不,瑞特!还没有。”在海上乘风破浪使斯佳丽欣喜若狂,竟没有意识到浪花已弄脏了她的衣服,海水已灌进她的靴子,她的手套和埃利诺小姐的草帽也已面目全非,而她的阳伞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她现在没有思想,只有感觉。小帆船只有十六英尺长,船体有时仅高出海面几英寸。它劈浪前进,穿越急流,就像一只生气勃勃的幼小动物,一下子攀上浪峰,一下子又猛地跌入浪底,每每将斯佳丽的胃吊至喉咙口,把一大片咸的海水打在她的脸上,灌进她因兴奋异常而张开的嘴里。她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她是风,是海水,是盐,是太阳!
瑞特注视着她欣喜若狂的表情,对着她下巴下面那个浸透了水的可笑的蝴蝶结微笑着“低下头,”他命令道,随即转动舵柄以便抢风行驶。他们将在港湾外多待一会儿。“你想掌舵吗?”他问。“我可以教你驾驶。”
斯佳丽摇了摇头。她毫无操纵帆船的欲望,像现在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瑞特知道,对斯佳丽来说,拒绝这样一个操纵全局的机会,是多么异乎寻常,他理解她对在海上航行的欢乐自由的反应有多么的强烈。
他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感受到同样的狂喜。即使现在他有时也会感到短暂的极度兴奋,驱使着他一次又一次回到海上,寻求更多的欢乐。
“低下头,”他又说了一遍,接着便让小帆船横风行驶起来。这突然增加的速度使海水泡沫涌上了深深倾斜的船体边。斯佳丽发出一声欢叫。头顶上,一只翱翔的海鸥也随声呱呱地叫了起来,这只白色的海鸥羽毛鲜亮,在高高的、万里无云的蓝色大幕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好看。瑞特仰起头来看着,不觉咧嘴笑了起来。太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带有咸味的海风尖利地吹在他的脸上。这样的日子活着真是好极了!他用绳索把舵柄捆牢,弯身向前拿起了帆布袋,从里面取出两件旧得已经拉长变形、因浸过盐水而变得干硬的毛衣。深蓝色的粗毛线看上去几乎像黑毛线一样。瑞特侧着身子走回船尾,坐在舵手座倾斜的外缘上。
船体因他的重量而更加倾斜,轻快的小船嘶嘶地破浪前进,行驶得非常平稳。
“把这件毛衣穿上,斯佳丽。”他把其中的一件毛衣举到斯佳丽面前。
“我不需要。今天热得就像夏天一样。”
“天气是很暖和,可海水却凉得很。不管是不是像夏天,现在毕竟还是二月天。等浪花飞溅把你冻着了,你还不知道呢。把毛衣穿上吧。”
斯佳丽做了个鬼脸,但还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毛衣。“你得替我拿着帽子。”
“我替你拿帽子。”瑞特把另一件更脏的毛衣套在头上后,便帮着斯佳丽套毛衣。她的头刚伸出来,海风便突然向她乱蓬蓬的头发猛袭过来,把头发上的梳子和发夹吹落,把头发吹得像黑色的长彩带一样在飘舞。她一边惊叫着,一边狂乱地抓着头发。
“瞧你干的好事!”斯佳丽喊道。海风立刻把一大络头发卷进她张开的嘴中,弄得她又是吹又是吐。她刚用手把头发拉出来,头发又挣脱开她的手,与其余的头发缠结在一起,像女巫的头发一般。“快把我的帽子给我,不然我就要变成秃头了,”她说。“天哪!我真是乱了套。“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美过。她的脸神采飞扬,被风吹得玫瑰般红润,在纷飞的黑色发云中现出动人的光采。她把那顶可笑的帽子牢牢地系在头上,把逐渐控制住的乱发塞进毛衣后领内。“你那个袋子里大概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吧?”她满怀希望地问。
“只有水手的口粮,”瑞特说“硬饼干和朗姆酒。”
“听上去好像很好吃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没尝过。”
“现在才刚过十一点,斯佳丽。我们可以赶回家去吃饭。忍着点吧!”
“我们就不能玩上一整天吗?我玩得非常开心。”
“最多再玩一个钟头。下午我要跟我的律师们开会。”
“你那些律师真讨厌,”斯佳丽说,但声音很低。她可不想生气,不想败坏了她的好兴致。她望着在阳光下闪烁的粼粼碧波和船艏两侧激起的白色泡沫,然后展开双臂,拱起背脊,像猫一样慷懒舒坦地伸了个懒腰。过长的毛衣袖子盖住了她的双手,随风摆动着。
“当心点,我的宝贝儿,”瑞特笑着说“别让风把你吹走了。”他解开舵柄上的绳索,准备转帆,一边习惯地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船只进入了他的航线。
“瞧,斯佳丽,”他急切地喊道“快!在右舷方向,你的右手边。我敢说这东西你过去从没见过。”
斯佳丽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沼泽岸边,就在小船与海岸之间发现了一个发亮的灰色形体,它一下子弓身跃出水面,接着又没入水中。
“一条鲨鱼!”她惊叫道。“不,是两条——三条鲨鱼,它们正向我们游来,瑞特!它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吃掉?”
“我亲爱的傻孩子,它们是海豚,不是鲨鱼,它们一定是朝大海的方向游去了。紧紧抱住自己,低下头。我要把船来个急转弯。也许我们可以跟上它们。世上再没有比呆在一群海豚中间更迷人的事了。海豚很喜欢表演。”
“表演?鱼会表演?你一定以为我很容易受骗是吧,瑞特。”她弯身伏在旋转的吊杆下。
“它们不是鱼。你只管睁大眼睛瞧着就是了。”
那一群海豚一共有七条。等瑞特把小船调向这些毛发光滑的哺乳动物游动的路线时,海豚已游出去很远。瑞特站在那儿,用手遮起眼睛挡住阳光。“该死!”他的诅咒声刚落,一条海豚就在帆船前方跃出水面,弯了一下背,然后扑通一声潜入水中。
斯佳丽用套在毛衣袖里的拳头捶了一下瑞特的大腿。“你看到了没有?”
瑞特跌落在座位上。“看到了。它是来催我们赶快跟上去的。另外那些海豚可能正在等着我们呢。瞧!”前面又有两条海豚跃出水面。
它们优美的跳跃动作使斯佳丽不觉鼓起掌来,只可惜毛衣的袖子太长,掌声出不来。于是她卷起袖子,又拍起手来,终于拍出了声音。在她右手边两码处,第一条海豚又浮出水面,从鼻孔中喷出一股水柱,然后懒洋洋地摇摆着沉入水中。
“哦,瑞特,我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它在对我们笑呢!”
瑞特也在笑。“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在微笑,我也一直对它们报以微笑。我喜欢海豚,一向喜欢它们。”
海豚对瑞特和斯佳丽的款待,只不过是为他们表演一种游戏。它们在船头的旁边或下面游着,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三条。它们一会儿潜入水中、一会儿浮上水面、一会儿喷水、一会儿翻身滚动、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用一对对似带人性的眼睛张望着,在那一张张迷人的、似带微笑的嘴上,那一对对眼睛似乎正在对困在小船内手脚笨拙的这对男女发出嘲笑。
“那边!”瑞特指着一条跃出水面的海豚喊道。“那边!”斯佳丽在相反方向看到另一条海豚跃起时也叫了起来。“那边!”“那边!”“那边!”
每当海豚破水而出时,他们都喊个不停。每一次都会带给他们新的惊奇,而且每次海豚跃起时总是在斯佳丽和瑞特目光之外的地方。
“它们在跳舞,”斯佳丽说。
“在玩乐,”瑞特提出不同的看法。
“在炫耀它们的能耐,”两人达成了共识。海豚的表演确实令人陶醉。
正因为陶醉于海豚的表演,瑞特才忘乎所以,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海干线上正在聚拢来的一片乌云。当一直吹动的清风骤然消失时,他才开始警觉起来。原本绷紧鼓胀的船帆松软了,海豚们突然一头扎入水中消失不见了。这时他才转过头去,但已经太晚,只见那一大片乌云穿过海水铺天盖地地飞驰着压了过来。
“快到船舱的下面去,斯佳丽,”瑞特平静他说道“坚持祝暴风雨要来了。不过不要怕,比这更可怕的暴风雨我也经历过。”
斯佳丽回头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前面还是朗朗晴空,怎么后面竟是乌云一片?她一语未发,迅速溜进船舱,在她和瑞特刚才坐过的座位下面找到了一个抓手的地方。
瑞特迅速调整着帆缆。“我们必须赶在乌云前面,”他说,接着咧嘴笑了一下。“你会淋得全身湿透,船身也会颠得一塌糊涂。”说时迟,那时快,狂风骤然袭来,乌云遮天,白昼变成了黑夜,豆大的雨点狂泻而下。斯佳丽刚张开嘴喊叫,嘴里立刻灌满了雨水。
我的天哪,我要淹死了,她想。她弯下身去,又是吐又是咳地把嘴里和喉咙里的水全部吐掉。她想抬起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问问瑞特那可怕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但她那顶可笑的、已经瘪掉的帽子套在了她的脸上,使她什么也看不见。我得把它甩掉,不然我就要闷死了。她用那只空闲的手一把扯开下巴上的薄纱蝴蝶结,另一只手则死命抓住她找到的那个金属把手。小船在前后颠簸、左右摇晃,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就要裂开一般。她可以感到小船正在快速地往下沉,往下沉。它一定是船头向下、船尾向上地立了起来,就要穿过水面一直沉入海底了。哦,圣母马利亚,我可是不想死啊!
船身突然抖了一下,不再下沉。斯佳丽猛地扯掉下巴上和脸上的湿薄纱,挣脱开湿草帽的窒息。她终于看见了!
她先是看到水,往上看,还是水,再往上往上往上。只见上面横着一堵比桅杆顶还要高的水墙,马上就要压下来,把这条脆弱的木船碾成碎片,斯佳丽不禁想要尖叫,但她的喉咙却因恐惧而痉挛。
小船在摇晃、呻吟,突然令人呕吐地斜冲上水墙,然后悬浮在浪头上不停地震颤着,这令人恐怖的时刻竟像永无止境似的。
倾盆大雨狂泻而下,重重地打在斯佳丽的头上,顺着她整个的脸往下流淌,使她只好眯起双眼。四面八方都是滚滚的怒涛、汹涌的巨浪,螺旋状的白色浪峰夹着层层泡沫冲入狂风暴雨之中。“瑞特,”她大声地喊道。啊,天啊,瑞特在哪里?她把头转来转去,试图从雨帘中看过去。就在小船栽入水墙另一侧之际,她终于发现了他。
天杀的!原来他正跪在那里,肩和背挺得笔直,头和下巴高高昂起,面对着狂风暴雨和巨浪在大笑。他左手紧握舵柄,右手外伸,紧紧抓着一根缠在他手肘、前臂和腕子上的绳索,这绳索就是连着主帆的帆脚索,这时巨大的主帆已灌满了风,有着极可怕的拉力。他就是喜欢这样!喜欢与狂风和死亡的危险搏斗。他爱这种冒险。
我恨他!
斯佳丽抬起头来望着下一个即将来临的巨浪,在疯狂、绝望的一霎间,她等着它来击倒她、困住她并最终把她摧毁。接下来她又告诉自己,她没有什么好怕的。瑞特总能化险为夷,即使大海也奈何他不得。
她学着瑞特的样子昂起了头,让自己纵情于这疯狂而危险的刺激之中。
斯佳丽并不了解狂风所具有的巨大破坏力,当小船驶上三十英尺高的浪波时,风突然停了。这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原因是暴风中心发生了突变,但主帆却被拉平了,小船一个侧转,立刻被水流冲上一个危险的浪头。斯佳丽知道,瑞特正在迅速把手臂从松弛的绳索上挣脱出来,另一只手也放开了正在摆动的舵柄,但她并未察觉出哪里已经出了毛病。突然浪峰几乎钻到了船的龙骨下面,只听见瑞特在大喊“转帆!转帆”接着便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斯佳丽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