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丝毫也不介意。”斯佳丽照实说。她正要回家去,只要能载她回家去,什么都行。“潘西,你爬到饲料袋上面坐。”
回塔拉的一长段路上,她和威尔一样保持沉默,一味沉湎在记忆里那片田园景色的宁静中。空气像洗过一样干净,午后阳光轻拂她的双肩。她就要回家了!塔拉会给她一个急需的避风港,有黑妈妈在,她就有办法重建瓦解的世界。马车一拐入熟悉的车道,她就探着身子,露出期待的微笑。
谁知这座房子刚呈现在眼前,她便不禁发出失望的叫声。“威尔!
这是怎么回事?”
塔拉庄园的正面布满藤蔓,难看的绳子上挂满枯叶,四扇窗上的百叶窗塌了,还有两扇根本不见百叶窗。
“没什么事,只是夏天到了,斯佳丽。等冬天农闲时,我再修房子。
现在还不到十月,再过两、三个星期后,我先修那些百叶窗。”
“啊呀,威尔,为什么不叫我寄钱回来?你可以去雇些帮手。咳,都看得见白漆剥落得露出了红砖。简直跟垃圾堆没两样。”
威尔的回答倒沉得住气。“不管出多少钱,都雇不到帮手。愿意工作的嘛,自己的工作都忙得分不开身,不愿意的嘛,对我也没啥用处。
我跟大个子山姆两个完全凑合得了,用不着你的钱。”
斯佳丽咬咬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以前她常刺伤他的自尊,她知道他这个人刚正不屈。他说得也对,五谷、牲畜必须优先考虑。墙可以等以后再漆,填饱肚子的粮食可就延误不得。此刻她才看得到屋后绵长的耕地,刚松过土,还没杂草,隐隐闻到一股粪肥味儿,施下肥就好播种了。看到红土仍相当肥沃,她放了心。这土是塔拉的心脏和灵魂呢。
“你说得对。”她对威尔说。
大门突然打开,门廊里挤满了人。苏埃伦挺着大肚子,肚子都快把褪色的布衣服绷破了,手里抱着小女儿站在最前头。披肩滑落在手臂上。斯佳丽勉强露出愉快的神色。
“天哪!威尔,苏埃伦又有小孩了?你得加盖几间房才住得下呢。”
威尔格格笑答:“我们还想生个儿子呢。”他举手向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打招呼。斯佳丽也向她们招招手,懊悔没带些玩具回来送给孩子们。哦,老天!瞧瞧那些人。苏埃伦愁眉苦脸。斯佳丽眼睛扫到别人的脸,想看看黑人的脸。普莉西倒在那儿。韦德和埃拉就躲在普莉西裙后大个子山姆的妻子迪利拉握着汤匙,一定是在搅拌还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露蒂,是塔拉庄园照顾小孩的黑妈妈。可是怎么没看到她的黑妈妈?斯佳丽朝她的一对儿女叫道:“喂!宝贝儿,你们的母亲回来了。”说完便又转向威尔,一手搭在他手臂上。
“威尔,黑妈妈呢?她应该还没老到不能出来迎接我吧!”斯佳丽吓得把嗓子眼里的话缩住了。
“她卧病在床,斯佳丽。”
斯佳丽忙不迭地跳下仍在走动的马车,跌个踉跄,稳住重心后,快步跑向屋子。
“黑妈妈在哪里?”她问苏埃伦,对孩子们热情的问候充耳不闻。
“你就这样打招呼吗?斯佳丽,倒不出我所料!你看你干的好事,明知道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普莉西和你的小孩往这里送?”
斯佳丽举起手,准备甩她一巴掌。“苏埃伦,如果你不告诉我黑妈妈在哪里,我就要喊叫了。”
普莉西拉拉斯佳丽的衣袖。“斯佳丽小姐,我知道黑妈妈在哪里。
她病得很重,所以我们把厨房旁那间以前常用来挂火腿的小房间整理出来,那里靠近烟囱,很暖和。我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搬去那里,所以其实说不上是‘我们’一起整理的,不过我搬了张椅子过去,如果她想起来坐坐,或是有客人”斯佳丽跑到黑妈妈的病房门口,扶着门框撑住身子。让普莉西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床上那那个人不会是她的黑妈妈吧。黑妈妈是魁梧、强壮的女人,一身黑皮肤,身躯既肥厚又温暖。黑妈妈离开亚特兰大才不过六个月,不至于在转眼间就病成这副模样。决不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能忍受,也不相信。那个躺在褪色的百袖棉被下,弯曲的手指无力地在被上蠕动的枯槁怪物竞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她听到黑妈妈的声音,细弱而迟钝,不过确实是黑妈妈慈爱的声音。“小姐,我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叮咛你出门要戴帽子,带阳伞叮咛你叮咛你”“黑妈妈!”斯佳丽在床边跪下。“黑妈妈,我是斯佳丽,你的斯佳丽埃求你不要生病,黑妈妈,我受不了,你病不得。”她的头倚在瘦骨鳞峋的肩旁,像孩子似地嚎陶大哭。
一只细瘦的手抚摩着斯佳丽低垂的头。“别哭!孩子。没有糟到不能解决的事情。”
“样样事情,黑妈妈!”斯佳丽痛哭道“样样事情都不对了。”
“嘘!别响!那只是一只杯子。反正你还有一套同样漂亮的茶具。
黑妈妈向你保证过了,你的茶会还是开得成的!”
斯佳丽吓得缩了回去。她盯着黑妈妈的脸,看见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慈爱的神色,但并没有看到她。
“不!”斯佳丽悄声说。她受不了!先是玫荔!然后是瑞特,现在是黑妈妈;她心爱的每个人都要离开她。不!命运不能对她这么残忍。
“黑妈妈!”斯佳丽大声说道“黑妈妈!听好,我是斯佳丽。”她抓着褥垫,拼命扯动。“看着我,”她呜咽道“我,我的脸。你认得我的呀,黑妈妈,是我啊!斯佳丽。”
威尔一双大手箝住她手腕,虽然抓得牢牢如铁,声音倒柔和如棉。
他说:“不要这样,斯佳丽。她回到小时候在萨凡纳伺候你母亲的时代了!那时候的她,年轻、强壮、快乐,没有一丝痛苦。就让她这样去吧!”
斯佳丽挣扎着扭脱他的手。“可是我要她认得我呀!威尔。我从没告诉过她,她对我有多重要。我非亲口告诉她不可!”
“以后还有机会。她大部分时候都很清醒,认得每个人。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到那时候再说反而好。现在你先跟我来。大家都在等你,厨房里有迪利拉注意黑妈妈的动静呢。”
斯佳丽听任威尔扶起来。她全身都麻木了,连心也麻木了。她一无感觉,默默随他走入客厅。苏埃伦一见斯佳丽,就又开始指责,继续大发牢骚,但威尔制止了她。“苏埃沦,斯佳丽受的打击很深,别烦她。”
他倒一杯威士忌,递到斯佳丽手中。
威士忌倒管用,活络了斯佳丽全身血脉,稍稍减轻了她的痛苦。她将空酒杯递给威尔,让他再斟一些。
“喂!宝贝儿,”她叫唤自己的孩子“给母亲抱抱。”斯佳丽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那是属于别人的,不过至少说对了话。
她尽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陪伴黑妈妈上。曾经一心希望在黑妈妈臂弯里寻求慰藉,现在反倒变成她用年轻强壮的手臂,拥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丽扶起虚弱的黑妈妈,为她净身,更换床单,喂她喝汤,哼着她常常唱给斯佳丽听的催眠曲,当她呼吸困难时,就帮她调整姿势,当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丽当成死去的母亲说话时,就代母亲回答她。
有时候黑妈妈那双沾满粘液的眼睛认出斯佳丽时,就会冲着她的心肝儿咧嘴微笑。然后颤声叱责斯佳丽,斯佳丽从小时候起就给她这样叱责了。
“斯佳丽小姐,你的头发乱六八糟,照黑妈妈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或“没人叫你穿这件皱巴巴的上衣,换件清爽点儿的,免得让人瞧见。”或“你看起来苍白得像鬼一样,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又在脸上擦粉了?马上给我洗干净去。”
不论黑妈妈叫斯佳丽做什么,她一定点头应允。然而还来不及照办,黑妈妈就又陷入昏迷或时序错置的恍惚状态。
苏埃伦、迪尔西,甚至威尔总会不时来病房分担看护工作,让斯佳丽在摇椅小睡片刻。不过到晚上她就单独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静。
其他人熟睡之际,斯佳丽才会捻灭灯心,握住黑妈妈干瘪的手,放声大哭,让悲伤的泪水来减轻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静时分,黑妈妈醒来。“你怎么哭了,宝贝儿?”
她喃喃道“老妈妈就快要卸下担子,回上帝的怀抱安息了,谁叫你难过成这个样子来着。”她挣开斯佳丽握住她的手,抚摸斯佳丽低垂的头。
“嘘!别哭,任何事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
“对不起,”斯佳丽仍在抽噎“我就是没法子不哭。”
黑妈妈伸出弯曲的手指头,将斯佳丽脸上的乱发拨到一旁。“告诉老妈妈,什么事让她的小乖乖这么心烦?”
斯佳丽仔细看看那双老迈、慧黠、慈蔼的眼睛,更是觉得难受。“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黑妈妈。我不明白那么多错误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
“斯佳丽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内的事。谁也不比你强。上帝将重担交付给你,你就得挑起来。不必问为什么担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问你为挑担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别尽自寻烦恼。”黑妈妈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的泪水,不调顺的气息在沉睡中渐渐和缓。
我怎能不烦恼?斯佳丽想要大声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却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离弃我了。
她昂起头,挺直酸痛的肩背,挥袖拭去眼泪。凸肚火炉内的煤块快烧尽了,煤桶也见了底。房内开始变冷,她得加煤为黑妈妈取暖才行。
斯佳丽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盖住黑妈妈屠弱的身子,然后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进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冻得后悔没披条围巾出来。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银光隐遁在一朵云絮后方。暗夜的空气显得湿重,未被云层遮掩的几颗星辰看起来非常遥远、寒亮。
斯佳丽不由打了个寒噤,四周的黑暗似乎无定形、无止境。她盲目地跑到院子中央,却分辨不清就在附近的熏肉房和谷仓的熟悉轮廓。一时惊慌失措,回身寻找刚刚才离开的白色大宅。谁知仍旧乌漆一片,看不出形状。没有一丝光线,仿佛置身在荒凉、死寂、未知的混饨之中,迷失方向。甚至连一片树叶、鸟羽都毫无动静。她原已紧张的神经,吓得更紧张了,她想要逃走,但是往哪里逃呢?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令人感到生疏。
斯佳丽咬紧牙关。暗骂自己真蠢!既然都回到塔拉,回到家了,但等太阳升起,黑暗、寒冷就都一扫而空了。她勉强哈哈一笑,笑声尖锐,突兀得把自己吓了一跳。
听人说黎明前的天色总是最黑,她心想。我看果然一点不错。我只是想入非非罢了。我就是不退让,也没有时间退让,炉子还等着加煤呢!她伸出一只手摸黑走着,缓缓往应该放在柴堆旁的煤箱方向走去,一不小心踏进一个坑,摔了一交。煤桶咕咚滚落地,不见了踪影。
她身上每个饱受惊骇、精疲力竭的细胞都在叫她死了这条心,呆在原地,紧靠这片看不见的土地反而安全,等待天亮看得见再说。但是黑妈妈急需暖气,还有炉子透明窗眼里发出鼓舞人心的黄灿灿的火光呀。
斯佳丽慢慢挺起身子,跪着四下摸索煤桶。打从出了娘胎,就没碰到过如此漆黑,也没碰到过如此湿冷的夜空。她喘口气,煤桶在哪里?
黎明在哪里?
她的手指擦过冷冰冰的金属,当两手摸到铁皮煤桶隆起的边缘,她就欣然坐在脚后跟上,将桶子紧紧抱在怀中。
哦,天啊!我现在完全晕头转向了。连房子在哪里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煤箱在哪里了。我在黑夜里迷失方向了。她慌乱抬头,想要寻找任何一丝光线,但是天空漆黑一片,连遥远的星辰都消失了。
片刻间她真想哭,真想尖叫,好把房子里的人吵醒,提灯过来找她,领她回屋。
一股傲气压下这股冲动。竟在自家后院迷路,离厨房只有两步远哪!她决忘不了这份羞愧。
她把煤桶挂在手臂上,笨手笨脚地在黑暗的地面爬行。这样下去,迟早总能碰上什么东西——房子阿柴堆阿谷仓阿水井啊,这样就能弄清方向了。站起来走路,也许快些。不必像傻瓜一样爬。不过兴许会再摔交,扭断脚踝或什么的。那样只能等别人来救她了。总之,不论怎么做,都比一筹莫展、迷失方向、独自躺在那里让人看笑话要强。
墙在哪里?这里应该有堵堵才对。她觉得仿佛在爬往琼斯博罗的半途中。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万一黑暗永远没有尽头,万一继续不停地爬啊爬,却永远找不到任何目标,怎么办?
别再想了!她警告自己赶快别再想了。喉咙却发出窒息般的怪声。
斯佳丽挣扎着站起身,调缓呼吸,努力控制快速的心跳。告诉自己她是斯佳丽奥哈拉。她就在塔拉,对这地方的每个角落了如指掌。就算看不到眼皮底下又如何?她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要找出来就行了。
她要靠双脚找,而不是像婴儿或小狗一样靠四肢爬。她昂起头,挺直瘦削的肩背。谢天谢地!幸好没让人瞧见她趴在地上、慢慢爬行、害怕站立的这副德性。她这一生从没被打败过,连谢尔曼将军的军队和提包客都动不了她一根汗毛。谁也打不倒她,什么都打不倒她,除非她听天由命,那就活该。这种害怕黑暗的念头,只有胆小的爱哭鬼才有!
我想我也像一般人一样容易受外界影响,弄得情绪沮丧,她不屑地自忖。她的自嘲犹如一针强心剂鼓舞了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难,我决不再让它发生。下坡路走多了,总会遇到上坡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收拾善后的还是自己。我决不躺倒了算数。
斯佳丽提着煤桶挡在身前,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铁皮桶几乎一下子就撞到什么东西,眶啷一响。新劈松柴的浓烈树脂味扑鼻而来,她不禁放声大笑。斯佳丽就站在柴堆旁,煤箱就在跟前。这里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火炉里重新生起火来,关上铁门,弄出一声巨响,吵醒了躺在床上的黑妈妈。斯佳丽赶忙跑过去为她再盖上被。房里好冷哪。
黑妈妈隐忍痛苦,斜着眼看斯佳丽。“瞧你的脸多脏,手也一样。”
她虚弱地嘀咕道。
“我知道,我这就去洗干净。”斯佳丽趁黑妈妈未昏睡过去之前,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爱你,黑妈妈。”
“这我知道,用不着对我说。”黑妈妈又悄然入睡了,暂时摆脱了痛苦。
“当然用得着,”尽管黑妈妈已听不到,她还是大声说出,一半也是对自己说的。“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我从没来得及告诉玫兰妮、瑞特,也从没费时间去想我是爱他们的,或你。至少对你我不会再犯对他们的错误。”
斯佳丽俯视奄奄一息的老妈妈那骷髅般的脸。“我爱你,黑妈妈,”她轻声说“如果世上少了一个爱我的你,我会变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