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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待艾登进屋,老铁匠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伫立于黑暗中的男人,关上了屋门。

门合上之前他看见,对方肩上的乌鸦状似友好地朝这个方向歪了一下头,一对猩红色泽的眼瞳在黑夜中熠熠发亮。而那个男人仍然微笑着。

老铁匠感到心里一阵说不清的发毛。他心事重重地布置晚餐,招呼艾登的同时不忘警告道:“小子,别和那个人走得太近。”

哈默·史密斯干了一辈子的铁匠行当,素来沉默寡言。但他这辈子也吸入了太多的富含重金属元素的烟尘,上年纪后他从肺部到咽喉都总是很不舒服。现在他用力咳嗽了好几声,才沙哑着声音说:“还有,别摸那只乌鸦。”

乌鸦是死亡的报幕员。

那乌鸦的主人又是什么呢?

“知道了,哈默爷爷。”艾登应了一声。他忙活起来,替老人将炖菜和肉汤端上餐桌。

可艾登显然不怎么服气。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这件事。

艾登揪下一小块面包扔进嘴里,用勺子不住地搅拌那碟沙拉。艾登噘着嘴还嘴道:“可您也告诉我,要平等、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人,不能对他们怀有偏见。”

老铁匠瞪起眼来。他还想说点什么,话却被接下来的一长串咳嗽打断。艾登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替老人拍背顺气。

…………

到了一天中的最后几个小时,艾登听见隔壁的哈默爷爷睡下了。艾登立马从床上跳起。

他打开窗户,偷偷翻墙跑了出去。

卡奥斯在他们的老地方等艾登。

乌鸦倒飞远了。它很享受在此地定居的生活,它是会自己找乐子的。它喜欢袭击路过村庄附近的行商,啄他们的眼睛来吃;或是戏弄那些人中的首领,抢走他们的耳环和项链。当它叼着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飞走的时候,那些商人和佣兵往往会勃然大怒。他们拿着弓箭马不停蹄地追杀这可恨的鸟儿,直至被引入食人巨怪的领地,永久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艾登来的时候便没有看见他的克劳。卡奥斯一个人坐在两条分岔小路前的路标下,那里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岩石,用来充当他的椅子。火光映照出他苍白俊美的面容,他正在慢条斯理地读一本书,看得十分细致。

艾登放轻了步子,着迷似地朝他走去,被这个人身上那种神秘而强大的气质所吸引。这时年幼的艾登还不懂得对方身上的奇异魔力来自何处。同时他也不懂得什么是危险。

卡奥斯轻轻翻过一页纸,余光留意到一个孩子小心翼翼的靠近。对方柔软、温顺得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卡奥斯笑起来,放下书叫出了他的名字。

“艾登。”卡奥斯温柔道,“银河已经在等着你了。”

繁星在他们的头顶闪烁,银河缓慢流淌而过。而在人间,卡奥斯的声音含着夜的缱绻,艾登心里砰砰直跳。

“啊…我来得有点晚。”艾登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抱歉,卡奥斯。”

艾登想问问卡奥斯在读什么书,可又怕那本书上写的尽是晦涩难懂的内容,自己看不明白。在他纠结的当口,卡奥斯已经将书收了起来。艾登挠挠后脖子,有些尴尬道:“哈默爷爷不让我出来找你玩。”

艾登走上前去撩开卡奥斯的斗篷,想要坐在他的身旁。卡奥斯便向左挪了挪,给小艾登腾出位置。两人肩并肩,一齐沐浴在星穹之下。这时艾登已经完全忘记了要去大陆西边拜访蜥蜴女王和看望蜥蜴宝宝的事情了。

“卡奥斯,你为什么总是穿着这件羽毛披风?你是巫师吗?”艾登好奇地摸摸卡奥斯的斗篷,其内层把柔顺的鸦羽层层叠叠地缝制在了一起,看得出缝纫技术十分精湛。“村民们叫你黑影人,说你是不详来客,会给村庄带来灾难。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可就连我的同学们也这么说。他们说你不敢靠近小教堂,否则就会自燃!他们还朝克劳扔石头,说要扒光它的羽毛。”艾登越说越生气,“有时候我真的想揍他们!”

卡奥斯好脾气地倾听一个孩子心直口快的话,并不为这些非议感到生气。

所谓的教会学校,其实并不是一座正式学校,那只是源于村庄里的小教堂愿意让孩子们过去听授知识罢了。那位本·安布罗斯神父将手抄的书籍和糖果分发给孩子们,免费教他们文法,算术,历史,绘画还有音乐。安布罗斯神父说:“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知识就是光明。倘若连光明都要收费的话,那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加黑暗。”

卡奥斯初次听见这番转述时颇为惊讶。

现在艾登的情绪有些低落。卡奥斯好心提议道:“需要我代劳么,我可以帮你把那些调皮的男孩变成蛤蟆、臭鼬或者鲶鱼。”

艾登还以为他讲了一个笑话。

“还是算了吧,卡奥斯。他们的妈妈可能会拿着耙子和草叉找到哈默爷爷,并且带着一牛车呱呱叫的小蛤蟆。”艾登忍不住笑起来。他拍了拍卡奥斯,自信满满地说:“放心吧,我会跟他们好好讲道理的。”

“好的。”卡奥斯也微笑起来。“谢谢你,艾登。你是个勇敢的英雄,我的英雄。”

因为这番盛赞,艾登再度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卡奥斯的心情很好。比起神父给孩子们讲的太阳与月亮的故事,卡奥斯给艾登讲了另一个风格显着不同的故事。

“艾登。”

“我有一支海怪交响乐乐团。”卡奥斯说,“不过他们现在并不在这个时空。”

艾登瞪大了眼睛,嘴巴已经变成了“哇哦”的形状。

“可是,什么是‘交响乐’?”艾登不解地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卡奥斯并不急于解释。他笑道:“虽然我在音乐上没有天赋,但我喜欢看他们登台演出。他们的演出总是充满了意外。就比如有一天,在一场演奏的过程中,指挥的肚子饿了。他实在饥饿难耐,便没忍住一口吃掉了我们的鼓手。哦,鼓手是一只海栖人,指挥则是潮巨蟹人。后来指挥告诉我,说那只海栖人的肉尝起来非常鲜美,还建议我也去试试……他实在是个蠢蛋,他不知道海栖人有多稀少,后来我找了很多个世界也再没找到一个会用定音鼓的海栖人。”

艾登喜欢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它们就像一个个虚幻的童话,没有一处细节能在书本上找到与之对应的内容。它们也不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除了卡奥斯。它们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当卡奥斯笑着讲起这些趣事的时候,艾登发自真心地觉得它们是真实的,美好的。

“听起来好厉害。”艾登崇拜地看着卡奥斯,眼神发亮。尽管他不知道什么是海栖人,什么是潮巨蟹人,什么是定音鼓。他还是充满斗志地发问:“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卡奥斯?我也可以去听演出吗?”

“当然。”卡奥斯很快地应允,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要等你再长大一些。”

“那好吧。”艾登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蔫了。他歪倒下来靠住卡奥斯,自我安慰说:“我有点晕传送门。每次穿过它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身体消失不见了的感觉,头晕晕的。可能等我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频繁使用传送门会损害精神。”卡奥斯也安慰艾登。卡奥斯接着说:“后来,我做了一支特殊的,可以定位和指明方向的船舵给他们,他们就开始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和巡回演出了。”

艾登想象那艘满载海怪,在夜空中巡游的大船。

“可是他们没有鼓手了。”艾登说。

“是的。不过我想,他们的观众并不在乎那个。”卡奥斯勾着嘴角,幽默地回答,“因为每当演出结束,就到了他们开始吃观众的时间了。”

“啊…那有点糟糕。”艾登愣住,“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吃人呢?”

“也许是因为……好吃?”卡奥斯试着回答。其实他也不太了解那些海怪的心理。“不过我不那么觉得。而且我认识的所有食人魔都臭烘烘的。”卡奥斯无所谓地说,“可能是因为进食是生物的本能。怪物吃人,就像你吃掉小牛犊和小羊羔一样。怪物也会被其它怪物吃掉,或互相吞食。而吞噬鲜活的血肉是怪物的特性,是他们的欲望,他们的乐趣。”

艾登完全没有听懂。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他傻乎乎地问:“那,我也不该吃掉那些牛和羊吗?”

“并非如此,我的小艾登。”卡奥斯笑起来,“这是你身为人类的权力。你应该成为人类的英雄,反抗和杀死那些怪物,保护其他人。”

卡奥斯握住艾登的手,而艾登渐渐从这力道中感受到坚定和决心。

“……好,我明白了。”艾登郑重地点头。他认真道:“我会成为人类的英雄的,你看着吧,卡奥斯。”

卡奥斯欣然应允。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于是,今夜卡奥斯又度过了十分愉悦的一天。

“你该回去睡觉了,小艾登。”最后卡奥斯亲了亲这个乖孩子的脸颊,作为一个晚安吻。“欢迎随时来找我玩。”

5

卡奥斯似乎高估了艾登讲道理的能力,亦或是低估了这个年纪的男孩们调皮捣蛋的能力。在这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卡奥斯的小屋迎来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小客人。

这时卡奥斯正在坐在屋内读一本耸人听闻的死灵书籍,看人类是如何运用他们匮乏的想象力来尽可能“学术地”解释死者苏生的原理。作者还在其论述中加入了大量的对魔法和巫术的贬低之辞,以此来抬高死灵术的地位。

卡奥斯看得津津有味。卡奥斯心想,是该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这位有趣的作者——假如对方还没有疯掉或是被烧死的话。

油灯里长久地燃着人鱼脂,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幽幽的淡香。忽而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声驶过,种植在屋外的一片食人藤突然振奋起来。卡奥斯合上了手中这本画满血淋淋插图的书。

隔着一扇简易得甚至连门闩都没有的木门,卡奥斯听见了来访者的声音。

听起来似乎……在吵架?

乌鸦:“呱,呱,呱哇——”

艾登恼怒道:“克劳,闭嘴!”

艾登一脚踢开那株快攀到他鞋面上的藤蔓,那翠色的根茎上还举着一朵颤巍巍的紫色小花。艾登生气地警告:“我知道卡奥斯能听懂你的话!等会见到他了你不许开口,什么也别说!”

乌鸦:“呱哇!呱哇!”

眼前的木门一下子被推开,卡奥斯笑眯眯地出现在那扇门之后,摇曳的火光拉长了他本就修长的影子。艾登和乌鸦顿时安静了。争论戛然而止。

乌鸦:“呱。”它缩了下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晚上好,小埃杰顿先生。进来坐坐?”卡奥斯照例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他让开路好让艾登进来,却一瞟眼看见了艾登左侧眼角上的一块紫青色淤痕。卡奥斯扶着门,站住不动了。“这是怎么了,我的艾登。”

艾登的嘴角拉了下去。“卡奥斯!”他一脸忍不住要哭出来的表情,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泪水。

艾登埋下头,飞快地朝卡奥斯冲过去,一头扎进了那层蓬勃松软的鸦羽之下。卡奥斯正好用斗篷裹住艾登,将他抱住。艾登哭着说:“我今天跟他们打架了!我被讨厌了!”

卡奥斯:“……哈。”

“我不想去安布罗斯神父那里了……卡奥斯,你就让我待在你这儿吧。”艾登揪住卡奥斯的衣服,拿他的斗篷擦眼泪。他吸着鼻子,难过极了。“我也不想回哈默爷爷家里了。他们都说我是没爹妈生养的杂种,说我是乌鸦产的蛋里生出来的。”

卡奥斯开始想一些不适合说给孩子听的东西了。他想食人藤叶下掩藏的尖利的刺,和巨大裂隙一样的嘴;想他计划修筑的新地下室,里面需有用生龙骨制成的笼子;想那本禁书上示意献祭用的插画……想怎样一个结局才比较适合那些精力旺盛的男孩们。

对于教会学校近日里发生的事情,卡奥斯其实略有耳闻。乌鸦每夜都飞回小屋,向卡奥斯如实地汇报那些发生在艾登身边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卡奥斯一边给食人藤喂食一边听这些日常小事当作睡前故事。所以,那几个小孩是叫什么来着,威尔?罗博?卢卡斯?……算了,随便什么。卡奥斯眼底跃动着幽暗的火光,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他低声说:“让我们来把他们做成南瓜派吧。”

艾登紧紧抱住卡奥斯的身体,也被卡奥斯的手臂用力搂住。他埋着脸,吸鼻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不要。”艾登小声说。“卡奥斯,我不要你给我出头。”

卡奥斯未答话。

艾登放开了卡奥斯。他自己抹了一下眼睛,开始讲今天更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本来是打得过杰克的。我都把他打倒了。你没看见,他现在整张脸都肿成猪头了!可是后来他又叫了三个人,趁安布罗斯神父不在的时候偷袭我。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摔晕了。”

卡奥斯半跪下来,安静地打量艾登的脸。

“下次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跑得比他们都快,他们欺负不了我。”艾登也看着卡奥斯的眼睛。“真的,我不用你帮我,我打得过他们。我可是大英雄,你要相信我。”

“好不好,卡奥斯?我就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待一会儿我就走。”艾登咧嘴露出一个傻瓜一样的笑,又开玩笑似地自嘲道,“等会回去了哈默爷爷肯定要说我了。”

卡奥斯撩起艾登额角散落的几缕金发,艾登慢慢放低了视线。艾登耷拉着头,沮丧地说:“他们都讨厌我。可是我不想他们也讨厌你。”

卡奥斯终于松了口。

“嗯。”卡奥斯垂眸挨近了艾登,在他眼角的瘀伤上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这是给一个孩子脆弱却坚强的心的奖励。“我答应你,我不会参与。”

卡奥斯解下身上的斗篷,将它披在艾登身上。

“今夜多留一会儿吧,艾登。”卡奥斯站起来,说,“我带你去看全大陆最大、最美的星湖。”

卡奥斯把小艾登抱回去的时候,这个玩累了的孩子窝在卡奥斯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他手中还捏着一枚海怪交响乐乐团演出满99次时发行的纪念币。

不过,老铁匠看到“昏过去的艾登”,以及艾登脸上的伤时可是惊怒交加。要不是卡奥斯及时说出了“不是我”,那这位老人可能真的会抄起斧头当场给卡奥斯的脑袋来上几下。

好在卡奥斯也是个颇为大度的人,他并不在意老铁匠戒备甚至是敌意的目光。同时他也没有丝毫的自觉和边界感,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艾登的家,然后将艾登放在了那张小床上。

在这个平静得诡异的过程中,老铁匠牢牢盯死了卡奥斯的背影,简直恨不得掀开他的衣服好好看看他背上是不是刻着恶魔的咒痕,或是干脆长了一身鱼骨一样畸形的骨刺。老铁匠亲眼所见,当这个人从艾登身上收回盖着的斗篷、直起腰身之时,他的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给艾登打一把剑吧。”卡奥斯的视线始终停驻在那梦乡中安眠的孩子脸上。卡奥斯说:“我会教他剑术。”

老铁匠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染上了浑浊的色泽。

“是你,对吧?八年前把一个婴儿和金币放在我的家门口的那个人。”老铁匠看见这男人回过了头。老铁匠同那双夜魇的眸子对视,他的心脏仿佛蓦然间被某种东西攥紧了,在胸腔里乱窜的寒气逼得他想要咳嗽。他捂住了嘴。

“你来到我们村庄的时间有点太巧了……太巧了。”老铁匠后退着靠在门上,勉强支撑住了身体。为了艾登,他坚持说了下去:“难道你……你是艾登的生父?埃杰顿?”

老铁匠说着,忍不住捂住嘴不要命地咳嗽起来,却又因为不能吵醒孩子而拼命忍着声音。他因此错过了这一刻卡奥斯身边浮现的诸多双眼睛。

卡奥斯不过是张开魔眼看了一眼这个人类的命运。

“看来你正受到命运的折磨。它是在世死神,对你穷追不舍,你的生命之火已亟待燃尽。”卡奥斯旁观老人的病痛发作,反而露出了一个十分欣快的笑。他犹如手握筹码的恶魔,任凭心意将那些筹码高高抛起,又随意地将它们掷落。筹码始终在他手中。“怎么样,想解开有限生命的束缚吗?”

“献上你的灵魂与忠心,成为黑夜的仆从,我将是你永恒且唯一的救主。”

6

艾登逃学没几天后,安布罗斯神父找去了村中老铁匠的家里。

这会儿艾登尚不知晓自己没去小教堂的事已被撞破。他哼着从卡奥斯那里学来的不知名的小调,带着克劳一路走一路把玩几颗五颜六色的玻璃珠。这些玻璃珠是克劳捡来的,我们聪明的乌鸦总是能在各种隐蔽的地方发现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它也很爱将每一处不为人知的藏宝点都分享给艾登。每当艾登找到了这些亮闪闪露出开心的笑,克劳就歇落在艾登的头顶呱呱大叫。

艾登拿起一颗玻璃珠,将它高高举起,对着夜空,这样就好像漫天的星星都落进了这玲珑剔透的小圆球里。它实在是漂亮极了,像是浑然天成的稀有晶石。艾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颗玻璃珠,又透过玻璃珠看见广袤而缥缈的夜。

“艾登!”

突然有人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艾登吓得一哆嗦,慌忙把玻璃珠藏进手心。他抬头便看见自家小屋前的意外来客,那一身带披肩的素白长袍在黑夜中十分引人注目。艾登的这位老师,安布罗斯神父,他手上拿有一本棕色封皮的旧书,胸前挂着新时代的信仰,象征光明的日月双辉徽章。他投过来的视线仁慈却严厉,充满了不认可。而刚喊了一嗓子的哈默爷爷就站在安布罗斯神父的身旁。这位老人因为连日来的腿脚疼痛而不得不拄上了拐杖,现在他同样板起了一张脸朝艾登瞪过来。

谁让艾登贪玩溜号被逮了个正着呢。艾登慌了,他急忙扭过头去,冲旁边喊道:“克劳!你快躲……咦?”

乌鸦早已不见踪影。

“……所以,我以后就不能在白天出来了。”艾登闷闷不乐地说。

卡奥斯静静听完了这段叙说,其中夹杂了不少孩子气的抱怨。卡奥斯晃动酒杯,杯中深红色的液体轻缓地晃动起来。

“回去神父那里吧。”卡奥斯温声道,“他教你读书写字。在这个世界,很多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艾登双手支肘撑在石桌上,托着脸。他的杯子里装的是甜羊奶。他听进去了卡奥斯的话,苦着一张小脸回答:“那好吧。”

想想上次在教会学校里闹出的那些不愉快,艾登抱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羊奶。“要是这次杰克再来找我的麻烦,我一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艾登气呼呼地说。

卡奥斯旁观艾登的反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坐在这张桌上的第三个“人”才终于开了口。布朗先生歪了歪头,有些艰难地将“脸”转向小艾登。他艰难到转向时他的脖子发出了一些不太妙的“咔咔”声,还伴随着细小碎屑的掉落。布朗先生呆板地问:“……神父?”

自灵魂被放进这尊石像算起,已过去了八年。布朗先生从最初的完全不适应这个身体到现在的熟悉,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天生的石像人了。他住在布置有石质家具的山洞里,灵魂也住进了由石头构成的,堡垒一样的躯壳里。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头脑愈发愚笨,行动也愈发迟缓。他常常会走到洞口,面对远方的密林与城镇,然后维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长达数月,任凭风吹雨打。但他同时也变得坚固得再也没有什么能击碎他的身体。不朽的生命就以这种方式在这块大理石上永恒地发挥效力。

“对,安布罗斯神父。”艾登也学布朗先生的样子歪了歪头。“他就住在我们村庄的小教堂里。”

艾登从小就很喜欢布朗先生,这性子稳重的大个儿石像人朋友。布朗先生面部的那块石板平平整整,没有五官,小时候的艾登就拿着木炭条往上面画画。艾登给布朗先生画上了眉毛、眼睛和鼻子,还有嘴唇。这倒显得布朗先生的脸生动起来,变得更加像人了。

布朗先生的杯子里只有几根蜷曲起来的干树叶。他迟滞的思维正在缓缓运转。半晌,布朗先生又问了一遍:“神父……是做什么的?”

艾登有些惊讶。

“神父就是教我们读书的人。”艾登想了想,又补充道,“安布罗斯神父用神的力量保护大家。他替我们祈求光明,并帮助我们消灭那些邪恶的黑暗生物。”

布朗先生的脖子又发出一阵咔咔声。

卡奥斯笑起来。

“我想给你换一个头了,我亲爱的朋友。”卡奥斯笑道,“它可以由蜂窝制成,然后养许多蜜蜂,让你的脑子里每天都是嗡嗡嗡的声音。这可能会有助于你思考问题。”

艾登也咯咯笑了起来。他咧开嘴露出牙齿,笑时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明媚,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那,卡奥斯,我也可以换一个头吗?我想要一个海怪的头!”

“当然不行。那会让你变傻。”卡奥斯笑着起身。他随手揉了揉艾登的头,揉乱了那头金发。卡奥斯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艾登摸了摸脑袋上刚被卡奥斯弄乱的地方。他乖乖巧巧地坐在布朗先生家里,坐在那张石凳上,等卡奥斯。

“好啊。”

宁静村庄的小教堂在“夜间”并不对外开放。

虽然一天中的任何一个小时都是黑夜,村庄遭到野兽袭击的风险也是等同的,但大部分的人仍尽可能地使用同一套作息。人们沿用从古至今的惯例来维持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在黑暗的世界里,人类需要比以往更多得多的团结。

这夜,本·安布罗斯神父已早早睡下。但他通常都睡得不太安宁。因为总有选择在夜晚前来告解或是寻求心灵慰藉的村民,有时也包括那些需要放哨巡逻故而不能睡觉的人。这是村庄的规定:每家每户的壮年男人都要轮流在夜晚穿上盔甲,拿上长矛,成为村庄中的守夜人。而在被长夜侵蚀的白天,人人都是对抗黑暗的哨卫。

于是这成为了安布罗斯神父的习惯:但凡有人叩响小教堂的门,安布罗斯神父就不会拒绝他们的请求。

但今夜登门拜访的人似乎不太一样。

安布罗斯神父起先并没有看到对方,只是起夜路过时发现教堂中殿的门是开着的。安布罗斯神父便走过去掩门。仅仅是无意间的一瞥,安布罗斯神父忽然发觉有个男人正独自坐在教堂的长椅上。那人穿一件黑色的外袍或是披风,有不长的黑色卷发,整个人简直和黑暗融为一体。不过仿佛是为了暴露他的存在,浩瀚宇宙将点点星光透过教堂的透明玻璃窗倾洒在他身上,沿着层层羽毛镀上银辉,勾出了些奇妙的光和影子。安布罗斯神父因此驻足。

安布罗斯神父隐隐猜出了那个神秘人是谁,但对其了解甚少。对方坐在那里,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安布罗斯神父在胸前画了一个日与月交叠的神圣徽记,随后提着提灯,一步一步朝教堂中走去。

随着安布罗斯神父踏入小教堂,那人吹起了小调。其旋律柔和宁静,配合着逐渐走近、声音渐响的脚步声,这音调越来越轻。当安布罗斯神父走到那张长椅旁,看见他的侧脸,曲子悠然而止。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转身面对神父,长斗篷的下摆在空中从容地打了个旋儿。

卡奥斯微笑着说:“晚上好,安布罗斯神父。”

这还是安布罗斯神父第一次看见卡奥斯的脸。安布罗斯神父略微屏息,“阁下。”

“以日与月的名义,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安布罗斯神父问,“请问您的名字是?”

“卡奥斯。”卡奥斯好心情地答道,“人们这样称呼我。”

卡奥斯向来觉得这些神的信徒严肃正经的样子很有意思。他们崇拜早已消失的太阳与月亮,在卡奥斯看来就像是庸庸碌碌的工蚁在地面筑起巨大的蚁巢,然后将蚁后供奉其中。卡奥斯不介意在闲暇时观看他们发挥想象力,并投入百年的时间去修筑这些巢穴。当然,如果需要的话,卡奥斯也不介意唤来一阵微风,一阵小雨,摧毁他们孱弱无知的信仰。

“我不需要告解。我只是想过来提醒一下你,亲爱的神父。在这间小教堂里,孩子们上课的地方,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曾发生过不义之事。”卡奥斯的态度非常温和。“并且它还可能继续发生。”

安布罗斯神父陷入沉思。这件事他闻所未闻。

“您是指什么事呢?”

“只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卡奥斯轻声哼笑,“但有些时候事情也可能会变得过火。是谁教会了孩子们恃强凌弱、以多欺少?我不清楚。但我想,有的孩子可能需要一些来自旁人的‘矫正’。”

“或许是我有所疏忽。”安布罗斯神父皱着眉头回忆,“您还了解些什么?烦请详细说说。”

但卡奥斯应说的话已经说尽。他可没空解答人类没完没了的问题。他只笑而不语,几步退出了提灯照亮的范围,打算转身离去。

“等等,卡奥斯阁下——”安布罗斯神父还没来得及问完,那件斗篷在眼前一转,似乎马上就要隐没到黑暗中去了。安布罗斯神父匆忙间上前,一伸手抓住了那件斗篷。

“抱歉。”安布罗斯神父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的背影,“还请让我问问,您是为了那个叫艾登的孩子来的吗?”

卡奥斯站在黑暗里,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安布罗斯神父没有听清。

“什么?”安布罗斯神父问。

“我说,放手。”卡奥斯重复了一遍,“不要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随意碰我,神父。”卡奥斯回过头来,面色森寒,却微笑着说:“如果您不想被缝到一匹马的身上去的话。”

安布罗斯神父变了脸色。他慢慢松开手,退后几步,神情凝重地说:“……失礼了。”

卡奥斯的身形渐渐沉入了阴影之中。在这一刻,在安布罗斯神父的身边,包裹着他的黑暗比他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浓郁百倍。而卡奥斯最后只留给了他几声轻盈的笑。“假如您正忙于投身更伟大的事业,那我会非常乐意替您分担教育孩子的职责。”

“那么晚安了,安布罗斯神父。”卡奥斯谦恭退场,“愿您的太阳早日升起。”

卡奥斯离去有一段时间了,艾登也渐渐感到了无聊。

“布朗先生,布朗先生——”艾登从高高的石凳上跳下,一脸期待地跑到布朗先生面前,“布朗先生,还要画画吗?我可以帮你在你的手臂上画上一圈一圈缠绕而上的花和叶子。嗯,还有小鸟。我很会画它们,特别是乌鸦!”

艾登扬起一个笑脸,但布朗先生摇了摇头。嵌在布朗先生口中的那块活动的石舌颤动了许久,布朗先生才慢吞吞地说:“艾登,你……你离那个人远一点吧。”

“谁?安布罗斯神父吗?”艾登一头雾水,搞不明白。“为什么啊?可是卡奥斯让我回去找他。”

“不……”布朗先生无比艰难地说出那个名字,“是那个人,是……卡奥斯。你不该接近他的。”

这下艾登更是不理解。“为什么?”

“如果你认识的那位神父能杀了他……不,那根本不可能,没可能的……孩子,你还是逃吧,离那个人越远越好!”布朗先生罕见地焦躁起来。他被一种激烈的情绪席卷,猛地站起,他全身都在发出剧烈的咔咔声,像是从石刻的躯体内部发生了某种崩裂,外部的碎屑飞溅。“你是个好孩子,但你被他的外貌所欺骗,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他甚至连人类都不是!”

“布朗先生……”艾登吓了一大跳,“……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卡奥斯?”艾登着实不解,“我当然知道卡奥斯不是普通人了。他从不骗我。他把什么事都告诉我了。”

“那他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曾是和你一样的人类。”布朗先生颓然道。他跌回那张巨大的石凳上,好似一瞬间泄露出的愤怒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脸上的那些孩子的涂鸦现如今只显得他很滑稽而已。“那个人救了我的命,却也将我的灵魂囚禁在这具石像之内。”

“这是一副活棺材。”布朗先生颤抖着说。

艾登傻愣愣地看着布朗先生,未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这时,艾登耳边忽地响起了一声粗哑的怪叫。艾登闻声低头看去,然后意外地在石桌下发现了正在梳理羽毛的克劳。

乌鸦:“嘎哇。”

艾登“啊”了一声,连忙爬到桌子底下,将乌鸦抱了出来。艾登惊喜道:“克劳!你怎么在这里?”

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吸引。艾登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布朗先生好像正难过着。于是艾登抱着克劳小心地靠近了布朗先生,走到他的面前。可布朗先生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布朗先生……?”艾登拍了拍这石像人的胸膛,但布朗先生没再发出声音。艾登有些无措,“你怎么了?布朗先生?”

“可能是枯萎了吧,这只灵魂。”有人回答。

艾登转头,望见卡奥斯站在山洞洞口。他回来了。夜风吹起那件饰满羽毛的斗篷,卡奥斯看上去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会张开双臂纵身一跃的那类人。但艾登知道他会飘然飞起。

艾登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卡奥斯。

“卡奥斯。”艾登喜欢被那身鸦羽簇拥时的温暖,尽管卡奥斯的手永远是冰冷的。艾登仰头,充满担忧地问卡奥斯:“那布朗先生会怎么样?”

“过个几个月就好了。”卡奥斯不在意地回答,“不用担心。”

“噢。”艾登说。他还想问问卡奥斯布朗先生说的那件事,但最终并没有问出口。他不安地朝山洞里望去,在心里同布朗先生道别。

“我们走吧。”卡奥斯牵住艾登的手。“起飞啰。”

艾登点点头:“嗯!”

卡奥斯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山洞,口型在说:

永别了,朋友。

他们从高耸的悬崖纵身跃下,又迎着星瀑淌下的方向遥遥飞起,飞向远方。

7

几天后,老铁匠亲自为艾登打造了一把剑。

这是一把小小的短剑,开了双刃,带有十字护手,尺寸和重量都远远小于供成年人使用的骑士剑。比起武器,它更像是一把玩具。

不过剑铸好的那天,艾登还是高兴坏了。

“哇!”艾登对它的喜爱溢于言表。这把剑的剑刃十分锋利,剑身反射出利落无情的冷光。艾登拿着剑翻来覆去地查看和抚摸,像是得到了举世难得一见的宝贝。他快活地在屋子里跑动,一整晚都在耍弄这把以他的力气来说刚刚合适的武器。

“哈默爷爷,现在我也可以当骑士了吗?!——哈默爷爷!”

哈默爷爷叹了口气。他沉默地看着这个沉浸在喜悦中的孩子,转身在那把刚请人打造好的木制轮椅前坐下。

“呼!”艾登抬起剑尖,“哈!”

艾登用力地挥舞,一举削掉了餐桌上半块白面包的一角。

老铁匠摇了摇头。

这个晚上艾登兴奋得一宿没睡。才躺到床上没五分钟,他就一跃而起,兴冲冲地跑去拿靠在床头的剑。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自己将来面对黑暗生物时骁勇善战的身姿。

艾登当夜就叩响了卡奥斯家的门。种植在屋外的会动的植物纷纷让道,迎接艾登进来,他向卡奥斯炫耀这新得到的,属于他自己的宝剑。

而对此,卡奥斯的回应更令艾登惊喜万分。

听了艾登的话,卡奥斯停下手中的羽毛笔,面对艾登露出一个笑。这笑称得上是“欣慰”了。卡奥斯正是如此笑着提议说:“那么,让我来教你剑术吧,艾登?”

艾登惊讶:“你还会用剑吗,卡奥斯?”

卡奥斯含蓄地笑笑:“稍有了解。”

在艾登到来之前,卡奥斯正在用一支黑色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画新地下室的构图。他露出袖子的那截手腕在烛火下苍白没有血色,白得近乎发光。而他手背上蜿蜒着几缕极细的青色血管,指间没有一点茧子。他看上去不像是会使用需要力量的武器的人。艾登想象不出他用蛮力挥舞双手长剑的样子。

但那种贵族用的优雅剑术可能会很适合他。艾登心想。

在此后几天,卡奥斯当真开始教艾登剑术。不过最初只是基础的挥砍和刺击。还有站位,步法,闪避和以剑格挡。卡奥斯使用一本初学者剑谱,将这些要点一一讲解给艾登。

“还缺一把盾牌,一套盔甲。只用剑的话,山中精怪会很轻松地将你全身的骨头碾碎。”卡奥斯热心道,“还缺一匹精壮的,久经训练的马……还是你更喜欢骑幽灵狼或者魔翼飞龙呢,艾登?”

卡奥斯扎了几个小小的稻草人,在它们头上插了两根乌鸦的羽毛,然后把它们放在院子里,让艾登对着它们练习刺和砍。

“等你再长大一些吧。”卡奥斯兴致勃勃地说,“至少等你能把剑运用自如,挥舞它就像摆动你自己的手臂那样简单。之后,我会陪你对练。”

艾登信心十足。他练剑练得汗流浃背,四肢酸痛,仍不愿意放开剑柄。在这件事上,他心性中那份完全不可理喻的执着被完全地体现出来了。艾登望着卡奥斯的眼睛,承诺说:“我会成为最强的骑士的,卡奥斯。”

艾登对此深信不疑。而卡奥斯怀着同样的心情。

卡奥斯没有任何底线地纵容艾登的成长。

“好啊。”卡奥斯轻笑,“我的骑士。”

于是在这之后,每晚带上剑偷偷溜出来找卡奥斯练习剑术成为了艾登的日常任务。有好几次艾登心急,在翻窗户的时候,他不慎让剑鞘撞在窗框上,弄住了较大的响声,连隔壁的哈默爷爷的鼾声都终止了片刻。艾登被吓得僵在窗台上一动不敢动。但过了一会儿,艾登听见从隔壁传来的一声幽幽的叹息,哈默爷爷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他们谁也没有提及此事。哈默爷爷再也没有说过“不要靠近那个怪人”诸如此类的话。而艾登也认真去上学,认真听安布罗斯神父讲授知识,认真去卡奥斯那里修习剑术。

卡奥斯在院子里架了一张长椅,竖起火炬。当艾登奋力刺向稻草人身上的几处要害的时候,卡奥斯就一面旁观这种练习,一面翻看几本他最近新找到的剑术古籍。

卡奥斯抱起一具稻草人,一缕纯粹的,原初的精神力量缠上这稻草扎制的身躯,涌入其中,成为了稻草人的“灵魂”。

它“活”了过来。暂时的。它蹦蹦跳跳地朝艾登走去,在杂草丛生的泥土地面上前进,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艾登刚把剑从面前稻草人的胸口抽出,他的身影被一个更大的阴影笼罩。后面正站着什么让人汗毛倒竖的东西,就贴着他的后背。艾登瞬间回头。他瞳孔紧缩,退了一步,想也不想地挥剑,剑直直砍向稻草人的脖子。

而结果是——剑楔入稻草人的木杆脖子几厘米,被卡住了。

艾登反应过来了。

“嘿!卡奥斯!”艾登不满道。艾登非常生气:“别这么吓我!要是刚才是你站在我背后呢?那我、我可能就……你别笑了!!”

卡奥斯勾着唇。他将几本剑术古籍放在长椅上,步入院中。他随手抚过那些稻草人枯燥无趣的脸,它们纷纷“活”了过来,开始围着艾登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跑动着。

“让它们陪你练习吧。”卡奥斯说。

艾登的嘴角还下压着,显而易见地处于生气中。他拔出剑,捏紧了剑柄,一言不发。

“小艾登。”卡奥斯来到艾登身后,扶上他的肩膀,轻唤他的名字。“为什么生气呢?你看,我现在就站在你的身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登瞪了他一眼。“因为我知道现在是你。”

“嗯哼。”卡奥斯接着说,“你原本做的也没有错。当有人想要偷袭你的时候,你就那么做吧。削掉他们的脑袋,他们就会感到后悔了。”

艾登愣了愣。“啊,那个……”他想起了曾向卡奥斯抱怨自己和几个同学打架,还被偷袭的事情。

卡奥斯没有错过艾登脸上的这个细微表情变化。

“艾登,现在你有了一把剑,你也懂得如何去挥舞它。”卡奥斯知道答案,但还是十分感兴趣地问,“你去找那些坏孩子报复回去了吗?”

“……”艾登提着剑。“……没有。”

他想了一会儿,才解释说:“哈默爷爷说,剑可以对着野兽,对着邪恶的黑暗生物,但不可以对着人,不可以对着我们的同胞。”艾登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安布罗斯神父也这么说。他说,剑不能用来攻击手无寸铁的人。”

卡奥斯静了片刻。

“这样。”卡奥斯回答。他慢慢后退,将这片院子留出给艾登。卡奥斯重复了一遍:“让这些稻草人陪你练习吧。”

艾登有些茫然地抬头。大大小小身高不一的稻草人在周围移动和摇摆,仿佛在跳一场诡异的舞蹈,或者这干脆就是邪教仪式现场。

“卡奥斯。”艾登问,“假如我砍中它们,它们会痛吗?”

卡奥斯回到那张长椅上,若有所思地撑住了下颌。

“不会。”卡奥斯注视艾登,说,“它们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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