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无心院的翌日正午,行风同我在院中与吴鑫一同用膳。
饭桌上,我顾不得进食,只目不转睛得盯着吴鑫,因为我眼前这位听说是出家人的大爷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相还十分难看。
我本以为是为了我和行风故而特意上了荤食,但看来这全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少见多怪。”吴鑫大口扒着饭,从满桌菜肴中抬头,冷眼觑我,“你只听鸡啼鸭鸣,不闻花泣草哭,万物皆有灵,吃飞禽走兽是杀生,吃白菜萝卜也是杀生。既然来到世上了,横竖都得吃,生命平等,不如就让我的五脏庙一同渡化众生,让他们脱离轮回,早日超生。”他偏头吐出鸡骨,木箸一夹,又大口得咬了块排骨。
吴鑫在大吃大嚼的空档中,又拿着木箸敲了敲瓷盘,指着盘中荤腥啰嗦念道:“他们为我生筋活血,我为他们吞下轮回罪衍。正所谓,众生为我,我为众生,你可参透?”轻蔑得冲我一哼后,他将一大碗鱼汤灌下肚,信手又塞了一口羊肉串。
我总觉得他的话是在愚弄我。
“酒肉穿肠过,佛袓心中坐。”囫囵吞咽后,吴鑫灌了一口酒,咂巴着,啧啧作响。
像是酒饱饭足了,吴鑫粗鲁得打了个饱嗝,斜眼歪嘴得瞥了我一眼,竟道:“白行风,管好你的女人,她这般直盯着我不放,会让我以为她对我有意。”
呃!这人……脸皮还不是一般厚!
我嫌恶得撇开头。
“孟欣,你先吃吧,莫要听这邪魔歪道胡说,他入了魔,早晚会下地狱。”行风头也没抬,夹了一块鱼,挑完了刺后放到我碗里,又避开我不喜的韭菜,将木耳和荀丝挑出来给我,我面前的小碟中放的不是油腻肉排,而是清淡的鸡胸和去皮的鸡腿肉,末了再多盛了一甜汤。
“快!待吃饱了,打个盹,咱们便可以去大漠石窟了。”吴鑫拍了拍大吃后仍平坦的腹部,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得走出饭厅。
用完午膳后,我在无心院的庭院中转悠,塞外的白日炎热,没一会儿,我便溜到一株古木的树荫下纳凉。
细瞧才意外得发现,这古木竟是一株老樱树,此时树上虽无樱花,却结了满树的樱花果,小巧的果子色泽红润晶透,在日光下鲜艳异常。
我背倚樱树,瞧那枝头繁叶重重叠叠,掩映着阳光,闪闪烁烁,树下凉风阵阵,舒舒爽爽,吹着吹着,我也真得打起盹。
迷糊中,似是有道灼烫的目光注视着我,接着似有模糊的对话声在不远处响起。
“她不是她,莫要错认了。”
“我知道,只是曼珠沙华的香味太蛊惑……”
“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打她的主意。”
“你且安心,我打的主意……不是她。”
而后,一阵浅浅轻晃。
当我睁眼时却已是躺在无心院的客房中。
……
塞外的傍晚一反白日的炙热,十分寒凉,我搓了搓珊瑚镯子,所幸这镯子的热流源源不绝得涌出,让我不畏寒,然而行风瞄了眼,仍将斗篷往我身上裹。
我们出了沙陆城后,便往一望无垠的大漠中行去。严苛的天然条件让大漠荒凉而死寂,一路上见到的除了沙石还是沙石,莫怪乎此地会被称为冷酷无情的死亡之海。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大漠北侧的崖壁,而山壁上竟突兀得有着个深邃不见底的巨大洞窟。
像是要等待些什么般,此刻,我们三人藏身在石窟入口边的巨石堆后。
“这便是你要找的地方了,你们在这边等白潮吧,我先告辞了。”吴鑫向行风指了指石窟的入口,风凉得掸了掸袖便要走人。
“你要走?”听到吴鑫说要离开,我有些慌张,这大漠很是荒凉,石窟很是阴森,最甚紧要的是……
我不记得路回去,少了他这个地头蛇,难保不会迷失在这片看山不是山、看海不是海的沙尘中。
“当然。”吴鑫蓦然一本正经得言道:“你要记住,这天下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连开赌都要有赌本才能放手一博,若有想要的东西,当然要自己去取。不过,我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这一趟应是不到天亮不能折返,麻烦的是你这身子一到夜半便……”
顿了顿,深沉得看了行风一眼后又对我道:“你一姑娘家,身子虚弱,一夜不眠会精神不济,所以我赠你个佛印,让你支持一晚,也让白行风得以喘口气,不用分心照顾你。然而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能长久为之。”
“江姑娘,烦请借我你的右掌心。”
我撩起衣袖,落落大方得向吴鑫伸手,他却注视着我的掌心发怔,此瞬间,我似在吴鑫的眼中看到某种复杂的情绪,叫我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但又想不明是怎生一回事。
“我右掌心的小红点应该是颗痣,是我在离开西湖后才突然发现的,不知道何时长出来,一开始颜色较淡,之后益发殷红。没什么大碍吧?”我迟疑得问。
“我只是想起一位故友了,她亦有个类似的印记。”吴鑫释怀笑道,双手结印,念咒拍下,在我掌心上留下淡金色光辉。
妙的是,见到那光,我本是急躁不安的心绪即稍见平稳,遂向他答谢。
“哎,这权当作为故友积阴德,不用谢我,你还是谢他吧,你们这一路上,这疯神仙可是用心良苦,为你付出许多啊!”才正经没半盏茶的时刻,吴鑫又是吊儿郎当,大掌一挥便笑闹着往行风的肩上拍。
“糟和尚,用不着你多事。”行风哼了声,撂开他的手,与他笑骂。
“瞧瞧,好心没好报,我先走了,你们自个儿保重。”吴鑫耸肩,咧嘴一笑,扬手告别后身影即消失在大漠中。
而吴鑫一走,行风便肃了神色,专心得向巨石外的大漠探望。
一旁的我仰头凝视他,回想这大江南北横贯东西的迢迢旅程,他真是一直在为我着想,唯恐我冷着、饿着、累着、伤着、委屈着,更唯恐我哭,若不是我已年过及笄,我估摸着他便要像个养娘在带奶娃娃般,拿块襁褓将我兜着了,而我却没好好的向他道声谢。
眼角余光不经意得瞄来,行风忽地莞尔一笑,接着俯首来,抵着我的额低喃:“孟欣,别折腾我,现下不是时候,有话回去再说,先莫要如此脉脉得对着我望了。”
他的气息温热着我的脸,浓长睫毛半敛着眼底的湖光,却敛不住那对金边墨瞳的紫采流漫。一时间,我又为遗落在赌坊外的那颗墨玉珠子感到不舍,待我回过神来,已踮起脚尖,窃了玉偷了香。
眼前那对深黝瞳仁缩了缩,突袭般的偷琢让行风微怔。
“我……我只是想向你道声谢。”语音渐细,我低垂着发热的脸,只因这托词十足十的道貌岸然。
“安静,待会儿切莫出声。”行风将我揽至身前,扳过我的肩让我面朝巨石,便又宁心察看巨石堆外的动静。
虽然仅是刹那,我却在最后一道霞光掩没于荒沙之下前,意外得在似雪玉颊上见到未随日落而黯淡的一抹绝艳。
而后,暗夜骤临。
我从行风怀中向巨石外探头,入夜后的大漠尽显奇谲,如钩沙丘蜿蜒起伏,连绵无止,而夜空中无星辰,只见低偎于黄沙丘边的圆月巨大得诡异,半掩半透着赤色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