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落水那夜后,我和行风的日子和往昔一般,我画画,行风匀墨,亦是悠哉得过了几天。
近傍晚,莲田畔游人已渐稀,我二人准备回客栈。
一手拢着数卷画纸,一手攥着软羊毫,我手上收拾着,但抬眼见莲花田中仍是花苞未绽,心生可惜。
“好似今年的莲花开得特别晚。我听秦小姐说,若依往年,此时已是满池莲花怒放,除了白的、粉的、红的还有不多见的紫色莲花呢!真可惜,我也想见见紫莲花开。”
接过我手中的画纸,行风眉心拢了拢,眼神古怪得瞧来,有些鄙夷得从鼻尖哼了句:“你喜紫莲?”
“嗯……紫色为帝王色,贵气!粉色柔媚,娇气!红色艳丽,喜气!但我还是最喜欢白莲,干净简单。”像出尘脱俗的仙人。
我斜眼瞄去,笑了笑。
眼角视线中,行风似是满意得点了点头。
瞧他如此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收拾文镇笔洗、清理石桌,忽而想到我作画时,墨色的焦浓重淡清,打底、晕染、勾线所配合之软毫硬毫,不用我开口他即能将所需之物适时适宜得奉上。
兼之,虽然当时我对那幅双面画只是惊鸿一瞥,但画中那一张挑眉挤眼的面容,动与神会,将穆若芙的“刁”及“俏”体现于纸上,且由其运笔行锋、骨法气韵可知下笔之人实乃箇中翘楚,如此好手成了我的匀墨捧砚呵笔小书童,他却一点也不觉委屈,似还挺乐在其中的。
这是所谓小溪潺潺,大海默默,或,似石而玉,隐而不显吗?
许是嫉妒心作祟,我心念一转,纳闷那一身白衣为何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光洁胜雪无丁点脏污,再一低头,瞧见我那墨花班斓的两袖绿袂,以及不知何时天外飞来一墨痕的襟口,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嘿嘿!独污污不如众污污,我偷觑着我手上的羊毫以及白衣的衣角,眸光在两者上溜了溜,遂心痒难耐得往石桌上的砚台一旋,蘸饱了一笔墨。
行风拾掇着纸笔的手没停下,但似是灵犀通透般,侧首,狐疑目光向我扫来。
“何事让你笑得如此开怀?嗯?”剑眉一轩,他音调带着质疑扬了扬。
行风双目犀利得眯了眯,我心虚得颤了一下,软羊毫亦是一抖。
一滴墨汁落地无声。
“嗯!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白莲好,白莲妙,白莲美得不得了,我最喜欢白莲白净无暇,纤尘不染,点墨不沾。”心虚得一阵胡言乱语后,我缩着脖子,望向太一湖躲开他的打量。
是时莲叶清远满亭香,碧波万顷金沙岸,暮霭正是无限好,而太一湖上夜泊之兴渐盛,不少画舫早早得挂上了奢艳的红绫灯笼,风流纨袴,绮罗美妓,把酒交盏间琵琶音律亦随之旖旎奏起。
靡靡之音随风轻巧得漪入亭帘,吟唱得正是南方水乡的小曲,酥软之韵伊伊呀呀,情意连绵无限,勾曲波,牵柔肠。
我恍神得听着,忽地,行风长腿一跨,走了近,我呆愣得看着他抽走我手中的羊毫,并俯首向我倾来。
那对水澈双眸微醺微朦得将我盼着,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香薄薄洒落我面上。我忽地感到颊上一阵柔润,他的指腹依依恋恋得在我面上留连,触及之处点燃了异常灼热。
不觉刹那已是心弦动,只听得琵琶弦上一轮指,串串徽音滚珠般一溜,在我心头凉凉痒痒得滑过。
眼前的绯色薄唇似是诱惑得嚅了嚅。
“穿白衣的人呢?可喜欢?”声似曲末长音,温温柔柔涓涓细细淌过耳畔,点点滴滴缓缓入心。
我沉醉在小曲余韵之中仍未回神,只见白玉指尖在水汪汪胖嘟嘟的羊毫上一个轻弹,我面上一阵雾凉,鼻尖即嗅到浓浓墨香。
“啊!”我抹了把脸,瞧见五指上皆沾染了墨渍,心头的荡漾骤止,理智回笼,方才的绯红氛围顿时像屁一般散个精光。
行风像捏包子般双手捏着我的脸,左瞧瞧右看看,哈哈大笑久久不止。
“孟欣,你杂七杂八的意念一大堆不打紧,但你可知你心里想什么,你脸上就写了什么,藏都藏不住,这可不妙啊。”
一改平素的温和恭谦,此时他笑得十分轻挑得意,恶劣得像邻家喜好捣蛋的臭孩童。
可恶啊!那斜挑着唇角的贱模样,毫无尔雅风度可言,却仿似……仿似从画卷中跳了出来,让他生动可亲,是活生生暖洋洋的,而非飘忽遥杳的画中仙,这还是我初次见他如此放肆得笑……
犹如千里冰封中,风雪初霁,偶遇的那一轮烈焰骄阳,是个令人恨得牙痒痒却又透亮得让人想纵容宠溺的笑颜。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被捉弄了。
可恶!少得瑟。
“喜欢,很喜欢。”我忿忿然撑起嘴角的弧,沾了墨的手就径直住行风脸上倒抹一把。
五指墨痕在那张水玉面颊上滑稽得斜斜画开,俊美笑脸刹那凝住,不可置信得睁圆了眼紧盯着我。
不妙!我心里的警钟开始狂响,似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赶忙闪身躲到亭中石桌的另一侧。
糟了!着恼了吧!怎的似有阵阵凉风让我抖了抖。
行风朝我走了过来,那个老鹰般的眼神啊!仿似眼前的我是一道可口佳肴,我一惊,依求生的本能跋腿就跑,绕着石桌像老鹰捉小鸡般团团转,无奈老鹰的气势太强大,动作太迅速,可怜的短腿小鸡我想逃离八角亭,但方一转身即被老鹰气势凛厉得来个大鹏展翅,稳稳妥妥得拦腰环住,惊得小鸡我背脊僵直,心跳如擂鼓,恨不得硬生生将自个儿塞回蛋壳里重生一次,既然同样都是鸟,希望下次破壳能抽中上上签也生成一只雄鹰,而非只被吃掉的弱鸡。
不知是气的过火,还是怎么了,老鹰紧紧得箍住我,像想活活勒死小鸡一般,继而,或许是想将脸上墨渍抹干净,又一时找不着帕子,遂把小鸡我当帕子使,一俯首就贴着我的颈侧耳畔一阵摩挲。
他细软的鬓发挠得我又痒又麻,我巍巍颤颤急忙道:“息怒啊!对不住,莫着恼,莫着恼,我脸上亦沾了墨,你这般在我颊上抹会愈抹愈污浊。我、我帮你擦干净就是了。”扭过身,揪起衣袖一角将那俊脸上的花花墨渍抹干净,擦着擦着,瞧见他虽面无表情,但眼眶浅浅泛红。
不是吧!我满脸墨都没恼了,这洁癖之人的脾性真差,竟怒成这般!
“你方才说的话可否再说一……”
此时,一声凄厉的女子哭喊声打断行风的话,我俩同时偏头向声源望去。
“求求你救救他。”穆若芙冲到我们面前,拉扯着行风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哀求。
行风望了望我,面色有些僵,但一瞬又回复以往的沉静的模样。我盯着穆若芙一头雾水,但见行风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他扳着脸拉开穆若芙,什么也没问便对她应允,“带我们去找他吧。”
“好,就在那边不远处,我带你去。快!”穆若芙稍稍止住泪水,指着前方,又着急得向行风伸手探去。
行风闪身避开穆若芙,转手掏了素帕帮我擦脸,柔声道:“先擦擦脸,咱们一同去看看。”
一同看什么?找到帕子了?不远处?救谁?方才说了什么话?我满脑疑问,为何我似是一直不明就里恍恍忽忽浑浑噩噩痴痴呆呆……
片刻后,穆若芙领着我们来到离莲花田不远的一间大宅院。宅院大门上挂着金漆门额,镌刻着“昭府”两个金字,我惊讶得打量这宏伟的朱漆版门、鎏金虎头铺首、朱雀门饰、玄武瓦当和盘龙柱,虽已年久失修朱漆斑驳,但仍旧看得出在多年前此户人家既富又权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