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这男子挺眼熟的。
真巧!不就是莲花田桥上的那位书生嘛!他亦在此采办笔墨!
书生拱手作揖赔不是,行风亦恭敬回礼,不一会儿两人即十分投缘得聊开了。
站在一旁听两位文人公子文诌诌得一来一往,我耳朵都长茧了,心念一转,便好奇那位粉衣女子身在何处。
四下探望之际,忽而觉得有道锐利的目光穿过人潮紧盯着我,让我发毛得颤了颤,但我再望去,却只见大街上行人来来去去,未有任何异状。
“你们是谁呀?”
女子的尖锐嗓音穿过街上的嘈杂人声,径直打断我的思绪。
粉衣女子疾步挤进书生和行风之间,不由分说便拉开了书生,匆忙间落下一盒胭脂,胭脂盒像长脚似的哧溜一下,便往接踵而来、接踵而去的道央滚。
书生一见,连忙挤向人群,擦擦撞撞后才捡回地上的胭脂盒。
“芙儿,白兄……”
随后书生一开口,我怔了怔,不是说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吗?怎么没几句话他二人就称兄道弟了!
又听书生接着道:“……当今关东大雨,黄河决口夺淮,祸及七十万余口,白兄博学多闻,正指点我古籍中的夏禹治水论,芙儿你……咳咳……休得无礼。”话说得急,像哽着了,他脸色泛白,并拍着胸口咳了几声。
我瞧这书生言语虽是责备,但声色轻柔,且方才险遭踩踏也不管不顾得去拾取胭脂盒,又将盒上尘沙仔细得掸去才交还给那女子,但女子不愧反怒,像是故意为之般,一挥手竟又打掉书生手中的胭脂盒。
捡了又拍掉,掉了书生又捡,来回数次,眼前此对俪人你丢我捡的情趣太深奥、太微妙、太讳莫如深,好生难解,直叫我为这命运多舛的胭脂盒感到哀戚……
不知过了多久,天可怜见,那芙儿终于不糟塌胭脂盒了,但她糟塌的对像竟转向──
我!!!
芙儿皱了皱鼻头,嫌恶得瞪着我,一张嘴便是伤人:“他们俩甚是古怪,尤其是那女的,我闻到她身上的怪味就混身不舒服,我们快些离开,你别跟他们来往。”
此时她羞辱的话语似是刻意般提高了音调,话一出口,不只书生朝我望来,连周遭的路人见到我们一伙人阻于道上吵嚷,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的嘴角一阵抽搐,此番被骂得莫名奇妙。
野丫头我虽是不拘小节但也不至于邋遢肮脏,哪有什么怪味啊!我拎着衣袖嗅了嗅,没什么味儿啊!
莫不是……前日顺手燃的薰香味太浓了还留在衣上……
我难堪得缩着头时,眼前一暗,似有黑影罩来,抬首再望,一颀长的背影伫立我身前,挡去了众人的探伺目光。
望着行风的背影,我茫然。
初遇他时,只见他容貌水灵如白莲,误以为他柔弱无依,出西湖后,又见他风仪华润,似高门子弟,但此时掩去他的面容,显得这长身宽肩的背影巍然如山,凛凛不可侵犯。兼之,他目光只淡淡一扫,竟似宝剑出鞘,白刃血光,叫看戏的旁人畏缩得收回视线。
这般不怒自威的气势混然天成,一时间,让我迷惑不已,他……到底是……何许人?
也对,我真是犯糊涂了,在那一夜大火前我早已发现他确实不是常人。
行风不改恭谦,向书生拱手:“大街上多有不便,此番不宜再与昭贤弟参议治水之法,他日愚兄必呈拜帖于贵府,若是有缘拜会,还望贤弟不吝赐教夏禹堪舆图内的玄机。”
书生满脸歉意,正张口欲言,芙儿却抢在他前头泼辣叱道:“你是什么人,别来打扰书呆的清闲。”未让书生有发言的余地,拽着他的手就离开。
书生扭不过她的刁蛮,边走边回首,难堪得向行风和我颌首致歉,他挪了几步后又叨念着:“芙儿,我与你说过,男女有别,你这么拉着我不成体统,不合礼治。”
“他们俩一男一女还不是授受相亲,你怎生不去骂他们,净会管教我。”
女子临走前竟还不忘来个回马枪,札了我一下,我低头瞧去,不知何时我与行风竟又是十指紧扣。
以前未思及男女之事便也无碍,而芙儿的话一刺,竟叫我这没脸没皮的野丫头也羞惭。
我想抽回手,动了一动,却被握得更牢。行风拉过我的手,抚着我的袖口,原来在方才被当奇珍异兽围观时,两只袖管已被我自个儿绞得像菜干。
瞧那只白玉掌心一下、一下得轻抚着皱折,仿似不独独是衣袖,包括某些我不懂的东西亦一同被抚得熨贴了。
打理完我的衣袖,行风举起我两交握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人多怕走散。”笑着重覆一句我说过的话,将我到了嘴边的推拒生生堵住,便领着我迈步离开市集。
他似是未察觉芙儿的讽刺,自在得与我联袂同行,相执的手还如个稚童般轻摆着。
时而令人生怜,时而令人生惧,他如风般瞬息万变的姿态十分矛盾,让我困惑,最发人遐思的是那对忽而含雾、忽而光灿的墨瞳,仿似春日西湖,细雨霏霏中忽又见晴光潋滟。
美,但太过空蒙,在那轻纱淡拢的美景之后,似隐含着更多更深的面貌,吸引人去探究,却又不免近之情怯,唯恐走得太近,待发觉时已在迷雾中深不知处,回不了头。
几番浮想,我心不在焉,连最后我们在市集中添购了何物,我也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