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抬来发冠,明华裳柔顺的黑发束入璀璨华丽的花树冠之中,霎间褪去活泼稚气,染上几分王妃的端庄稳重。明雨霁看着,突然感慨万千。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明华裳要出嫁了。她和她虽然是双胞姐妹,但一出生就分隔两地,天各一方,好不容易相认,紧接着分家、政变、朝堂等许多事接踵而来,她们被外界牵着鼻子走,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没多少。
她还没学会如何和一个同龄的姐妹相处,明华裳就要先行一步离家了。明雨霁想起今日境况,心中不无内疚,女子一生仅有一次的重要时刻,明华裳的婚礼却空荡荡的,她实在愧对这声“姐姐”。
明雨霁心里正低落,忽然听到明华裳小声说:“姐姐。”
明雨霁怔了下,回头:“怎么了?”
明华裳用力支着脖子,眼睛像鹿一样看着她,无辜道:“我饿了。我记得菜单上有冻酥花糕,能不能让厨房匀几块给我吃?”
喜娘一听,忙道:“二娘子,完礼前不能吃东西,您再忍一忍。”
婚礼讲究多,而皇家的讲究更多。如果新妇在婚礼中想如厕或不舒服,有失皇家体面,所以为防万一,索性不让新妇在婚前吃东西,讲究严格的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一整天不吃不喝,还要顶着这么重的发冠完成繁琐的礼节,明华裳不知道别的新娘子难受不难受,反正她是坚持不下来。要她的命可以,挨饿不行。
明华裳可怜巴巴地看着明雨霁,明雨霁迟疑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
反正也没什么宾客来观礼,何必端着架子。至于那些来协助婚礼的宫廷女官看到后会不会不喜……她们要说就说去吧,反正皇帝也不是真心祝福这桩婚事,差与更差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明雨霁道:“冻酥花糕太凉了,你吃了当心闹肚子。让厨房端一盘五福糕来,那个小巧又好克化,你吃正好。”明华裳忙道:“冻酥花糕也给我留几块,我回来吃!”
喜娘瞠目结舌地看着准雍王妃一眨眼吃完一盘五福糕,还没出门,连下次吃什么也预定好了。喜娘心想真是个小姑娘,脑子里只记得吃,等她嫁人后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伺候婆家,恐怕就没有如今的娇憨了。
这么一想,喜娘有些伤感,笑道:“能吃是福,二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二娘子若喜欢这个味道,何不将做糕点的厨娘陪嫁到王府,省得二娘子思念娘家。”
“那可不行。”明华裳道,“厨娘得留在国公府,要不然,以后我怎么有借口回来蹭饭?”
房间里的丫鬟婆子听到都笑,喜娘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说:“二娘子和娘家感情真好,还未出阁,就已经念着回娘家了。”
“那可不是,多亏我有个能干持家的姐姐,以后非但我回来蹭吃蹭喝,还得多带一个人。”
房间里哄堂大笑,明雨霁听着明华裳胡言乱语,很是无奈,但不知不觉露出笑意。
是啊,婚礼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明华裳依然是明家人,他们的亲缘没有斩断,反而多了一个亲人。
他们一家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何尝不及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呢?
她们正在房间里说笑,突然听到丫鬟禀报:“大娘子,二娘子,平南侯来了!”
明华裳有些惊讶,任遥竟然来了?如今局势不明,他们几家过得都很艰难,她还以为任遥不会来了。明雨霁最先反应过来,一边说“快请”,一边让丫鬟撤走糕点盒,给明华裳重新补妆。
任遥穿着紫色胡服,衣服上绣着对兽,长发简单挽起,一路大步流星,英气勃勃。她进来时看到丫鬟们忙着收拾糕点盒,大咧咧道:“该吃就吃,干嘛遮遮掩掩的,这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明华裳听到噗嗤一笑,道:“任姐姐说得对,把冻酥花糕也拿来吧,我觉得我没吃饱。”
明雨霁瞪了她一眼:“还吃,唇妆都吃花了。若一会迎亲队伍来了,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有何不可?反正出门时会用扇子遮脸,别人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没画唇?等晚上却扇后,我就说路上蹭花了。”
明华裳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明雨霁又好气又好笑:“你呀,就知道在自己婚礼上偷工减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替别人成婚呢。”
任遥也道:“不用上那么浓的妆,反正情人眼里出西施,无论二娘打扮成什么样,李华章都觉得她是最美的。”
明华裳不甘示弱道:“那是因为我本身就美,和他没关系。”
喜娘见明华裳谈笑无忌,渐渐意识到自己对明华裳的同情毫无根据,甚至很可笑。婚礼当日宾客稀少,夫家前程未卜,换成别的娘子肯定要委屈死了,但明华裳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说说笑笑,有吃有喝,说明她一点都不担心未来的生活,她对自己的夫婿和家人有足够的安全感。
自己的日子幸福,又何需观众呢?
喜娘的想法刚落,又有几个女宾来了,分别是太平公主府和相王府的人。太平公主和相王是李华章那边的亲人,不方便来女方宴席,便派了最得力的儿媳或女儿到场,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不大的闺房逐渐站满了人,虽然人少,但每一个都分量不轻。
不知不觉间到了黄昏,亲迎吉时快到了。在二门看热闹的小丫鬟们急急忙忙跑进来,嚷道:“雍王来了!雍王来了!”
喜房里一阵匆忙,丫鬟连忙找蔽膝和团扇,遮住明华裳的脸。任遥拎起一根趁手的木杖,松了松筋骨,道:“你们慢慢找,不用着急,我去门口拦着他们,有我在,绝不叫李华章轻易进了门。”
明华裳看到任遥手里桌腿粗的木棍,头皮一阵发麻,忙道:“任姐姐,和气为主!”
唐朝习从北朝,民风尚武,甚至蔓延到了婚礼上。女婿要想进门,得先经过女方亲戚的考验,新娘的长辈会在门后握着木杖打新姑爷,俗称“下婿”,此风之行连皇帝都不能免俗,有些时候打得狠了,闹出了人命也不是稀罕事。
等武打过后,新婿还要作诗,每过一道门就要现场吟诗一首,等到了新娘闺房前还要作催妆诗,直到女方这边所有人满意,才终于能见到新娘。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障车、坐鞍、青庐拜堂、却扇等,反正明华裳觉得,她若投胎成男人,这辈子怕是娶不到媳妇了。幸亏李华章能文能武,他来对阵任遥,应当没问题……吧。
镇国公府正堂,李华章一身绯红礼服,弯弓搭箭。一箭向天,谢天赐姻缘,一箭向地,敬祖宗保佑,一箭向婚车,退小人路煞,保佑夫妻余生同心同德,白头偕老。
他连射三箭,箭风气势如虹,引得围观路人拍手交好。李华章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拦门诗根本不值一提,他又对镇国公府的构造了如指掌,一路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镇国公府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闯到了最后一关——明华裳的闺房前。
任遥握着木棍站在门前,松了松肩膀,抱拳道:“雍王,见谅了。”李华章看到任遥手里儿臂粗的木棍,无奈叹了口气:“至少比我预料的强些,好歹没拿红缨枪来。”
“小瞧我?”任遥拿着桌腿,轻轻松松挥了道枪风出来,挑眉道,“你们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江陵在李华章宣布婚讯的时候就闹着要当傧相,他烦了李华章半年,终于如愿以偿。江陵一路乐呵呵看戏,他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敌寡我众,群攻非君子所为。”
“你说得对。”李华章点头,毫无预兆将江陵推出去,自己闪身朝院门袭去。
李华章最讨厌冗员冗职,他安排人手绝无一人多余,也绝无一人浪费。江陵写诗不行,武功也不行,那李华章为什么要用他当傧相?
显然是要做些贡献的。
江陵明明在看戏,突然全无防备出现在棍棒下,他看着棍子劈头朝他打来,惊慌道:“手下留情!都是自己人,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