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没搭理谢济川,走出屏风,对着玉琼静静说道:“我等奉朝廷之命,取回大明宫图,护卫皇室及众位肱骨重臣,回归故都。”
玉琼看着屏风,一时愣住。这位少年面容说不上好看,但他眼神坚定,肩背挺直,身上那股凛然正气远非一副皮囊能及。
玉琼早过了相信口头话语的年纪,可是,她看着灯烛下松竹一般的少年郎,莫名相信了他的话。
或许,朝廷中真的还有为国为民的好臣子,他们,真的是好人。
明华裳见玉琼眉宇间似有松动,趁热打铁道:“赵姑娘,你看,我们领队都出来见你了。若我们当真要对你不利,何必多费周折?我们要大明宫图是真的用于正途,我们拿到图画后,绝对信守承诺,放你平安离开。”
明华章缓慢走过来,在玉琼和明华裳三步外站定,微微颔首:“我承诺。”
玉琼动摇了,人面可能长着一颗兽心,但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奸邪投机、利欲熏心之徒,生不出这样干净的眼睛。
玉琼松开扣在琵琶上的手,问:“你们是太子的人吗?”
谢济川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不动声色看向明华章。明华章看起来毫不犹豫,清清楚楚说:“我们是朝廷的人。”
玉琼有些失望,但心里的那根弦不知不觉松开了。她将琵琶递给明华章,说:“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明华章接过琵琶,认真望着玉琼的眼睛:“多谢。”玉琼那一瞬间生出种奇怪的感觉,她阻止张子云将画交给武家人,在朝廷明理之士看来,确实值得感谢。但她总觉得,这个少年要说的不止是这个意思。
明华章扣下机关,琵琶背面露出一个狭长的空隙,里面是一卷画。明华章打开,果真看到了恢弘工整、标注清晰的含元殿。明华章暗暗松了口气,将画收好,把琵琶复原后才双手递回给玉琼。
玉琼接过,如老朋友一般熟稔地抱住琵琶。明华章说道:“赵姑娘,多谢你挺身而出,守卫家国。我们会帮助你掩饰张子云的死,他只会是自杀而亡,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若日后有人问起,姑娘只做不知便是了。”
明华章对玉琼拱手,丝毫没有因为她是风尘女子就施以轻慢,郑重道:“我们就此别过。姑娘放心,之后我会派人将江陵叫走,不会玷污姑娘名声。接下来可能会给天香楼带来麻烦,我等十分抱歉,若姑娘遇到危险,可以带着这块令牌去东市王记绸缎铺,里面的人会全力帮助你。接下来,望姑娘自己保重,告辞。”
玉琼默然,片刻后端端正正纳福,道:“郎君珍重。”
谢济川已经打开窗户,明华章不再多言,回礼后就转身。大明宫图在外面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他们必须尽快护送图纸到安全的地方。明华裳三人是明牌又是新手,跟过去也没什么用,干脆留下来把戏做全套。
走到窗边时,明华章忽然停住,回身问:“赵姑娘,敢问令尊名讳?”
玉琼怔了下,诧异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济川已经在外面等他了,明华章收敛眸光,淡淡说:“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说完,他就乘着夜色轻巧跃下,少年长手长脚,身姿矫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平康坊的纸醉金迷中。
两人走后,包厢里重归寂静,明华裳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最后是玉琼洒然一笑,说:“原来你真的姓江,莫非,公子当真是江世子?”
这句话打破了僵局,江陵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小爷模样,翘着腿坐到榻上,神气道:“当然,本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不说假话。”
任遥冷笑着翻了个白眼:“狗屁。”
江陵有些急眼了,骂道:“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将这些话挂在嘴边,像话吗?”
“要你管?”
玉琼看着面前真实鲜妍的少年少女,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眼框忍不住泛湿。
真好,少年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是永远不坠世故的星辰。
明华裳看这两人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嚷嚷起来,只觉得丢脸。她尴尬笑着,对玉琼说道:“赵姐姐,他们俩就这样,让你见笑了。”
玉琼唇角浅浅勾了勾,难为她愿意称她一个风尘女子为姐姐。兴许是四月的夜风温柔,玉琼难得生出了说家常话的心思,问:“你们这副样子,肯定不是真容吧?难怪你昨夜搬出来住了,刚才那个郎君很关注你的样子,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华裳微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玉琼很快反应过来,截住话头道:“是我僭越了。你们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还是不要告诉我了。以后即便我们能相见,还是不认识为好。”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明华裳莫名生出股戚然。
她想,她可能明白加入玄枭卫时明华章的那番话了。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终生与黑暗、伪装、谎言为伴,哪怕途中遇到投缘的朋友,也无法相交。
明华裳不想把这份失落表现在人前,她笑了笑,欢快说:“听说赵姐姐的画、乐是两绝,画作我们领教过了,琵琶还未曾得见。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讨教一二?”
“这有何难。”玉琼也很爽快,她敛裙坐好,琵琶横抱,手指轻轻一划,便是一串大珠小珠滚落,“我虚长你们几岁,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便送你们一曲秦王破阵乐吧。”
江陵惊讶:“杀气这么重?”
任遥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女人不能上战场吗?”
“不敢不敢,当然能。”江陵很识时务,道,“几位姐姐妹妹请,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楼下,一位女子正趁着夜色掩护搜索院子,她听到楼上传来慷慨激昂的琵琶声,惊讶道:“他们在做什么,真来青楼享乐了?”
她身侧,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他听了一会,轻声叹道:“雨霁,不必找了。”
苏雨霁犹豫:“阿兄……”“他们已经完成了。”苏行止抬头望向皎洁高悬的月亮,无奈一笑,“按时辰算正好一天。南斗出手从不落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当然,现在该叫他们双璧了。”
江陵参加过许多宴会,便是宫廷盛宴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听过这么好的琵琶。秦王破阵乐奏完后,江陵颇有些意犹未尽,这时候天香楼外闯入一波人,咋咋呼呼问:“我乃江安侯府管家,我们世子呢?”
得了,江陵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知道谢幕戏来了,他终于可以结束痛苦的纨绔表演生涯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对兄妹真是如出一辙,他江陵的名声不要钱吗,明华章就让人站在门口这么大声地嚷嚷?
继上青楼鬼混之后,他还要再多一个被家仆从青楼提溜下来的“美名”吗?
江陵不住碎碎念,怨念极深。任遥和明华裳自然不理他,他们跟着“家仆”,顺理成章离开天香楼。
一日后,清幽葱郁的终南山深处,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跑步。谢济川从她身后轻松追上,却没有掠过,而是跟在她身侧。
明华裳惊讶:“谢阿兄,你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