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本也不是为了听戏,见状赶紧说:“哪里,是我不懂事,让大郎君为难了。郎君可真是孝顺,隗掌柜虽然没有子嗣,但有你们师兄妹承欢膝下,倒比寻常人家的儿子强多了。将来隗
掌柜养老时,大徒弟是儿子,二徒弟是儿媳,三徒弟是女儿,不知多有福气……”
明华裳说着,很做作地呀了一声,捂住嘴。她暗暗拉任遥的衣服,等着任遥给她配戏,任遥脸都憋红了,实在演不出来,只能用力掐了江陵一把。
江陵猝不及防,脱口而出:“男……”
他本来想骂男人婆你疯了,但接触到明华裳、隗墨缘的视线,他硬生生转口,沉重道:“难受的事就不要提了。刚刚隗掌柜不是说了,二徒弟自杀死了,哪还有什么儿媳?”
明华裳松了口气,幸好,江陵把话圆回来了,没有露馅。看来这戏班子还是得靠她,明华裳接过戏眼,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四分愧疚、三分难过、二分怜惜,还有恰到好处的一分害怕:“对不住,我忘了二娘子已经……唉,隗郎君,节哀。”
隗墨缘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睛,目光有些躲闪。江陵道:“哭丧着脸做什么,大丈夫何愁找不到妻子,你另娶一个女子,以后一起孝敬隗掌柜不就行了?”
“是啊。”明华裳仔细盯着隗墨缘的表情,说,“我虽然不知道二娘子为什么自杀,但她如果真的爱你,想来也是希望你幸福的。等给她下葬后,你另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她肯定不会怪你。”
隗墨缘嘴唇嗫喏,脸上露出一种愧疚、解脱、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明华裳正要追问,忽然,宅院中传来一声凄惨尖锐的女子叫声:“啊,她来了,她又来了!”
隗墨缘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抬起头,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惊惶:“朱砚!”
隗墨缘顾不得师父的交代了,疯了一样冲向一个方向。任遥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本能戒备起来:“他在玩什么花样?”
明华裳看着前方,道:“跟过去看看。”明华裳、任遥、江陵追着隗墨缘跑入一个院落。和其他空荡荡的院子比,这个小院显得尤其精致秀丽,一看就是女子闺房,而且是很受宠的女子。
明华裳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恐怕是隗严清的三徒弟,最受宠的小师妹——隗朱砚的住所吧。明华裳提裙迈入门槛,果真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屋中。
她一身单衣,头发披散,隐约能看出头发下灵秀娇美的五官。但她现在全无美感可言,她拿起身边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疯狂地扔向地面:“我知道是你!白宣,你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隗墨缘看到这一幕,惊恸道:“朱砚,屋里什么都没有,你癔症了!”
他屡次想跑到隗朱砚身边,都被她乱摔的东西拦住。隗朱砚很受宠,屋里有不少摆件,但现在无论是名贵的和田玉还是稀罕的粟特金,都成了她的武器,一股脑扔向敌人。
她形容疯癫,像是对面真有什么恐怖的存在。然而,她疯了般打砸的,明明只是一个木偶。
那个木偶半人大小,脸白的像纸,眼睛、腮红、嘴唇却勾勒得精致艳丽,衣饰一如活人,甚至手指都细致地做了五根。它躺在地上,任由隗朱砚打骂。
隗朱砚发狠,搬起梳妆台上的铜镜扔了下去。那枚铜镜打磨得非常纤薄精美,但抛出来就成了铡刀,刚刚好砸到木偶的脖子上。木偶的头被打飞,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到明华裳脚边。
明华裳低头,看到那个五官极力逼近活人,唯独眼睛涂成全黑的木偶头被她裙角挂住。它嘴唇弧度似抬非抬,表情十分奇怪,像极了在模仿活人却又不得要领。那双出奇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明华裳甚至生出种它在看她的错觉。
就在这时,那双眼睛仿佛眨了一下,随即流出两行血泪,歪歪扭扭划过它上扬的唇角。
第33章 朱砚
“崔郎君,您往这边走。”隗严清亲自带路,道,“这便是库房,隗家最好的木偶都在里面了。郎君看看,您想要什么样的?”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地上仿佛泛起细微的尘埃。明华章和谢济川站在门口,举目朝幽暗的房内望去。
库房阴冷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森森寒意。然而相对的是,房间里面却十分热闹拥挤。
墙上挂满了木偶,隗家为了展示自家木偶的灵活,将它们的关节摆出种种姿势,微笑迎接来客。
木偶是做给死人的,所以涂料用得浓烈又厚重,连着它们的表情看着也格外夸张。
它们面带笑意,维持着一些高难动作,一动不动,仿佛在极力表示友好,反而带出股用力过度的阴森。
被这么多甜笑木偶注视着,谢济川脊背不由生出股寒意。然而明华章只是在门口顿了顿,就大步走入房内。
行走在精致艳丽的木偶中,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隗严清看惯了这些东西,不觉得有异,一一为明华章介绍。
隗严清将隗家卖得最好的几款木偶都说了一遍,明华章慢慢点头,但看神色,也没有特别满意。
隗严清拿不准了,问:“崔郎君,您想要什么样的木偶?”
明华章道:“隗掌柜,这些木偶,都是量产的吧?”
隗严清脸色顿住,怔了下后笑道:“我们隗家的木偶每个都是手工雕刻而成,各个部件尽臻完美,这一点崔郎君尽可放心。”
“我知道。”明华章道,“可是,崔氏虽然不才,但还不至于拾人唾余。祖母为我等劳心一辈子,若到了地下只能用最常见不过的奴仆,处处低人一头,岂不是儿孙不孝?”
隗严清做的是上层买卖,哪怕是最普通的木偶都画得极尽奢华。然而权贵最不缺的就是钱,最忌讳的,就是和别人一样。
所以不乏权贵来隗家量身定做,贵不贵无所谓,但一定要独一无二。要不然日后去了地下,和满大街用一样的奴仆,他们颜面何在?
所以明华章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世家么,高傲点很正常。这种单子虽然麻烦,但必是大单,隗严清应当很高兴才是,然而隗严清听到却迟疑了一会,才说:“崔郎君看得起隗家,来隗家定做木偶,是小民的福气。但定做需要时间,可能郎君得等些日子了。”
明华章说:“正好我要在洛阳拜访故旧,再等你些时日也无妨。这些都太普通了,你们定做的木偶在何处?”
给权贵人家定制的木偶,肯定不能放出来展示,隗严清不知不觉颦住了眉:“那些还没做好,放在工坊。工坊杂乱,恐怕会唐突郎君,请郎君到厅堂稍候,我这就取木偶来。”
“不用。”明华章说着,已经朝外走去,“搬来搬去的浪费时间。我记得你刚才说,工坊在这个方向,我自己去看就行了。”明华章步子又稳又快,隗严清只是一晃神,明华章就走远了。隗严清连忙追出去:“崔郎君,留步。”
“隗掌柜。”谢济川从后面叫住他,笑着指向库房,“这些你不管了。”
隗严清看看大敞的库房又看看明华章,到底不放心将钥匙交给别人,只能示意管家赶紧去追明华章,自己回来锁门。谢济川看着隗严清的动作,说:“这锁看着结实,隗掌柜,库房有几把钥匙?”
“只有我这一把。”隗严清熟练地上锁,“这关系到小民的吃饭手艺,不敢马虎。”
谢济川慢慢哦了声,认真问:“锁好好的,钥匙又在隗掌柜这里,那木偶是怎么跑出来的?莫非,真有鬼魂作祟?”
隗严清手一哆嗦,失手将钥匙摔了下去。谢济川眼疾手快接住,笑着递给隗严清:“掌柜的小心,拿稳了。”
隗严清看着面前温柔浅笑的谢济川,不知怎么,竟觉得他比里面那些木偶还要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