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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思慕imart?1)/子爵的狗(1 / 1)

周六的舞会,尤里多斯想坐马车去。但家里的马车实在对比起其他客人的有些寒酸。干脆就骑一匹马了,早早地到,将马栓到马厩里就是。

天没亮就起床,他已经将最好的一套衣服备上。对着落地镜,抚了又抚那些边角的褶皱,转了又转不知几圈,惶惶地确认又确认,保证再没什么差错,叫老嬷嬷来把关,这才戴上帽子,出门去。

方一到府,车夫就从门口台阶上跳下,牵着他的马去马厩。由管家领着,他先到了会客室。公爵在用午餐,没有抬眼看他,反倒叫面生的女仆去添些酒菜。

噢!黑醋粟子酒!

尤里多斯皱皱鼻子,好像已经闻到了那股醇香。他也想喝。

公爵不搭理他,也不觉得屈辱或者尴尬,尤里多斯有时就是这样神经大条。他大喇喇地站在一旁,听女仆与公爵说:

“您要喝什么呢?”

“我说了要喝酒吗?”

“您刚刚是叫我去拿酒么?——我不知道您想要什么呀。或许您说了您要的,实在原谅我没听见。”

“不喝了。总不能渴死,对吗?”

“那我去给您端碗炖梨来。”

公爵每顿都要吃,必须提前上的菜。对肺也有好处。

哎,天可怜见,怎么就这样粗心地忘了这个呢?尤里多斯知道她要继续挨骂,又觉得公爵阴阳怪气的腔调好笑得厉害。

“也不必吃——你就继续站在这。亲爱的,就站在这儿,我去厨房端来给你就好。”

女仆就还真的没动。

尤里多斯发出欢快的笑声。

公爵与可怜的女仆,眼神都瞥向他。他才又换上肃穆的神情,立得端正。

笨拙、倒霉又可怜,年轻女仆倒茶时手被吓抖得厉害,也许太紧张,竟将热烫的茶洒了出来。好死不死,泼到了公爵洁白的褶皱袖口上。

尤里多斯就去看公爵反应。公爵轻轻放下刀叉。

问她是谁招进来的,往常跟着谁做事。女仆就差跪在地上哭了。

您要骂我、打我、踹我,都行,只求您不要赶我走。我妈妈生病,弟弟还小,求求您。

公爵垂下眼帘。尤里多斯以为他在打量女孩儿,然而,他淡棕的眼只是瞧着一块红地毯,皮鞋尖头前方的地毯。

我最讨厌被道德绑架。

“求求您……”女仆还想争取机会,尤里多斯已看得于心不忍,想开口当个和事佬——

回去收拾东西吧。公爵道。

尤里多斯就立刻插嘴:我看她很面生,应该是……

“如果你还要说,那么,去和她一起收拾东西。”

“您不要这样。”以为自己总还有几分份量,也不相信公爵会这样绝情。

“你留下,她走;或者你们两一起离开。你还要继续为她说话吗?”

那双眼里是冷冷的讥诮。

好像在说:你也想左右我的选择?

女仆哭着跑走。

公爵切割着盘里的牛排,刀用力磨到盘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连带着血水溢出来。

“这样没规矩。”公爵说。

可怜的小姑娘,尤里多斯想。看着面生,应当才来公爵府里不久。差事是做不下去了,那又该到哪儿去谋生计呢?妈妈和弟弟又该怎么办?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有基本良知的人。他爱怜那些贫苦的底层人,对好友亲人看得很重。为莉莉丝复仇、给本郡除害的事情,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但仍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并日渐成为他夸耀自己重情重义的回忆徽章。既然能为了铲除不义,挥动那锋利的圣物,自诩出于正义的愤怒;为什么在富贵面前,却又弯下了脊梁,追逐名利的幻影,一边安慰自己的屈从出于无奈?

真实锐利的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已经涉及到他对自我的评价。世界观的某块承重的砖头在崩裂,建筑工人却一屁股坐到地上,说:算啦——明天再想吧!

舞会将在下午六点开始。时间还多着。

客厅里有了新布置。尤里多斯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白底青花的美丽瓷瓶。公爵说是科特船长带回来的、东方皇帝的赏赐——尤里多斯就立即遐想连篇,航海冒险、海盗和风暴、神秘的东方、金银珠宝与奇异华服、高耸的阁楼宫殿、代表着最高权力的皇帝……花瓶内插着初绽的美多尔德兰花。这种兰花娇贵得很,只有美多尔德地带有产,现今日头又是这样炎热,不知跑死了几匹马才能得这样一新鲜盆景。

公爵用完午餐,不习惯午睡,尤里多斯就陪他去户外回廊小坐。

最近公爵的身体已好多——尤里多斯本来还指望着他依旧缠绵病榻,好让自己空闲、放松些。公爵冷落他一阵,这一会儿又变得格外亲热。谁知道他又要在何时变脸?尤里多斯甚至没空给父亲写信。陪侍人,尤其是陪侍有所求的贵人,并不像多数人包括他自己所设想的那样,是个轻松又赚钱的完美活计。尤里多斯的耐心、灵气以及活力,在沉默、讨好、察言观色里消磨,渐渐生出扭曲的愤世嫉俗,又在物欲的不断满足与膨胀下变得浮躁。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条宠物狗,主人心情好时抱他到怀里宴会。围上人模人样的口水巾与漂亮衣裳,与客人们坐在一起,佳肴都任意享用,是座上宾、焦点与偏爱,但他也还只是一条狗。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仆人端来画架、颜料、笔刷,画布上是未完成的写实小景。尤里多斯坐椅上,托着下巴瞧公爵继续上色。他很想发表一些意见,就像和父亲在一起时那样。

父亲也会作画,尤里多斯的神思飘到午后小院的回忆里。父亲低垂着眼,将颜料涂抹到画纸上,造出一幅幅那样美丽的作品。尤里多斯每次都惊讶于那样的一双手,时常包裹在黑色皮革手套之下,修长漂亮的手,已经如此美妙,为何还有那样的灵巧呢?

他还记得父亲用那双手为自己手淫的光景。曾经擦过泛黄圣经的书页,赐福过虔诚信徒额头,捧起过圣池里净水,温柔抚过他发烧额头的那双手,在某些爱欲黏腻溢出的时刻,也会如此满足他的欲望。

灵肉合一的时刻,是性爱的至极。

不知何时已经硬了。

好想爸爸,已经分开几十天了。

尤里多斯调整了一下坐姿。转移注意力。他歪过去,凑近看公爵的画。他道:“这个光影的结构不对呀……”

公爵顿住笔尖,接着更潦草地涂上颜料,尤里多斯为画感到惋惜。轻轻地问:“你知道晚上的客人有哪些吗?”

“您的相熟……还有郡督和郡督夫人?”尤里多斯回忆名单上那些姓氏,想全背出来以获得另眼相看。

“我没有邀请郡督,”公爵撂下笔,仆人就立刻将画与画具撤走,他要站起来,尤里多斯就搀扶着他,一齐站到开满紫藤萝的回廊台阶上,他的语气出奇得柔和,“都和我很熟,从前也经常一起玩。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心理负担?只是个舞会而已。尤里多斯想叫道:我哪儿就怯场到这种地步了?

“他们会带一些宠物过来……”公爵偏过头去,掰过尤里多斯的下颚。知道是要吻,尤里多斯俯首就他。午后紫萝藤的光影下,二人细细吮咬。

公爵的吻技很不错,比安多诺更好,但尤里多斯每次需要将对方幻想成父亲,才能投入更多的热情。

分开。公爵气喘吁吁地说:“我会给你补偿。但你也可以现在离开。”

尤里多斯迷茫地眨眨眼,捧起公爵的手背亲吻:“为您服务,甘之如饴。”

生活在井中的人难以想象天空究竟有多大,成长于父亲手中的他也不可能想象出那种情景的无下限。

带些宠物,小猫小狗?还能怎么样呢?——况且这算是他人生中制度,是还要再等上个半年一载的。尤里多斯早就想飞过去了。此刻他竖起耳朵。

“去首都?做什么?您的秘书?”年轻人向后靠到椅背上。

“谋份正经事。”公爵淡淡道。

“是,是。正是。这样长久。”那个小胡子男终于开口,精准地迎合公爵。

“秘书怎么就不正经了?”年轻人挤眉弄眼地笑。

“就好比——年轻男孩儿总不该一直待在爸爸身边。”公爵回以一个微笑,意确乎有所指。

维多利女爵即将赢得赌局,满面春光,脸上带着冰果酒饮后的红晕:“差事么?我手头倒有一份。不过……噢宝贝儿,先亲我一口……啊,我感觉现在来了……”

女仆与女爵就即刻若无旁人地深深舌吻。美丽女仆的胸脯本来就半露不露地束在一条绑带里,此刻在激烈的爱抚与亲吻中跳出一只,白若膏雪,随后又被打上女爵的掌印。一阵吟哦。

其他人似乎也见怪不怪。

尤里多斯移开眼,看不下去突发兴起的性爱。他对生理上的纯粹女性也没多大兴趣。但即使这样,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女仆惊人的美丽——尤物这一词当为她所造。仍得坐着,就像一颗被凿实的钉子。年轻人吹了声口哨,模仿女爵的“嗯哦”声。牌局居然可以在活春宫的旁边继续。

一杯杯冰果酒下肚。尤里多斯开始觉得天旋地转。谁知道这种冰镇的甜酒会这样醉人?不过醉了也好,总归后背没那样痛了。公爵也早就微醺,歪到他怀里打骨牌,贴在他身上,像热水沾湿的糯米纸。他就搂着公爵,偶尔两人低下头私语什么,大多数时候是公爵刻薄或戏弄的话,接着两人一齐笑。看上去真像一对爱侣。子爵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二人。

小胡子向年轻人与子爵推销起他的奴隶。从话里听,这些在一旁伺候的宠物们大多是小胡子那“进货”的。

“我想,您应该也玩腻——”

“…啊宝贝儿,摸这里…噢…”

“您应该也玩腻这些奴隶了。我最近有新货。才训出来,乖得不行。”小胡子忽视那边颠鸾倒凤的两位女士,为他的新商品努力推销。只是可怜一时没人在意他。

年轻人挪挪凳子,凑近那两位。他的目光显然停留在那美丽的女仆身上。维多利女爵大度无比,见年轻人目不转睛,便将女仆的一对胸脯借年轻人把玩。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向主人借把尺子,主人将尺子一丢,不甚在意——喏,尽管用吧!

于是俊美的年轻人加入了这场荒淫的性爱。维多利女爵想把他用作插入女仆的阳具。玩一场三人的游戏。“反正,一会儿我也要用假阳具操她,”女爵说,“用什么不是操呢?”

女仆躺在沙发上,双腿高高翘起,又被女爵把住。年轻人俯身下去吃奶,而女爵则抚玩那穿了环的阴蒂,最后用力一拉。女仆尖叫着在疼痛里到达高潮,喷出水液。又高声媚叫里面痒。尤里多斯下意识收回大喇喇摆着的腿,呼吸轻起来。在下流放荡这一方面,权贵也没什么不同,而且花样只会越发繁多。公爵体察,笑着掰过尤里多斯的脸吻:看他们做什么?你该一直瞧着我。

牌局继续不下去了。子爵这会儿似乎很兴趣缺缺,公爵就喊仆人带“小小”出来。“小小”被绳索牵着,四肢着地爬。能看出来动作并不稳,毕竟受了些不至于死的内伤或外伤。他跪行至子爵腿边,用自己胸腹偎住子爵的靴。全然忘却刚刚的毒打似的。世界上最忠诚的小狗也不过如此。

这时,女爵拍拍手,欢笑道:来吧——我的摩多李斯公爵和格瑞特子爵,还要我请吗?今天我把我的小甜心拿出供你们玩,你们该跪下感谢我。

你说,女爵笑着吻了吻美人的唇,你说,想不想被更多男人操?

想,想。主人,我是只想要被操的母狗。

贱货!女爵抬手给了她几巴掌。枉我平日对你这样好,有屌就是主的货色。合该被操烂。

年轻人忙着舔咬美人饱满的圆胸,昏昏于温柔乡不省人事,带着抱怨含糊道:脸打肿了就丑了。

我想的话甚至可以剥了她脸上的皮!女爵高声大叫起来,她道:“戈利贝尔,我还没和你算操大我两只狗肚子的账。”

谁知道——谁知道会那么巧?年轻人摆出无辜的神情,不甘地补充道,况且也不一定是我的,子爵也操了她们。还有其他的男奴隶。乱得很!

子爵仰头将杯中果酒喝尽:噢,我的戈利贝尔,你可真会甩锅,怎么不把脏水泼到公爵头上?我可不像你这样饿虎扑食。我都会戴羊肠套。

来,小小,坐到爸爸身上来。子爵拍拍腿,他看硬了,就准备办点儿正事。一片淫乱光景,尤里多斯反而清心寡欲了。

女爵补充道:况且,摩多李斯对女人硬不起来,他看到女人的逼就晕。各位,有晕针、晕血、晕车的,谁见过晕逼的?

噗。尤里多斯不合时宜一笑,旋即竭力绷住脸。他操射过公爵几次,但不知道公爵居然只能这样射。公爵脸色很不好看,那张苍白的脸在花边高领的簇拥下,这刻显得竟有些可怜。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他蹙起眉去拧尤里多斯的脸:你也跟着笑?

不是的,不敢,并非出于本意。尤里多斯喝了点儿酒,加之一时氛围又如此好,忘了疼痛也忘了尊卑。头脑发热,嬉皮笑脸地去抱公爵,亲亲他,乱喊我的爱我的主人我的甜心。心里没有温存爱意,倒充斥着极度热情、过于亢奋的表演欲。公爵甩开尤里多斯,尤里多斯就跪到他脚边哄他。握住他的手。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当然是一辈子。只是得意忘形太过,牵拉背后鞭伤疼得闷哼,越这样越惹得公爵不得不原谅他呢。

两人你侬我侬,子爵那边打得火热,比戈利贝尔三人显得后来居上了——用后来居上形容性事,听起来就像在赛马。粗重的喘息是马匹的蹄声,放浪的呻吟是观众的欢呼。尤里多斯甚至想要押注哪边先到高潮。

女仆显然更会玩,也更加放得开骚得多。一边被戈利贝尔压着操连连高潮,一边给女爵手淫被玩弄胸脯,还不够,娇声问公爵想看什么。公爵答:嘴巴也要填上。

于是尤里多斯见证了这样震撼的一幕——震撼,因太过超乎性癖和想象而无法有任何绮念。否则倒显得像在亵渎自己。子爵抱起小小,居然就这样保持插入地走过去,小小流着白精的幼稚男性性器颤抖着,被塞进了女仆的嘴里。五个人以一种奇怪又恰当的姿势肤肉相连,各司其职而不倦。欲海沉沦。

公爵静静坐着,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他咳嗽两声,尤里多斯立即为他端来热茶——他巴不得,因为着实看不下去。太动物化了,或许比动物还要兽性。发情期的畜生尚且是一次一位。让尤里多斯感到最不适的是某种尊严在性爱里的丧失,肉体的极乐似乎最终导向堕落。他给热茶里加上几块冰糖,公爵嗜甜。几个奴隶主动提出帮他们二人“助兴”,被异口同声拒绝。两人居然就这样置身事外地观赏起荒唐的性爱。

吹开茶末,醇香荡漾开来,仲夏也要这样的热意,才能把冷肚肠暂且烫出活人的温度。

枯白的手,灰质的眼,微勾的鼻,棕黑长发自然卷落,油画金框里的死美人。教尤里多斯想起吸血鬼的传说。赤裸的奴隶、交欢的人群。喘叫声不绝于耳。他们二人坐在一旁,好像与一切隔了层致密的玻璃,划开另一个与狂热相反的冷寂世界。只是这里的主人是公爵,尤里多斯第一次侵入这个孤独的领地。

“这些有什么意思?牛棚里拉几头牛喂了春药也是一样的效果。”尤里多斯喝多酒就爱胡乱讲话,言行也并不顾忌,越发目无尊卑、狂妄自大起来,一带这些贵客们一起骂了。手指搭在桌上不停地敲出响动。教养与温柔绝大部分是装出来的,他本身没有这些优良的品质,二流货色,公爵想,这个不精明的小骗子。

“你该把这话说到他们耳边去。试试。”

“哈!我不想靠近,哪怕一点,”尤里多斯装起高尚来,好像他真的是教父最虔诚的养子,伸出根手指,评价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单纯的性爱有什么乐趣。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高尚的感情和唯一的……”忠贞。忠贞!尤里多斯咻地红了脸,堪堪把那个词吞下去,才以弱了许多的声音说:“总之,这样有什么意思?”

“真是个小辩论家,”公爵微微一笑,他瘦削的脸孵出浮出期待与探究的神色,“那请你告诉我,高尚的情感是什么呢?”

“爱。”尤里多斯又回答得干脆利落,好像这个词是从他嘴里自己要蹦出来的。太理所当然,因为他就是被蜜与奶灌着长大。

“怎样证明?爱又是什么?”公爵似乎循循善诱,摆出求知的姿态。他感到自己怀着巨大的莫名期待,想到尤里多斯与他父亲的关系,却并不嫉妒,反而兴奋,即使爱不属于他。就像他热衷于观看、协助性爱,而非亲身享受它。他注视尤里多斯,像孩童时期盯着橱窗里的玻璃球,闪亮飞扬的雪片寄托着他的寂寞,却落出了一个美丽陌生的小小世界。

怎么会需要证明?怎么会得去思索爱是什么东西?对尤里多斯来说,那就和每刻都在呼吸一样自然。人们偏好将爱作为一种抽象的理念去谈,竭力用客观或诗意的话语论证它的模样。可真正被爱是琐碎的、平凡的,一时你会想起很多。写不尽的信纸,留有对方味道的衣物,为你袖口缝起的纽扣,沙发与床下扫不完的头发,被你两养得半死不活的小植物,生病后关怀数落中递来的甜水与药,吵架又流泪和好,乃至一天清晨起床瞥见的、厨房灶台上正炖煮的早餐。你在那一刻只能感到混沌的幸福。真正明白爱从来只有在爱离开之后。所以尤里多斯无法回答。

他开始时有些支吾:“这个么,反过来想,世界上还有比爱更崇高的情感吗?世俗里那些公主王子少爷小姐,传来传去几百年也都是那一套,为什么还被人津津乐道?也就是因为有爱……”

公爵打断他:“那爱是什么?你认为?”

两人坐而论道似的谈话在这房间里居然可以进行。尤里多斯专注于其中,更多是出于想努力忽视不想看到的。

尤里多斯这时感到学识与见地的捉襟见肘,他甚至无法给出令自己满意的回答。文人巧言的修辞,他不曾学习;仆从谄媚的迎合,他不会习惯。他道:大约就是让人快乐、幸福的情感吧。

不,是痛苦。公爵说,他脸上孵出的对尤里多斯的期待与探究在这一瞬间破了,流出对回答无生命的失望。爱让人痛苦。

“我原来以为你……”公爵叹至一半,就不再言语,比起错语,更像试探。尤里多斯知道他嘴里还咽着很多话,嚼烂也吞不下肚子里去。

几位客人结束鬼混后,留被玩昏死过去的美人大张双腿躺在沙发上。一些仆人簇拥他们去洗浴,一些仆人收拾现场,剩下两个,架起裸身的女仆,像屠夫扛起一扇猪肉,往尽头的房间去。

月亮与星星在升起,从夕阳落下的地方,一夜间它们的轨迹将旋转成夜幕的波浪。厚重的酒红绸缎窗帘里,烛火早就被点亮,波西狄亚风格的铜烛台显示出主人复古的情调。灰粉玫瑰的地毯,能闷闷地吸纳一切,在炎热的夏季白昼之后,在疯狂性事之后,给人潮湿的错觉。墙壁挂着古董钟,上面雕刻主的圣像,和尤里多斯摆在桌上的那个造型类似,却精美得惊人。热闹散后的无声。这时候一切都寂静了,公爵反而不再言语。

很久。他问尤里多斯要一根雪茄。

您不能再抽,今天已经喝酒了。况且一会还要一直玩,计划到凌晨四点。

酒也喝了,夜也熬了,一根烟算得了什么?

好吧,好吧,您抽。尤里多斯调皮地眨眨眼,给他从木八宝盒里取出雪茄。您头疼咳嗽,千万不要又拿我开刀。感恩。

时间还早,夜晚是多么漫长!几名客人洗浴完,又在伺候下吃了些晚餐。牌局是要继续的,不断上着小甜点、果子,充当夜宵。酒也一杯杯下肚。放浪的调笑。

维多利女爵称自己为“先生”。她在洗漱后换上了男人的装束,利落干净的马甲和裤子,配上骑士靴,英俊得不像话。扮演着男人,也就该有骏骑,她拉出了马奴,炫耀这匹叫杰克的健壮无比的“马”。小小俯卧在子爵的怀抱里,快速扇着他那细长的睫毛,好奇地注视他的同类。女爵就让小小去骑马,要看小狗骑大马的场景,仅仅是想象就忍不住欢声大笑。

公爵向尤里多斯道:好马。

尤里多斯回应:您有这个爱好?

小小哪里懂得驭马,跨骑上男人的背,只会抓着他脖颈上的项圈僵住不动。可怜的,连缰绳也不知道拿。公爵咬下糖渍凉果,咯哒声响起:还好。

还好,那就是有;但又没那么热衷,所以还好。之前一定也玩过马奴,这群人看起来相熟得不行,天知道之前还一起发明过什么勾当?公爵又在自己之前——甚至目前拥有多少个情人?这都是尤里多斯没有去探究过的。

公爵忽然勾起一抹笑。他动动手指,示意尤里多斯把耳朵贴到他唇边来。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我原来以为你和你父亲会玩这一套。就是这种性虐的把戏。

呼吸一滞,尤里多斯呆呆地瞧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关系?不,没有。他一时间仓惶否认,乱伦唤起了他的恐惧与羞耻。公爵享受他秘密被揭露后的无措,仿佛证明了什么似的愉悦无比:我知道,从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忠贞于我——证明不被爱比被爱更使公爵感到安心。

天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他一直是怎么看我?把我看作乱伦背德、朝三暮四、攀附权贵的人么?——好吧,也许确实是的——但为什么不嘲讽、贬低我?反而纵容着我,容许我对他的欺骗呢?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表现与谎言,原来在他的面前都是小孩儿把戏。尤里多斯感到屈辱、惊慌。但更在意的还是他与父亲的关系是如何能得知的。他是活在世俗的人,终究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这段不伦。

“您早知道吗?”尤里多斯喃喃道。

我以为你和他的爱是痛苦的。公爵的眼神,就好像尤里多斯是一块儿甜蛋糕,他要拿铁勺把它挖出来品尝。你们有爱吧?对吗?——父子间怎么能有这种爱?你们为此难道没有感到过痛苦吗?

这种戏弄两个奴隶的游戏,客人们很快就厌倦了。牌打得无甚意思,话也将说尽。这时候,预订的娼妓很巧妙地来了。其实不能喊作娼妓。他们是“交际花”,有些才艺姿色、风趣谈吐,只委身于有体面的人物,大多是做情人。

客人们的注意力都到了这几个有趣的女人或男人身上。

尤里多斯痛苦地蹙眉:原谅我不想说。

公爵倾身过去,语气质诘,却有兴奋的笑意:你背叛了我,从一开始你就欺骗我。我说过,我不喜欢叛逆的情人。

他几乎要被公爵弄晕了。公爵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忍受不了欺骗背叛,那么一开始公爵就大可以无情地揭穿他,何必等到现在?

所以,我不允许再度的欺瞒。公爵靠回椅背。

……要我和父亲分手吗?

怎么可能。尤里多斯已经在想拒绝的措辞。他甚至想到了目前先含糊其辞,待到回家后再修分手信一封,寄至公爵府。好,差事一定是做不下去了,没有收入。被送的财宝或许也都要被拿回去,大约也就留下一衣柜公爵教裁缝制送的漂亮衣服,顶什么用?要怎么和父亲解释?和公爵吵架了?——不是很可笑吗?在情人处吵架分手了,回家向妻子诉苦靠妻子的收入接济生活。真是荒谬!

他去首都多久了?也有六十多天了吧?公爵继续问。

是啊,是的。尤里多斯有些恍惚。

一定有通信了?公爵的语气试探。

是的。被审问般低下头。

我有知情权吧?

什么?

不要再欺瞒我。我难道连看你们的通信都不可以么?

尤里多斯吃惊。他睁大眼,瞪着公爵,意识到后连忙垂下眸去。——这是什么要求?

“啊,只是……”隐私被窥探下意识的抗拒。

公爵的语气云淡风轻:“我有权知道我的情人和谁在一起。”

不分手吗?不斥责我吗?反而要看我如何与其他人谈情说爱?太奇怪了。

“……当然可以。”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这个结果好得出乎意料。

公爵不再说话。他垂下头去,脸颊虚虚地浮红。烟、酒、冰,尤里多斯不消去触摸那额头,就知道低烧再次来了。病魇再次缠绕。头晕目眩的低烧里,还要陪客人欢言逗乐、放声大笑,喝一口冰酒就要强压泛上的恶心,抽一口烟又咳到几乎要挤出肺来。

到底是堕落狂欢,还是自我折磨?

一直到凌晨十二点。过了酒劲儿,后背火辣辣的鞭疼又泛上。身体也撑不住了。仆人送昏昏的尤里多斯回房,重新换药。

被送到公爵的床上,尤里多斯还恐怕药弄脏了被褥。仆人说:是公爵安排的。于是就疲倦地阖上眼。

又是浅眠。紫罗兰香弥漫在罗帷内。

脚步声在厚重的地毯上,像飘过来的。迷迷糊糊睁眼,影子摇晃在床帘上。烛台昏黄的光摇曳,被掀开的一角,苍白枯瘦的手。尤里多斯看到了那枚莹绿的猫眼。是公爵吧。脸被冰凉覆上,及至呼吸滞涩,头晕目眩、无力动弹,耳边却响起陌生的哼鸣,又似错乱的低语。

摩多李斯。摩多李斯·沃尔夫森……

他喊公爵的名字?明明发声近在迟尺却轻弱似从地墓里飘出。

你会永远感到痛苦,

因为你才是那个颠倒与错乱。

什么意思?尤里多斯飞快地想眨眼睛。

我们一胎双生,这是永远的诅咒……

诅咒?

——他全然清醒,发现自己动不了。

渐渐感到窒息,浑身发麻。在即将昏死过去时,猛力一挣,大口喘息。哪有什么昏黄的烛光?哪有所谓的人影?

寝居内只有寂静的月光。紧闭的门与窗。楼下持续的欢笑渺远的,像高远阁楼飘来的歌声。

一种沁入骨髓的凉,使他的毛发竖立。床前悬挂着熟悉的公爵巨大的油画像。严肃、冷漠的神情,死灰的眼,此刻紧紧盯着他。尤里多斯很确信画在看他。

陌生了,这张脸。像极公爵,却不是他。在夜色里融化,要露出腐烂内脏与森森白骨。

鼓足勇气,穿上鞋,披外套。试图开门。门却从外头被锁上了。他用力地踹起门,顾不得疼痛。

“有人吗?有人吗?”他大喊。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欢笑戛然而止。尤里多斯更加焦躁地摆弄起锁来。

“他咳血了。”

谁?谁在说话?

贴着耳边轻快似幻听的一句。尤里多斯的恐惧此刻在头发爆炸。他狠命踹了一脚门,这时居然像从不曾锁般,砰一声开了。

尤里多斯跌跌撞撞跑下楼去。

众人围绕成的墙内,尤里多斯瞧见了半昏厥的公爵。胸前白衬衫的花领上,是溅到的鲜红血液。地上,沙发上。尤里多斯扑过去,众人自觉地为他让了条路。

您怎么样?尤里多斯心头像被绳绞,说不清什么感觉。我给您叫医生。

公爵眉头紧锁,唇在轻轻蠕动。

他将耳朵贴过去。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不……别……”

医生在半夜被睡眼惺忪地叫醒,在半小时内赶到了公爵府。尤里多斯看着这个戴眼镜的老头,这里摸摸,那里听听,测量体温,给药又刀割放血。

温热的鲜红划过苍白肌肤,滴滴答答落入铜盆。尤里多斯陪侍在公爵身边,因为公爵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他。

尤里多斯其实也不好受。挨一顿毒打,还折腾了一整夜,浑身都疼得厉害。仆人退下,医生去向管家交代的时候,他瞧着昏厥的公爵,拍拍他的脸试探他真的是全无知觉后,就低声道:“都怪你害得我这样。”

“为什么不要医生把病看好了?你是非要生病才好吗?”

“这样不爱惜自己,还虐待别人,鞭子打得真威风,我的公爵大人!”

“再这样,医生都说了,你真有可能要死啦!说了你又不高兴。要骂人多管闲事。”

“明明喝不了冰镇果子酒,肺都烂成那样了,还要抽雪茄。我哪里能劝得动你。”

“我不懂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

尤里多斯一开始的语气还可说是委婉,到后面就渐渐变成了宣泄责备。

“我看你就是想死。死了就罢了,折磨别人做什么?”

“我被你打得痛死了。你自己看看,除了我,到底有谁还真的会关心你哪怕一点点?!做人做成这样。”

最后尤里多斯往床上一躺,压到伤口嗷嗷叫,过一会儿戳着公爵胳膊道:“烦人。烦人精。成天自虐的虐待狂。真是要死了!”

瞥到床前悬挂的自像画,突然想起方才如梦般的恐怖经历。可这会哪儿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画如平常庄严肃静,只有熏香燃烧的安宁味道。幻觉吗?仆人守在门外,公爵呼吸声清浅。

最终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眼,也睡过去了。第二日尤里多斯和公爵一齐发了高烧,连着两三天二人都昏聩不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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