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召见,荀彧、荀攸和贾诩自然是不敢怠慢。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几人就先后赶到丞相府,商讨军机要务。
这些人里,荀彧是一贯常驻雒阳的,他毕竟是朝廷的尚书令,曹操要找他始终能随叫随到。
而荀攸、贾诩在过去的两年半里,经常还要外放,只有一小半的时间召回雒阳。
荀攸大部分时间都驻扎在邺城,协助夏侯惇负责河北防务。
而贾诩也经常留在许县,协助曹仁统筹淮北防务、查漏补缺。
不过眼下这种形势已经逐渐紧张的时刻,曹操的军事嗅觉也是挺灵敏的,所以提前把这些人都召了回来。安排好下一阶段方略后,自然会让他们再上任。
众人到齐后,曹操也不耽搁,直接把刚才和司马懿讨论了一半的问题,重新抛出来问大家。
“方才仲达来报,陈述了最新的前线军情动向,说刘备在南阳、汝南又集结重兵,多有举动,疑似要‘围魏救赵’。
不知诸位对此有何看法?刘备此举,到底是确有所图,还是虚张声势?
是否能证明此前河北确实空虚、而我军之前犹豫,以至贻误了战机?抑或是虽有拖延,但战机也仍然还在?”
曹操问得很细,而且很有逻辑,从“敌人是否有虚张声势”,和“我军是否有贻误战机”两个维度,把情况排列组合、分成了四种结果。
众人不敢立刻回答,而是先要来了司马懿呈送的情报,仔细研读了一下,这才分别就这两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荀彧的态度,是几人中相对最坚定的,他觉得刘备就是虚张声势,或者是兵法上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就是在疑兵、勾引。所以朝廷一方,应该什么都不用做,原样固守以待变即可。
算是以不变应万变。
曹操听了荀彧这样简单的说辞,眉头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皱,不过倒也不至于直接发作。
曹操的表情管理非常好,那不耐烦的神色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平静,希望不至于影响到荀攸和贾诩的看法。
他不希望在大家都说完之前,就贸然给出自己的意见,也不希望下面的人一味迎合自己,那样会误事的。
荀攸、贾诩没得到暗示,也就按照自己的本心一一阐述了看法。
只听荀攸说道:“如仲达所言,刘备所据各州狭长,兵马调度不易。赵云在东北被夷狄牵制,确实有可能导致幽州空虚。
但如今既然刘备已经在南阳集结重兵,随时有可能进攻,朝廷也只能见招拆招了,何必再去为已经错失的事情劳费神思。
不过,赵云是否真的在东北被夷狄牵制,这事儿本身还是应该慎重求证,总要再得些铁证才好,不能仅凭刘备兵马集结就断定。”
荀攸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前一个问题“是否虚张声势”采取了搁置争议的态度,也就是存疑,不给结论。但对于后一个问题“是否贻误战机”,他则是给出了相当肯定的回答。
“无论是否虚张声势,我们都贻误战机了,别再尝试挣扎挑动战事了,就被动应战即可”。
荀攸大致就是这么个态度。
他这样说,跟他本人长期被曹操派驻邺城、协助夏侯惇统筹河北战场防务,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作为河北战区的首席军机参谋之臣,荀攸当然希望河北的局面越稳越好。这两年刘备明显越来越不好惹了,能守住冀州绝大部分郡县,对荀攸而言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如果曹操让他主动进攻,荀攸肯定会觉得希望渺茫。这是越靠近河北前线的文武,才越了解情况的。后方的人,对于敌我强弱的感知,显然要迟钝一些。
而且荀攸也确实觉得,刘备麾下诸葛兄弟的智谋,那都是难以揣摩的,非要去想对方有没有疑兵之计,那就当他都有好了,总之小心无大错。
刘备方面透露出来的任何迹象,只要没有实打实的铁证,那就一律不看不听不想。
这就是荀攸最近总结出来的处世哲学。
曹操听完后对此也不置可否。不过这个不置可否,与刚才对荀彧的态度还是不一样的。曹操心里还暗藏了一个念头,准备一会儿拿荀攸这个小质疑,跟司马懿再对对质。
不过眼下,还是先听完贾诩怎么说。
贾诩见丞相向他看来,也不敢迟疑,眼珠子最后飞快地转了一下之后,就连忙语气持重地说:
“属下所见,倒是与荀军师略有不同。关于刘备在南阳集结兵力是否是虚张声势,属下也不敢断定。但要说河北的战机已经被贻误,属下不敢苟同——
具体有没有贻误,说到底还是要看河北将士文武,是否能战,以及河南这边,朝廷能否以少于刘备的兵力,众志成城坚守。这不是后方筹划之士能决定的。
如今刘备可以动用的总兵力,虽然很可能多于朝廷之兵。但如果他想进攻,朝廷坚壁清野,据城死守,也能拖住很久。河北如果真的空虚,我军集结重兵,数月之内,也未必不能下,至少有可能切断赵云和袁谭的联络,在东北以易水、黄河为界,割裂刘备。”
(注:当年曹操对袁绍作战结束、并且灭掉袁尚之后,就给荀攸加了中军师的额外职官,一直保留至今。所以可以称荀攸为军师。)
贾诩这番话,前半部分赞同了荀攸,而后半部分相反。
所以曹操一听,下意识就把前半问归并到了一起,一会儿再统一查证,而单单挑出后半问,单独跟贾诩探讨:
“文和居然以为,朝廷真想对河北用兵,是有可能至少击败周瑜、割裂赵云和袁谭的?朝廷三年之前,可是派张郃出战过一次,还损兵近万、折了吕旷,文和不会忘了那桩往事吧。”
贾诩被如此反问,也并不慌张,只是语气诚恳而低沉地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丞相能时刻铭记教训,实乃朝廷之福。
不过,诸葛瑾、诸葛亮同样深谙兵法虚实之道。说不定他们就是觉得丞相虚怀若谷、不忘前鉴,所以才故布疑阵呢?
而且,属下想说,三年前的情况,和如今不同。三年前,朝廷在西北和东北,都是佯攻,真正的目的,是集结主力于荆、豫之间,与刘备争夺刘表病故后留下的荆北。
但如今,朝廷要是再对渤海用兵,那可不是佯攻了,而是主攻。佯攻打不下来的地方,主攻未必也打不下来。
而且当年作战时,正值春暖,渤海解冻,漳水亦可行船。而周瑜素有大船水军,其战船听说还能入海,便于在各大河之间调度,黄河的船也能驶入漳水。
但如今已是深秋,今年如果再对河北用兵,一旦拖到冬季河、漳封冻,战船难行,周瑜的水军之利便彻底不复存在。故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贾诩一番话,并没有讲什么铁口直断的大道理,但却潜移默化让曹操意识到了之前的思考方式,有点过于忌惮“历史记录”了,
就因为曾经在同一片战场上、发动过同样的攻势并且惨败而归,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再次想到这种可能的战局推演时,难免就失了冷静,内心下意识总想要回避。
而这番话,从贾诩口中说出,是最合适的。因为贾诩就曾经亲自在宛城之战时给曹操上过这么一课,讲的就是追击敌人时候要如何“克服心魔、并且利用敌人胜利后的骄纵懈怠”。
当初那一战时,张绣、贾诩还是曹操的敌人呢。敌人给你上的课,自然是印象无比深刻。
“确实……都已经是彼一时、此一时了,孤怎可被三年前的心魔所困!”曹操心中如是暗忖,潜意识里也被激起了几分战胜自己的桀骜。
不过,他还是谨慎,该问的必须问清楚,所以振作起来之后,他立刻追问贾诩:“如此说来,文和觉得,朝廷如果能抓住机会,一边死守堵住刘备、一边抓住战机进攻渤海,还是很有可能打赢赵云的?”
贾诩对这种具体问题,自然是不敢打包票的,他只是诚恳地说:“属下与河北诸将并不相熟,也不知河北武备近况,如何敢妄言?
不过,属下随子孝将军镇守豫南数年,对淮北防务颇为了解。就算刘备集结重兵,以子孝将军之擅守,只要朝廷略添援军,死守住两三个月,绝无问题。
如若河北方面,朝廷真要用兵,差不多也该以两三个月为限。如若未果,到时候寒冬腊月太过寒冷,将士久在野外攻坚,也必然疲敝。到了那时候还没有进展的话,就该放弃了。”
贾诩这番话,并无推卸责任之嫌,反而凸出了自己的职责和优势——他过去几年可是跟曹仁的,所以他当然只能对“曹仁能不能守住一定时间”这个问题打包票,至于河北那边,他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怎么可能乱打包票?
换言之,他巧妙地把问题切分成了两个部分,河北那边的军机参谋,是荀家人的问题。河南这边的军机参谋,才是他和司马懿的差事(兖州那边还是归程昱)
各大战区,只能是约定一个时间期限,比如我这边顶住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你那边想搏一把打打看,那就打吧。
如果时间到了,那边还没打下来,我这边也渐渐不支,需要朝廷把主力调回来,那也不能怪我。
反正各方的责任划分,主要就是看时限。
约定时间内负责守势的战区没守住,那就是守势战区的锅。约定时间内负责攻势的战区没打下来,那就是攻势战区的锅。
而一旁的荀彧、荀攸听了贾诩这说法,也是微微眉头一皱。
莫非这贾诩也想站队了?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