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裴茂在合肥时已经被诸葛亮礼遇款待过,看到刘备设宴的排场时,还是啧啧称奇。
谁让他是北方人,一直在河东、长安做官,对他而言,许都已经算南方了。如今是第一次来到长江以南,很多东西都是裴茂从未见过的。
这个时代很多北方人终其一生,也没见过鲟鳇鱼或者豚鱼这种好几尺长甚至接近一丈的大鱼。在裴茂印象中,两尺长的黄河鲤鱼、大鲶鱼已经是鱼类的生长极限了。
而今天的宴席上,这种大鱼似乎每一桌每一案都有摆,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裴茂举筷之前,忍不住感叹:“江表之地,虽地广人稀,却胜在物产丰富,难怪袁逆横征暴敛,百姓仍能以果蓏蚌蛤活命。如今凶逆尽除,淮扬之间有车骑将军牧守,想必不出数年,百姓定当俨然。”
刘备:“裴公谬赞了,不过是稼穑艰难,民生凋敝,以渔樵稍作补充。能不致野有饿殍,于愿已足,岂敢奢求其余!”
裴茂听了刘备的谦虚之言,忽然想起一事,主动问道:“车骑将军过谦了,某代天巡狩传诏,也曾久经四方,除冀州袁大将军处以外,还未见民间丰足如丹阳者。
前日途径合肥,田野之间,寒冬时节还新种麦苗,俨然齐整。袁逆方被逼走不过两月,便能加紧劝农至如此程度,虽古之能吏不能为此——听说这都是诸葛长史的善政,可有此事?”
刘备点头:“庐江、九江屯田事宜,确实全由孔明操劳,裴公谬赞了。”
裴茂便顺着追问:“不过据我所知,北麦南稻,淮南之地种稻多年,何以如今改为种麦?”
刘备一时微微语塞,不知道稻麦轮作和插秧种稻的秘密该说到哪一步、透露到何种程度,一时下意识摸了摸胡子。
好在旁边的诸葛瑾反应快,已经陪笑着接过话头,对裴茂奏明:“让裴公见笑了,车骑将军帐下,也有不少北方文武,久知北方冬麦,九十月间便可下种,来年五月初便可收割。而若种春稻,需来年二月下种、八月底秋收。
庐江、九江残破,民间余粮即将耗尽,车骑将军恐当地百姓熬不过明年五至八月间青黄不接时节,故而宁可减产一些,也要让百姓尽快有收获。”
当时的人都已经知道,小麦的亩产单产肯定是比水稻低的,大约能低两成。南方能种水稻的地方却把田地浪费在小麦上,明眼人肯定能看出不合理。
这次是朝廷使者入境,也不好不让对方视察。而今年冬麦推广面积又极大,几乎覆盖了一两个郡,比去年一两个县的规模至少又扩大了十倍。
这么大的推广面积,要瞒过朝廷使者是不可能的,无论裴茂走哪条路过境,都会看到茫茫多的麦苗田。所以这个漏还真得堵一下。
裴茂听了之后,这才觉得很合理,但又有些惋惜:“那么明年五至九月间,仲夏麦收后,田地便荒芜了么?岂不可惜?”
诸葛瑾又仔细解说:“我们也想过,或许来年五月收麦后,可补种一季豆菽,产量虽不高,却能肥田,让冬麦愈发增产。另外,我们也有设想稻麦轮种、一年两季之法,只是尚未试成,恐生长期限不够,只能是徐徐尝试,不敢操切。”
诸葛瑾大大方方把稻麦轮种这个概念说了出去,但一切技术细节并没有透露,最关键的“拔秧插秧前都要蓄水泡透土地,确保烂泥地足够松软,插拔都不会伤到稻苗的根”这一点只要不知道,无论拔多少次秧,都会直接把根拔断,变成“揠苗助长”成语里的反面教材。
以曹操的谨慎姿态,他如果没有充分做实验,确保成活率,肯定不会贸然大面积推广的,也不至于坑害百姓。而且这种技术曹操那边暂时也用不上,因为曹操的地盘已经变成了“地广人稀”,常年征战人口下降严重。
曹操又是从不与民休息强行以战养战,哪怕他给百姓每人分两块田,一块冬夏种麦、一块春秋种稻,都有足够的荒芜田园供他祸祸。
而刘备听了诸葛瑾的表述尺度后,表情则也有些释然,又有些忐忑,觉得这样说是比较合适的,如果让他自己说,他基本上也没更好的选择了,朝廷天使的问题总不能完全不回答。
何况刘备也知道,这种技术太北方是学不了的,北方就算有了插秧技术,农作物的生长期也来不及两季轮换。
但如果淮北沿河地区的百姓真能学到,这大汉的土地未来肯定能多养活不少人口。如果汉水流域也能学,长期来看对国家就更好了。
裴茂听得似懂非懂,但只是这个设想,就让他很是震惊:“天下还有一年之内,稻麦轮种两次的妙法?那岂不是能多养活很多百姓?
若早能如此,昔年天下何至于出现民不果腹、滋生黄巾之祸?此法将来要是真成了,以陛下之圣德,岂不得征召诸葛长史进京为大司农?届时车骑将军可要割爱呐。”
最后这半句话,是对着诸葛亮说的,诸葛亮连忙起身谦虚:“些许胡闹,尚未试出端倪,岂敢当此谬赞。”
裴茂并不在乎诸葛亮的谦虚,他还是决定回去之后,把庐江、九江、广陵发生的新鲜事情,都跟皇帝汇报一下。
刘备和诸葛亮看到裴茂的表情,都有些紧张,怕弄巧成拙,最后还是先知先觉的诸葛瑾以眼神暗示刘备和二弟不要担心。
场内只有诸葛瑾很清楚:裴茂想帮他二弟扬名就扬好了,反正现在结果还没出来,也不可能立刻在许都朝廷吹诸葛亮的牛,还得观察。
而这一观察结果,至少要明年九月份、水稻秋收后才看得出来了,这一拖又是一年。
到时候,如果历史能按原本的惯性走,建安四年秋的许田射猎都结束了。刘协被曹操在许田射猎时欺君,应该回去后不久就给董承下了衣带诏。
(注:历史上董承的衣带诏事件爆发,是建安五年初夏,但如果诏书真是刘协给他的,可能建安四年冬天就已经给了,因为刘协是这年秋天又受到曹操欺君侮辱,要发作就该那时候发作。只是董承在手上捂了小半年后才被发现。)
算算时间,诸葛瑾只要再稍微拖一拖,就算刘协给他下了诏、征辟诸葛亮进京述职这项“神农之功”,到时候也能说成是曹操的乱命,可以不用奉诏进京了。
这就是白捡的一个名声,天子下诏封你高官,你因为天子被奸人挟持而不去,这是提前名动天下的好事。
一旁的刘备和诸葛亮虽然不知道诸葛瑾为何如此笃定,但看在诸葛瑾的历史信用份上,他们还是无条件相信了,然后就顺着裴茂的话说,一场盛宴宾主尽欢,刘备帐下人人都表现得忠义得不得了,裴茂回许都只要如实陈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