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嘀嗒。
消毒水的气息在她鼻腔扩散。头顶的无影灯晕眩了她的视线,莫怜想要抬起一根手指,却发现无法动弹。陌生的音节在她耳边响起,隐隐约约辨得出:“止血钳……孕妇……”
她感到有什么正在挤压着她。要从她的体内脱出。
剧烈的疼痛将她一点点撕开。失温失力,惨叫,嘶吼,她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母亲为什么不恨自己的孩子?这完全就是一场极刑。
生育是一场苦难。母亲为诞育这个孩子要忍受如此剧烈的痛苦,而孩子却不想被生下来,不想来到这个痛苦的世间。
她垂下头。手指无助地搭在手术台外,模糊的视线中,因为失血,她的意识也逐渐涣散。
“你觉得活下去有意义吗?”
因为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所以不希望被生下来,这是你的经验。觉得母亲生下你是个错误,这个世界如此痛苦,为什么还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不知道。”
莫怜坐在咨询师的对面,低下头,下意识将手搭在小腹上。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来到这个世界上算一件好事情吗?我原来一直不这样觉得。”
“但倘若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垂下眼,“我也许,也许就不会获得这一切。”
她的生命里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她看到高考分数,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的欣喜。她坐进大学课堂里,仰头听老师上课,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即使没有过分交心的朋友,也有同学课后和她一起走回宿舍,路上看到篮球场上撩起衣服擦汗的男生……同学说唉,你知道那个物院的许清秋吗。
许清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额头。“小怜。”树影斑驳,投射在他们二人之间。
耀眼的聚光灯下,她捧起奖杯。
顾边城凑近她的脸颊:“你可以吻我一下吗?”
即使心情复杂。即使你自己也难以说出所怀抱的是怎样的情感,但归根结底……
这是她的苦难与福祉。
下身的疼痛逐渐使她麻木。梦中回溯过无数次的死亡,如今即将再次降临到她的身上。她偏过头,眼角跃进一抹炫目的红色。
“我希望……”
十九岁那年的冬天,许炽夏跪在神像前,低声说着什么,她当时没有听清。
“我希望她可以自由地活着。”
是吗,原来你许下的是这样的愿望。为什么不为你自己许愿,为什么是为我,是为做错了一切的我,毁了你的我,本应该被你所憎恨的我?
许炽夏,你为什么真的爱我啊。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在手术室内响起。“生下来了!止血,快止血!”主刀医生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她终于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于此同时,另一间手术室里,心电图的显示屏变为一条直线。
莫怜用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处理许炽夏的后事。飞机起飞时,她将那个小盒子放在膝盖上,怀里的婴儿闭着眼睡得很熟。
她提前给顾边城的助理打了电话:“我是莫怜。麻烦你派人过来一趟,你自己来更好……对,我发个地址给你。”
她戴上墨镜,将孩子放在婴儿车里,站在不远处,看着助理神色惊慌地抱起那个孩子,手足无措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某个电话……她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莫怜在酒店住了一晚又一晚,看着窗外由白昼又转至黑夜,她一步都没有迈出房门。直至她生日的前一天,莫怜才从行李箱里拿出换洗衣物,梳头扎了个马尾,抱着那个小盒子出门了。
许清秋听见门铃声,拉开门的一瞬间便呆住了:“小怜…….”
莫怜抱着盒子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将那个盒子双手递给他:“对不起。”
许清秋一瞬间手抖得握不住门框。莫怜看着他,将盒子压在他手心里。
他看见了上面的三个字。“许炽夏。”
“还没有媒体知道这件事。”她低声说。“车祸。”
许清秋的手更加颤抖,他几乎是踉跄了两下,“你进来……进来说。”
骨灰盒静静地摆在桌面上。许清秋双手撑着头,埋在膝盖里一声不吭。“你们……”
“我的错。我发现我们的生活费和我的治疗费用都是你出的,我在他开车的时候和他吵架,出了车祸。”她平静地说。
许清秋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为什么……”
“许清秋。”她说,“我不想再和你有联系了。”
莫怜看着把她逼到角落,几近崩溃的许清秋。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将他耳侧的头发理顺。“你不是一直都对我一无所知吗?”
“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爱你却要离开你,为什么要让你杀了我……”她语调温柔,好像呢喃细语。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你发现。”她抬起头来看着许清秋,刚刚长过后耳的发贴在脖颈上,没有化妆,因为生育不久却没有休息好,脸颊也有些浮肿。
“害怕你想起我高中时的模样……想起那时候,我站在操场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那时候我比现在还要胖,穿着的黑色裤子把大腿肉勒成两个很难看的锥形。我更怕你记得我是那个总站在走廊上被训斥的女生,记得我是你送作业进来时蹲在地上抹着眼泪补作业的女生。我害怕你记得曾经落到我身上的那些形容词,记得我为了夺回习题集而和男生扭打在一起。”
“我和你念过同一所高中,你知道的。那所学校里没有几个女生不喜欢你吧?我也是。”她苦笑了一声,许清秋看见她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你不记得了。”她轻声说,“有一次,我没带生活费,被老师赶回家。我不敢回去,抱着书包在操场上哭。你路过,给了我一张纸巾,浅褐色的,有斜纹……”她看见许清秋怔然的眼神,笑着说:“对。就是我们家以前用的那种。我特意买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用这种。”
“你大一那年冬天,我高三,十七岁。”
“我被我妈妈亲手推进了河里。”
她抬起眼看着许清秋,“你记得那年冬天吗?很冷,我穿着很厚的棉衣掉进河里,它们浸透了水把我压下去,我没有办法游上来。我想我就要死了,我还没有考到年级前一百名,我还没有瘦下来,我还穿不上我很想买的那条裙子,我还没有……”
“我还没有和你告白。”
许清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清秋。我喜欢你,我爱过你,从我十七岁到现在,我一直一直,都以你为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所以我不惜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活下来见到你,我高三在家学习,一整夜一整夜地喝风油精,我想考上你在的大学。我只敢吃一碗小番茄,我跑步时以为我的肺要炸了,我送出那份信给你时化了两个小时的妆,前一晚没敢吃任何东西……许清秋。”
她穿着洗到发白的衬衫,和高中时如出一辙的短发别在耳后。莫怜的声音里有一丝哭腔,随即迅速压了下去,她直直望向他,好像要通过这一眼,望尽七年来的所有岁月。
“你能不能告诉我。剥去这些东西,剥去我的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剥去我这张漂亮的皮囊,剥去我的光鲜,如果我没有和你考入一所大学,如果我就是一个自私,恶毒,虚荣拜金的女人,如果我只是一个死在十七岁的高中生,许清秋……”
“哪怕只有一瞬间。你真心地爱过我吗?”
事到如今,其实谁都知道她那些事情。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许清秋,而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在许清秋的面前从头述说这一切。她很多年来的努力,精心捏造的一切形象,都在这一刻尽数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