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祈因为发烧住了一周医院,整个人病恹恹的,任恬给他喂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脸瘦下去一圈,看得任恬心疼。
出院那天严祈戴着帽子和口罩,没力气地趴在任恬肩膀上,他抱着阿姨的脖子小声跟她说对不起,我下次不发烧了。
严祈不敢看任恬,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任恬不要因为他太麻烦就不理他。
任恬听得难受,手拍了拍严祈后背,轻声哄他:“小严乖,不说对不起,生病不是犯错,没关系的,好不好?”
严祈悄悄把眼睛睁开,脸躲在口罩里,声音闷闷的:“谢谢阿姨。”
到家已经是傍晚,严祈在门口碰上了薄与铭。背着黑色书包的人从另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路过严祈时脚步顿了顿。
严祈把遮住视线的帽子往上推了推,朝薄与铭张了张手,像猫咪手掌开花一样,他在跟薄与铭打招呼。
薄与铭斜着看了一眼大夏天戴着毛线帽和口罩的人,停了两秒,侧身从任恬身边迅速走过。
严祈反应慢,再一次被忽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打完招呼又趴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严祈哈欠连天,小朋友下午没睡午觉,这个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任恬早早地带他去睡觉,看着他入睡以后才去给薄与铭做晚饭。
薄与铭今天下楼的时间比平常早二十分钟,任恬晚餐还没弄完,她切会儿菜,看一眼薄与铭,再切一会儿,又看一眼薄与铭,最终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走到薄与铭面前,问她今晚能不能留下来照顾小严,他发烧刚好,需要人看着。
薄与铭听完她解释,点了点头。
“不行。”
“我”
“饭好了吗?”
薄与铭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他手指在表盘上摸了摸,看着秒钟飞速地绕过一圈回到原点,而后摘下眼镜,放在了一边。
“……马上就好。”
任恬微微低头,转过身,极轻地叹了口气。
别墅在一小时后重归寂静,客厅的灯暗下去,雷声隐隐,空旷的别墅被一种莫名的阴森笼罩。
走到二楼时,一小团黑影悄悄从房间里溜出来,扑通一声摔在薄与铭脚边。
严祈拽着薄与铭的裤腿站起来,有点发抖:“我不小心摔跤了。”
“嗯。”
薄与铭地抱着小番茄在薄与铭身边拥有了自己的位置。
小番茄汁水丰富,在嘴巴里爆开的气味和以前一样,薄与铭皱着眉头咽下去,搂着严祈的手紧了紧。
口袋里的手机正好震了震,半小时前他发给任恬的信息得到了回复。
任恬说她不来小严会没有饭吃,薄与铭回了两个字,把手机按了关机,安静地陪严祈看动画片。
晚餐吃的是外卖。
严祈不挑食,吃什么都开心,能跟薄与铭一起吃更开心。他还是用自己的餐具,坐在薄与铭旁边的椅子上,跟薄与铭聊昨天参加的生日派对。
薄与铭只听,不回复。
这种模式已经成为他们相处的常态,严祈能辨认出薄与铭的沉默并不是厌烦,而是一种特殊的回答方式,严祈可以不着边际自由自在地讲话,跟薄与铭分享他的高度里看到的一切。
“那个很大的乐高可以把我遮住!”
“不是我太矮了,是盒子太高了。”
严祈挖了一口米饭,小声补充道。
“嗯。”薄与铭难得接了句话。
严祈眼睛眯起来,也嗯嗯两声,接着薄与铭递过来的纸巾擦干净嘴,把碗和勺子摆好,示意自己吃饱了。
晚饭后薄与铭陪严祈洗澡,按照任恬的嘱咐给严祈放泡泡浴,其实严祈自己会洗,往常阿姨帮他放好水以后他就能坐在浴缸里把自己洗干净。
严祈是很让人省心的小孩。
大多时候乖得不像在上幼儿园的小朋友,调皮的瞬间一闪而过,让薄与铭觉得这种时刻不应该那么短暂,而需要被合理地延长。
严祈用泡泡堆了一片小云,放在自己头上,咧开嘴巴对着严祈笑:
“我可以偷偷玩泡泡吗?”
他对薄与铭先斩后奏,似乎完全不担心会被拒绝。
“你不是已经玩了吗。”
严祈拍了拍水面,又拢起一捧泡泡递给薄与铭,“送给你。”
薄与铭盯着那堆不断在消失的泡沫,跟严祈说:“谢谢。”
然后他轻轻地把泡沫吹散了。
“我再送一个大一点的给你好吗?”
薄与铭发现严祈很喜欢说“好吗”。
吃他讨厌的番茄要问,想和他一起吃饭要问,想送他礼物也要问,选择权全部交给薄与铭,却没给薄与铭留拒绝的可能。
“好。”
严祈把自己脑袋上那片云摘下来,和水面上不多的泡泡拢在一起,抱在怀里全部送给了薄与铭。严祈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紧接着他又一次听到薄与铭说谢谢,于是严祈瞪大了眼睛去牵薄与铭的手指,兴奋地脸颊更红:“我下次还给你送!”
“洗澡。”
薄与铭从浴缸边站起身,出去给严祈找吹风机。
洗完澡香喷喷的严祈发现薄与铭房间门口的那块地毯不见了。
他有点无措地抱着毛毯和枕头在门口张望,不明白明明洗澡前还在哥哥房门口的毯子为什么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他拖鞋忘记穿,只能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对着薄与铭写作业的背影发呆。
严祈的脑袋没办法想清楚地毯突然不见的原因,他回想晚上自己是不是哪里犯了错,薄与铭不想看见他,所以才会把他的小床扔走。
他低头对着番茄笑脸掉眼泪,哭的声音很小,但是又忍不住慢慢变大。
薄与铭蹲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哭得鼻涕都要冒泡泡。
“我的床不见了。”
严祈对着哥哥摊了摊手,番茄笑脸掉在了地上。
“去哪了。”
薄与铭的问句让严祈呆住了,他突然不敢看薄与铭的眼睛,只能很小声地回答:“我不知道,下午它还在这里,现在就不见了。”
“你把床弄丢了。”
“不是,不是我弄丢的!”
这下严祈真的不哭了,他急得去拉薄与铭的手,被薄与铭躲开,又一次摔在了门口。
薄与铭转身进了房间,留严祈一个人趴在门边泪眼汪汪。
“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薄与铭理好上学要用的东西,坐在床边对严祈伸了伸手。
“可以,过来。”
严祈走到薄与铭身边喊哥哥的时候发现了那块被偷走的毛毯。
它现在被放在薄与铭的床边,紧靠着薄与铭深灰色的床。
严祈放开搂着薄与铭的手扑通一声倒在了他失而复得的小床上,薄与铭看着他左右滚了两圈又急匆匆爬起来跑去门口拽着他的毛毯和枕头。
重新回到圆毯以后他大声地问薄与铭:“哥哥,我明天也可以睡在这里吗?”
“可以。”
严祈坐起来理好了被卷成一团的被子,他吹好的头发因为在圆毯上乱滚已经变得乱糟糟的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薄与铭视线里左右移动,最后脑袋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进了毛毯里,声音兴奋地说:“哥哥晚安!”
薄与铭应了一声,把严祈那边的床头灯挪了个位置,然后把下午严祈落在椅子上的小熊玩偶塞进他怀里,关掉了大灯。
“晚安。”
严祈在薄与铭房间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非常愉快,因为他和薄与铭的距离近得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对方。
这种快乐第一次让他觉得发烧没有那么难受,甚至于半夜里他烧得浑身发烫,嘴巴里却还在迷迷糊糊地跟薄与铭说谢谢。
薄与铭请假了。
在模拟考的第二天。
最重要的两门主科他都没考。
考试结束以后班里同学都在讨论,发烧发到四十度都能坚持在考场上的人居然破天荒地请假了。
有人猜是因为这次的家暴太严重,导致薄与铭不仅是发烧那么简单,可能已经严重到住院,所以才会错过非常重要的模拟考,毕竟,从入学以来,他从来没有缺席过哪场考试,也从来没有跌下过第一的位置。
班里同学很为他惋惜,托薄与铭的福,每次考试他们班都能拿到学校的综合奖金。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薄与铭拿到的,只不过他全部用来当做班费了,因为有他,他们班的补贴目前是全年级最多的。
这次薄与铭没来,奖金泡汤了。
模拟考后的两天薄与铭仍旧没来上学。
角落里的那个座位空了三天。班长在交材料时听到了班主任心疼的语气,对着电话那头嘱咐薄与铭在医院好好休息,随后唉声叹气地挂断了电话。
原来薄与铭真的住院了。
住院的是严祈。
严祈烧了三天,高热,下去了又烧上来,反复了几次,小孩烧得神志不清哭着跟薄与铭说身体疼。医院只说是细菌感染,高烧是会导致疼痛感,烧下不去,任恬急得团团转,一直到第四天严祈才终于不发热了。
因为一直挂水,严祈半个手背都是青的,手背冰凉,好不容易圆起来的脸又瘦下去一圈。薄与铭守了三天,等到严祈醒了才回家。
开门前他摸了一把脸,把眼镜从书包里拿出来戴好,抬手开门。
沙发边站了两个穿黑西装的人,见薄与铭进门朝他鞠了一躬,出去别墅门口守着。
薄与铭看了一眼表,离晚饭时间大概还有三十分钟,回来之前他吃了点东西,应该能撑到结束。
薄呈坐在沙发上,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
他难得休息,来城西别墅看两个儿子,只不过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在别墅里等了一下午。
“回来了。”
薄与铭嗯了一声,继续垂着头沉默。
“没有礼貌。”
薄呈淡笑着说了一句,伸手摸了摸一边的拐杖。
薄与铭喉结滚动,喊他:“爸。”
薄呈听到那声爸才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的儿子个子长得很快,每个月来一次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很频繁,却仍然还会在每次看见薄与铭时感叹,他成长得太快。
不过几个春夏秋冬而已,薄与铭已经快要和他一般高。
“上楼吧。”
薄呈走得很慢,他上一级台阶,薄与铭就跟着上一级,不能比薄呈快,也不能跟薄呈在同一条线。
书房的门很厚重,整个别墅只有薄与铭的房间和书房用的是厚实木门,关起门来再大的响声也不过像树叶飘过,主人家说无事发生,也就真的是无事发生。
书房跟薄与铭的房间相邻。薄与铭盯着关起来的门在想,还好薄呈今天选的刑场是书房,因为严祈的番茄毛毯还在他房间的地上。
没有遵守薄呈定的规矩,惩罚会加倍,那样他就撑不到严祈回来。
薄与铭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下,拐杖高高举起,破开风声落在他背上。
薄呈仍旧在笑,他问薄与铭:
“为什么没去上学。”
“阿姨,哥哥来过吗?”
严祈一边喝粥,一边问任恬,任恬喂饭的手一僵,跟严祈说哥哥上学很忙。
薄与铭走之前跟任恬嘱咐,严祈醒来不管说什么都要当没看见过自己来医院,上一回送严祈来医院的是任恬,这次也必须是。
“那哥哥什么时候放学来找我呢?”
“哥哥要写作业,小严听话,先把粥喝了。”
严祈喝到一半呛到了,咳得整个人都是红的,他捏了捏输液管,有点失落地问:“那我能不能去找他呢。”
任恬给他擦嘴,耐心哄他,跟他说好好吃饭,明天不发烧就能回家找薄与铭了。
严祈很信任任阿姨,对于她说的话深信不疑,立马把剥好的蛋白塞进嘴巴里,眼睛看看吊瓶,又看看手背,回答任恬:“我明天肯定不发烧了。”
任恬蹭了下他还红着的脸蛋,很温柔地说:“好,明天就回家了。”
严祈很不喜欢医院,任恬上一次就发现了,只不过上一次他总是问什么时候能出去,这一次问的是什么时候能去找薄与铭。
小孩子更习惯于呆在熟悉的地方,跟熟悉的人在一起,任恬摸了摸严祈的脑袋,轻轻叹了一声。
在卫生间洗碗具的时候,任恬盯着卡通碗愣了很久。
严祈这么乖的小孩,怎么总是生病呢?
严祈又一次戴上毛线帽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回家了。
一路上他坐在任恬边上高兴得脑袋直晃,任恬说再摇头就要晕倒了,他就装作真的晕倒了,头一歪趴在了任恬大腿上。
“啊,晕倒了!”
任恬捏着严祈的脸蛋大笑,一到别墅就去给严祈洗新买的水果。趁着任恬不注意,严祈偷偷摸摸地从二楼卧室里溜出来,去三楼找薄与铭。
但是薄与铭房门紧闭,他敲了两下都没有人开门,害怕被任恬发现,他又悄悄跑回房间,等到任恬喂严祈吃完了一大碗米饭和一堆药丸,终于离开别墅,严祈立刻跑上三楼敲响了薄与铭的房门。
但还是没有人开门。
严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拿房门口正对的那根瓷柱底下放着的钥匙。
薄与铭说把瓷柱最下面向右转两圈会有钥匙吐出来,瓷柱很重,严祈转得有点吃力,不过好在最后真的拿到了薄与铭房门的钥匙。
房间很黑,严祈摸黑走的时候撞到了床角,他痛得抽气,床上的人听到声音一下子坐起来了。
薄与铭开了灯。
视线不那么昏暗以后他看到撞到腿的人眼泪汪汪地朝他伸手要抱,薄与铭条件性反射就要抱严祈,手刚伸出去又收回来了。
他身上一股血味儿,很难闻。
“出去。”
严祈被拒绝以后愣了愣,噢了一声却还是站在原地。
“那我在哪里睡觉呢?”
严祈问得很小心,趁着薄与铭低头又往他身边挪了一小步。
“回你房间睡觉。”
薄与铭靠回床头柜,后背太痛了,撑着身体他几乎疼得没法说话。
“我生病了,所以才没来找你,哥哥别生气。”
严祈想去牵薄与铭的手,被薄与铭推开,重复了一遍让他回自己房间睡觉。
“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薄与铭脸色非常难看,额头头发湿了很多,嘴唇中间破了口子,正在流血。严祈看到他脖子边上缠了白色的布,幼儿园教过,他知道那是受伤的人才会用的东西,用来包扎伤口。
严祈假装没听到自己被拒绝,轻手轻脚地爬上了薄与铭的床,跪在他身边说:“哥哥,我来照顾你,好吗?”
薄与铭听完严祈说什么就闭上了眼睛,什么都没回答,没同意,也没拒绝。
严祈抽了纸巾给薄与铭轻轻地擦嘴唇上的血,擦了两下又跑下床去给薄与铭倒水喝,走路太急所以衣服裤子上全撒上了水,衣领都是湿答答的。
家庭医生给的退烧药还没吃,薄与铭拿药盒没拿稳,药片掉了一地。
严祈趴在地上把药片全部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又从瓶子里倒了干净的给薄与铭,他很聪明,知道要给病人倒温水喝。
吃完药的薄与铭很沉默地躺下了,严祈学着任恬照顾他的样子给薄与铭盖被子,凑在薄与铭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烫!
严祈很忧愁地看着薄与铭,他的哥哥看起来非常不舒服,颈部的绷带上甚至还有血印,他给被纱布缠起来的伤口吹了吹,托着下巴祈祷薄与铭的伤口快点好。
“严祈。”
“怎么啦?”
“你为什么来这里?”
薄与铭感受到那阵细微的风,睁开了眼睛,他费力地转过身,和脸上愁云一片的小孩对视。
“阿姨送我来的。”
“你的爸爸妈妈呢?”
严祈被问住了,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我没有爸爸妈妈。”
“是吗。”
薄与铭声音很小,严祈有点听不清,凑得离薄与铭更近了,最后他直接躺在了薄与铭身边,睡在枕头上回答薄与铭:“我真的没有呀,不知道他们在哪,只有阿姨照顾我,有很多阿姨。”
“嗯。”
薄与铭又不说话了,严祈知道他很痛,也不再跟他讲话。
他盯着薄与铭看了很久,觉得薄与铭应该是睡着了,蹑手蹑脚地把灯关掉,理所当然地跟薄与铭睡在了一张大床上。
严祈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薄与铭跟他说了一个非常大的秘密。
“我也没有爸爸妈妈。”
严祈在黑暗里长大了嘴巴,紧接着薄与铭继续道:“没有人照顾我。”
过去和今晚相似的无数次,都是他自己从刑场里爬出来,吃药,喝水,然后带着满后背的伤去上学,循环往复,一年又一年。
严祈听得很难受,为没有人照顾的,很可怜的薄与铭流下眼泪。
“我给你当爸爸妈妈,哥哥也给我当爸爸妈妈,我们互相当爸爸妈妈,好吗?”
“哥哥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好不好?”
严祈躲进被子里去抱薄与铭,为了他们没有支撑的过去和未来找到了解决方式。
“我以后不会再发烧了,我会照顾你多一点。”
严祈非常郑重地向他的哥哥承诺,靠在薄与铭胸前小声说:
“哥哥,我可以一直帮你吃番茄。”
薄与铭无法克制地颤抖,疼痛让他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以前只能得到痛苦的夜晚突然被照亮,他抱着自己的弟弟像接上了世界上最好的镇痛泵。
这种感受让薄与铭无知觉地流下眼泪,和他唯一能拽住的人拥抱着入睡。
他同意了严祈的提议,他们接管流着相似血液的彼此,成为全世界最亲密的两个人。
没有父母,没有别人。
只有他和严祈。
只有,薄与铭,和严祈。
薄与铭到家的时候严祈正在厨房里和任姨一起做饭,严祈看见他回来立刻跑上房间就要锁门,被薄与铭轻松推开门捏着后颈提上了三楼。
严祈扒着门边跟他哥抵抗,挣扎着身子要往外跑。
薄与铭没怎么用力地把他扔进房间,关门的动作不疾不徐,挽袖子时脸色也很平静。
严祈跌跌撞撞地爬到薄与铭床上拱进被窝,被薄与铭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屁股。
“出来。”
严祈闭着眼睛装死,只当没听见,捏着鼻子开始夸张地打呼噜。
“我睡着了。”
“睡着的人不会说话,出来。”
严祈听出来薄与铭语气不对了,磨磨蹭蹭地把被子掀开,脸颊因为闷在被子里变得红红的,他大口地呼吸了一会儿,才敢悄悄看两眼薄与铭。
昨天早上严祈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口水把作业本弄得一塌糊涂,下午又因为陈子牧怂恿,最后一节课偷偷跑去六年级的阶梯教室跟六年级的人一起看动画片被巡逻的主任抓个正着,今天早上又把数学老师的直角尺坐断了,班主任要叫家长,严祈不敢打给薄与铭,背的是任阿姨的电话,结果电话接起来是薄与铭的声音。
严祈下意识害怕,等班主任和薄与铭讲完电话又偷偷高兴,薄与铭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这半个月都是他一个人住在别墅里。
严祈揉了下眼睛,讲话慢吞吞:“我不是故意闯祸的。”
薄与铭把书包扔到一边,坐到电脑前,手指点了下桌面。
“过来。”
严祈刚刚跑得太快了,拖鞋落在半路,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站在薄与铭两腿之间低头认错。
“最近发烧了吗。”
薄与铭总是会把问句和陈述句的语气搞混,严祈一边想一边回答:“没有发烧,每天都穿袜子睡觉!”
薄与铭视线朝下,伸腿很轻地踩上严祈脚背。
“袜子呢。”
严祈莫名其妙抖了一下,脚背被薄与铭踩得有点痛,他小声回答:“我才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呢。”
下午他和陈子牧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跌进小池塘,任恬害怕他感冒,提前让他洗了热水澡。其实距离洗完澡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他在楼下玩,把薄与铭定的规矩忘记了。
一个小时也是“才”,他在心里偷偷狡辩,朝薄与铭伸出手臂。
薄与铭把手表摘掉才去抱严祈。
严祈抱着他脖子趴在哥哥肩膀。
薄与铭的个子这两年窜得比之前更快了,严祈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他的哥哥越来越高,肩膀也越来越宽,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薄与铭身边一年比一年安全。
“哥哥我想你。”
薄与铭摸了摸严祈很软的头发,闻到他头发上很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嗯。”
严祈从来不会问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见,薄与铭消失的时间时长时短,短的时候三天,长的时候半个月,严祈不会给薄与铭打电话,也不会问他消失的原因,只会躲在他的房间里看动画片,安静地等待某一天晚上他在门口出现。
就像很早以前严祈在餐桌边等待他一样。
薄与铭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掌贴在严祈后背,很轻地拍了两下。
“后天就回来了。”
严祈抬起头,换了个方向,鼻尖贴在薄与铭脖颈的皮肤。
“可是我们说好一起过生日,后天就来不及了。”
薄与铭知道严祈在准备什么,监控里他的弟弟一个人趴在地上建小房子,强力胶把手弄烂了也不管。每天睡得都很晚,每天眼睛都是肿的。
安静了很久以后薄与铭回答他的弟弟:“来得及。”
和薄与铭分开半月的悲伤消失不见,严祈终于快乐起来。陈子牧说十八岁是非常重要的年纪,意味着他的哥哥过完生日以后要变成大人了,大人拥有比小孩子更多的知识和力量,会变得比以前更厉害。
于是严祈为马上要成为很厉害的大人的薄与铭准备了很多很好的礼物来庆祝这个重要的仪式。
“去穿袜子。”
薄与铭托着严祈屁股把他抱起来,熟练地在房间里翻出袜子给他穿好。
严祈只是比四年前重一些,也高一些,但对于十八岁的薄与铭来说,严祈的成长好像微乎其微,他还是像最开始来到别墅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薄与铭十八岁的生日宴薄呈很重视,半个月前他先让薄与铭到南郊的别墅跪了三天亡妻,又让他去给秦淑年母家住了小半月。薄呈一早就计划要大办薄与铭的成人宴,但秦淑年是在薄与铭生日那天死的,他得确保秦家不会来宴会上闹。
宴会的邀请名单长长一串,多数都是薄呈明年上半年的目标对象。薄家前两代主要做地产,但是旁支的文娱和汽车也都做得不错。薄家最早在越东地区,90年代过了海搬到了内陆,和秦家联亲以后,在官面帮扶下拿了不少项目。前两代都是半百的年纪就去世了,位子传得一代比一代早,到薄呈这是第三代。
薄呈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在国外上学意外死亡的,薄呈这一代小的旁支被砍得干净,他上位时薄氏刚拿下省遗址开发保护的项目,前景一片大好。
他的能力在二代还在时就是有目共睹的强,再加上和秦家一起,所有人都觉得薄家扩张版图只是时间问题,然而事实是,自从薄呈发妻死后,薄氏旗下的所有产业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过几年可能就快要缩成刚来内陆时候的规模了,最后说不定要滚回越冬啃老本。
很显然薄呈是不甘心从内陆滚蛋的,明年上半年薄呈自己名下的公司要开始做新能源的板块,借着薄与铭的由头在宴会上虚与委蛇一番,最终目的还是他的新项目,秦淑年的父亲上月刚刚退任,薄呈处处受限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薄与铭站在薄呈身边听他和人寒暄,听着不同的人夸薄呈令公子一表人才,对着人点头鞠躬道谢。
“那小薄今后什么打算?一直在国内念,不出去了?”
他们这个圈子里能出去的不能出去的基本都花钱送出去了,大部分从小就在国外读,也有上了高中转出去的,薄呈家这位算是个例外,本市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是第一,地方频道上这个名字是常驻嘉宾。
“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太早送出去,然后,唉,”薄呈叹了一声,“家里这个想着大一点了再出去看看,安全些。”
“也是,担心孩子,我们家的也是,外边太乱。小薄这么优秀,出去了只会更优秀。”讲话的人彼此心照不宣,掌握了权力的人都隐秘地拥有自己的倾向,交谈都是点到为止。
薄与铭的成绩非常好,裸分上国内高校没有问题,竞赛成绩和家世傍身,申更好的出路也更是轻松。
“再过几个月就出去了,和小凌一个国家。”
薄呈手里的玻璃杯跟对面的人碰了碰,看着妆容精致的女人冲薄与铭满意地点头。
“我不出去念。”
薄与铭对着女人讲话,女人丝毫不在意地耸了下肩,拍了拍薄呈的肩,看似夸奖地说了一句:“小薄倒是很有主意。”
薄呈的脸上飞快地出现裂痕又很快地修补,他拐杖敲了下地毯,声音很闷。
“哈哈,是,他一直很有想法,凌总,先失陪,我去那边看看。”
薄与铭很安静地跟在薄呈身后,后半段宴会没有再说话。
宴会结束的时间不算很晚,薄呈带他去了南郊别墅,薄与铭说那句话以前就知道晚上要面对什么,他把西服脱在沙发上,沉默着等待薄呈选择惩罚的工具。
“薄与铭,你十八岁了。”
薄呈把领带扯开,靠在书桌边对薄与铭冷声道:“有想法。”
薄呈当然知道凌家那个老女人在刺自己,只不过他意外的是薄与铭怎么有胆子在那种时候说不愿意。
不过他没有时间计较薄与铭的愿意与否,他更在意薄与铭对他命令的反抗,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种勇气。
“十八岁的话,也按照这个数字来吧。”
薄与铭盯着墙上挂着的薄呈和秦淑年的结婚照,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严祈十岁生日时挤在他身边用电脑摄像头拍的合照,这二者并无关联,他也不会和亲弟弟结婚,只是这种时候想起严祈,好像有一种止痛的神奇魔力。
“一。”
“二。”
“三。”
南郊的别墅不隔音,薄呈讲话的声音很响,在薄与铭报数之间他在骂:“婊子生的贱种。”
严祈下午跟学校请了假,坐在客厅等薄与铭回来一起过生日。他还邀请了陈子牧来家里,傍晚陈子牧来的时候蛋糕已经放在桌上,是他跟任恬一起做的,没有用会让薄与铭过敏的材料,所以看起来没有寻常的生日蛋糕那么诱人。
“严祈,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陈子牧打了个哈欠,快接近十点了,薄与铭还没有回来,蛋糕上的奶油已经开始变塌了。
“就要回来了。”
“你已经说了七遍这句话了!我好困啊,我想先回家了。”
陈子牧声音越来越小,把带过来的礼物放在桌上,跳下沙发。
“你帮我跟你哥哥说一声生日快乐吧!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姨要来抓我了。”
严祈对于离开的陈子牧有点生气,但又知道这不能怪他,所以一个人缩在桌子和沙发间继续等。
等客厅时钟播报十一点的时候严祈已经困得头点地,他发了会儿呆,托着蛋糕上了三楼,换了一个地方等他的哥哥。
小熊之家播了两集以后,严祈开始对哥哥肯定会回来这件事情产生怀疑。
他趴在电脑桌上想,如果十分钟内薄与铭可以出现的话,还是可以来得及的,十八岁这么重大的日子,他想要和薄与铭在一起。
五十五分时,严祈把房间的灯关掉了,任恬不许他用打火机,他让陈子牧偷偷给他带了一个,把蜡烛插在蛋糕上,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烛火。
五十七分,楼下大门打开了。
严祈窝在椅子上偷偷抹眼泪,鼓起嘴巴想要吹灭蜡烛,最后决定再给薄与铭三十秒的机会。
五十九分,木门被敲响。
“严祈。”
严祈冲过去抱住薄与铭,哭着跟薄与铭说生日快乐。
“嗯。”
薄与铭被严祈撞得差点倒下,撑在门边缓了一会儿,才蹲下去搂一直在掉眼泪的小孩。他指腹蹭了蹭严祈哭红的眼皮,牵着他一起坐在床边的地毯。
严祈爬起来把蛋糕挪到薄与铭面前,很虔诚地拜托薄与铭自己吹灭蜡烛。
“陈子牧说自己吹掉蜡烛就会变得很开心,你的生日神才会保护你。”
十一岁的年纪,严祈对一切可能存在的神百分百的信任,尤其是掌管着薄与铭的神,十八岁这个节点被陈子牧渲染得太过郑重,让严祈觉得一旦薄与铭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得到神的帮助往后的生活都不会顺利。
薄与铭盯着藏在橙红色焰光后严祈小小的脸,吹灭了蜡烛。
“哥哥,我给你搭了小房子。”
严祈在蜡烛被吹灭以后马不停蹄地从电脑桌地下端出来他为薄与铭亲手建造的家。
“这是我的房间,有番茄花纹,贴纸是我跟柏乐换的。”
柏乐是严祈的同桌。
“这是你的房间,有电脑,但是电脑这个屏幕被我弄坏了,对不起。”
“没关系。”
“你把这个门拉开。”
薄与铭伸手把正前方紧闭的门拉开,他看见很小的沙发坐了两只小熊。
“是埃迪和他哥哥。”
严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陈子牧在观摩他的礼物时曾经提出过怀疑,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大人来说是不是太幼稚了?
严祈把薄与铭床上的被子掀开,有四只玩偶躺在被窝里,是小熊一家。
“哥哥,埃迪和爸爸妈妈熊都是送给你的礼物。”
薄与铭对着眼前的这些沉默,在严祈说完以后问他:“那埃迪的哥哥呢。”
“哥哥熊是送给我的。”
严祈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地传到了薄与铭的耳朵里。
薄与铭打开大灯以后看见严祈水盈盈的眼睛,开口告诉他的弟弟:“好,谢谢。”
“哥哥喜欢吗?”
严祈的语气很不自信,薄与铭的情绪很少有波动,即使已经得到薄与铭的感谢,他还是想要得到薄与铭表达明确的喜欢。
薄与铭没说话。
严祈以为他在不满自己拆散了一家四口,把手里的那只熊递还回去。
“这个也给你。”
薄与铭突然一把拍开严祈手上的熊,一把搂紧跪在他身前的严祈。
“我要埃迪就可以。”
严祈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从前曾经闻到过的味道。
他轻轻拉开了薄与铭后颈的西服,看到了被染红的衬衫。
那一刻严祈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那个晚上的薄与铭,他总以为那时脆弱的哥哥可能是他发烧出现的幻觉,因为后来的日子里那个夜晚的薄与铭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这瞬间他才明白过来,那不是任阿姨口中的噩梦,也不是他凭白无故的幻想。
薄与铭的血和眼泪原来都是真的。
严祈又开始哭,闭上只能看到红色的眼睛,他偷偷地向自己的生日神预支愿望。
亲爱的神,我想求求你,不要让我的哥哥这么疼。
也不要让他流眼泪。
我可以用以后所有的生日愿望来跟你交换。
我说话算话。
严祈对于大学的具象化概念是从薄与铭的录取通知书上得到的。薄与铭高考那年正好是那所大学建校一百二十周年,通知书是立体的,镂空工艺,园林图案,一共有六层,最后一层才是写了薄与铭名字的通知书。
校名的字体很飘逸,严祈不认识,趴在薄与铭床上用平板搜学校的名字。
“麓山。”
严祈把平板扔走,抱着一大堆录取礼盒里的东西坐在三只棕色小熊中间,跟着薄与铭重复学校的名字。
“麓——山——”
“哥哥,这个学校里是不是有山?”
“嗯。”
严祈把第三层卡纸抽出来,“还有小亭子!”
“那这个学校在哪里呢?”
“临川。”
严祈没听过这个地名,靖芜周边没有这座城市,他不再问问题,把那几层卡纸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把平板又拿回来,语音输入——“临川离靖芜近不近?”
搜索引擎显示了距离,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
“坐飞机1个小时就到了。”
薄与铭把严祈的平板抽走,关掉了床头灯。
严祈对薄与铭的话没有任何怀疑,认为那个看起来很夸张的距离其实和从家里到游乐园的距离没什么不同。
“我只要看两集小熊之家你就到家了对吗?”
薄与铭面不改色地回答:“是的。”
严祈从看到通知书那一刻就担心和薄与铭见面的时刻会被无限拉长,任阿姨下午跟他说小严不能像之前那样黏着哥哥了,哥哥要去外地上学,上了大学的人都是很少回家的,一年里严祈大概只有暑假和过年才有机会见到薄与铭。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严祈从番茄毛毯里爬出来,从左边跨到右边,趴在薄与铭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动画片更新的时候。”
小熊之家是一部已经连续出了两季的动画片,每周五晚上更新两集。
严祈捏了捏熊妈妈的耳朵,心满意足地躺进薄与铭的被子里。
任阿姨说得不对,上了大学的薄与铭还是会回家的,而且每周都会回家,长大的严祈也不需要学会忍受和哥哥分别。
“那我等你回家。”
严祈枕着薄与铭伸出的手臂转过身,勾起小拇指和薄与铭进行约定才终于放心入睡。
因为薄与铭的承诺,严祈相信,他仍然拥有,并会一直拥有,和哥哥一起在周六晚上看小熊之家的权利。
“陈子牧,你好了没啊?要迟到了!”
“催催催,来得及!”
陈子牧上了高中以后突然迷上山地自行车,缠着家里买了三辆,非要骑车去上学,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只有严祈知道为什么。
他喜欢班里的体委,女生,田径队练跳高的,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陈子牧借着自行车的由头放学能跟她同行一段路,不过只能跟十分钟,他身体素质太差,赶不上梁芸珂。
“我晚上不跟你一起走,今天十号了。”
“哦哦,那你走呗,等我干啥。”
严祈扯了下书包带:“你把物理作业还我先,再记一次过得叫家长了。”
陈子牧一共借过严祈三次作业,被班主任在早读课抓了三次,物理老师说陈子牧不学无术,说严祈助纣为虐,再有一次都从学校滚蛋。
陈子牧不得不改变策略,只能前一天借了作业回家挑灯夜读,牺牲打游戏的时间做一下面子工程。
其实他倒是不在乎被多抓几次,但是严祈不行。
严祈再被抓到和他“狼狈为奸”就要遭殃了。
“明儿我生日别忘了啊!”
严祈按下车窗给了他一个假笑:“你念叨一个月了,忘不了。”
陈子牧嘿嘿两声,蹬了一脚自行车走了。
严祈把车窗升起来,看了眼驾驶座。
“今天放学可能要晚半个小时,轮到我值日了。”
“您最好不要迟到。”
严祈叹了口气,“好吧。”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严祈拎着包匆匆从大门口跑出来,上了车才发现后座上还有别人。
“叔叔好。”
严祈还在因为短时间的速跑轻微地喘气,他停了两秒立刻跟薄呈打招呼。
“怎么这么喘?”
“没事,我跑太快了,怕迟到。”
薄呈笑了声,很贴心地伸手拍了拍严祈,“不着急的,下次慢慢来。”
严祈往车门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地点头,说:“好,谢谢叔叔。”
每个月十号,严祈都要提前从学校出来,坐上薄呈安排的车,和薄呈一起在松海阁吃晚饭。时间固定,菜品固定,饮品固定。
这条程序从严祈十四岁开始植入,到今年已经是第四年。第三年开始时,严祈在闻到类似菜品的味道已经条件性反射地想吐,但他不敢在薄呈面前表现出来,只是机械地进食,然后忍耐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回到别墅畅快地吐出来。
“跟哥哥相处得好吗?”
“好的。”
对话也是固定的,他需要回答的问句有和薄与铭的关系如何,和任恬的关系如何,和陈子牧的关系如何,以及,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除此之外,严祈还需要主动问一些东西,例如,明天会下雨吗?下个月你还会再来吗?
严祈第一次说错了,他不敢直呼你,用的是您,薄呈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随后严祈迎来了领养人的第一次惩罚。
薄呈关了他三天。
在南郊别墅的地下室。
严祈在这件事上得到的教训仅此一次,因为他后来迅速学会了如何顺利地度过薄呈想要的这三个半小时,只要不出错地重复就可以,这比任何一场考试都要容易。
晚饭后严祈不能再坐薄呈的车,他需要自己打车回家,然后在九点三十分准时给薄呈发去消息。
他一边上楼一边发消息,确认没有错过时间以后才把手机放好。
严祈进了卧室又退出来,他突然发现三楼的灯是亮着的。
他一阶一阶地踩上三楼,停在薄与铭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哥。”
薄与铭没开灯,严祈借着走廊的灯依稀辨认他背影。
大概是在换衣服。
严祈站在门口等,等到房间里的灯亮起来,薄与铭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严祈试探着往房间里进了一点,轻声问薄与铭:“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可以去接你。”
“出去。”
陌生的语气冷得严祈一抖,刚刚好不容易忍下去的吐意突然间反上来了,严祈听话地后退了一步,把书包带子拉得更紧。
“哥,你上周五没有回来。”
薄与铭闻言点了点头,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并不否认严祈的指控。
严祈揉了下发烫的眼睛,垂着头盯着薄与铭房间和走廊的分界线,他抬手按紧肚子,往前蹭了一些,没有听到薄与铭阻止,又悄悄往前蹭了一点。
分界线刚刚越过一半时,薄与铭朝他走过来了。
半个月没有再见到的人离严祈越来越近,他期待地抬起头,伸手要去抱薄与铭,却听到薄与铭说:
“钥匙还回来。”
严祈被薄与铭那句命令砸得头晕,身体晃了晃,靠在墙壁上,小声问薄与铭:“为什么?”
那枚钥匙是他和薄与铭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严祈七岁开始拿到那把钥匙,当作护身符一样放在身上,已经放了整整十年。
“严祈。”
薄与铭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对严祈展现出的脆弱视而不见,严祈突然不再执着于靠近薄与铭,他抬起脸对着哥哥笑了笑。
“哥,好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飞速离开了房间,三楼走廊的灯暗下去,薄与铭听到里二楼传来“嘭”的一声。
这是严祈到别墅以来第一次这么用力地关门,是今晚第二次对薄与铭的控诉。
薄与铭垂下眼看了一会儿那根瓷柱,转回身坐到电脑桌前,沉默地清理电脑垃圾。
窗外突然开始下雨,月亮从三楼的窗户里消失,缓慢地探进二楼的横窗。
严祈在卧室的卫生间里吐得昏天黑地,肚子里像有长棍在搅,心肺肝脏通通移位,无法平静。
薄与铭不接电话,不回消息,也没有在他们约定好的周五回来,薄与铭缺席了一次他的承诺,严祈蹲在地上,用手指在瓷砖上画了两个圈,他想,薄与铭错过了两集很好看的小熊之家。
等喉咙里那阵灼烧感消失以后,严祈把那两个水痕画出的圈抹掉了。
小熊之家从四年前就不更新了。
每周五晚是过去四季的重映。
薄与铭什么也没错过。
严祈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打消了颓废地睡在浴室的念头,睡一夜最起码高烧三天,很不划算。
明天陈子牧生日,他不能缺席。
指针到十二点时,严祈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给陈子牧发了个生日快乐的消息,抵不住困意,手倒在床上,干脆地晕了过去。
过度的情绪消耗会导致噩梦,这是严祈这两周实践得出的结论,但今晚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他想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严祈的梦里没有出现面目狰狞的野兽。
但出现了他的哥哥。
震峰的生理课是高一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下午第四节,和心理课轮换,男女分开。只上第一年,偶尔还会被来不及讲作业的数学课侵占。
长高,变声,性器官变大,产生性幻想,出现遗精现象,从前所有无法明说的变化被直白的学术语言剖析,丧失了青春期的朦胧感和禁忌感。
兼职生理课的计算机老师讲课声音平淡到像法医解剖尸体,陈子牧听得昏昏欲睡,觉得这些被翻来覆去讲的东西如果放在三年前大概要比放在经历过这些之后的高中生身上要好得多,毕竟大部分人只对未知好奇,对于已经发生的变化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
严祈也垂着头,用笔在草稿纸上乱画。
“无聊。”
陈子牧给严祈传纸条,脑袋躲在书山后面准备闭眼睡觉。
“是有一点。”
严祈把纸条扔进书桌间的垃圾袋,小声回答陈子牧,“有几个点这个老师讲错了。”
陈子牧从一堆书里探出脑袋,问:“什么?”
“没什么。”
严祈摇摇头,继续在草稿纸上胡乱涂画。
和大多数人不同,严祈在第一次梦遗后,系统地学习过这些。
地点是,薄与铭的房间。
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梦遗是十五岁的某一个周末,他睡在薄与铭身边,早晨掀开被子却发现裤子上出现了黏腻液体,性器胀得疼,他坐在原地呆了好久,久到薄与铭发现他的不对劲。
发生任何事严祈都是先找哥哥,他习惯性去拉薄与铭的手,小声说:“被子脏了。”
薄与铭会解决他弄不懂的事情,在过去的时间里这条准则一直生效。
严祈身上重新变得清爽后,他捏着薄与铭的指节,突然发问:“我长大了对吗?”
薄与铭顿了一下,从严祈手里抽出手,把严祈脚上歪掉的袜子理好。
“还没有。”
严祈被带着坐到电脑前,开始观看纪录片。
纪录片一共六集,很长。
严祈看得很认真,第一集结束时,薄与铭关掉了电脑,他跟严祈说:“剩下的下周看。”
在薄与铭的陪伴下,严祈从纪录片里学习关于自己身体的所有变化,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最后一周的纪录片只有半小时,主题是性。
薄与铭进房间的时候,最后一集已经开始了,他原本不准备给严祈看这集,但他的弟弟做事很有始有终,他走过去按了暂停键,摸了摸严祈的脸,告诉严祈:“这集自己看。”
薄与铭去了小阳台。
严祈没有问这次薄与铭不陪他一起的原因,他很乖地坐在椅子上进行最后一次学习。
屏幕上的情侣最开始只是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看电影,对视的第五分钟,他们尝试着接吻。
七分十五秒,他们开始脱衣服,严祈发现他们身上贴了很多电极片,与此同时镜头切到了观察室,他延迟地反应过来最后一集纪录片的内容是什么。
薄与铭管他很严,严祈很少接触到不该看的东西,他第一次直面单纯的性,因为太过陌生又想要求助哥哥。
“自己看。”
严祈想起薄与铭的指令,半路停住,又坐回电脑前。
画面过于原始和直接,严祈发现自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在中文字幕上,他的视线从屏幕移开,一路上移,从书架到地球仪,再到窗帘杆。
从窗帘杆往下,白色的纱帘只拉了一半,薄与铭站在阳台,背对着房间。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衬衫,整个人和夜晚的颜色融在一起。
白天薄与铭去了研讨会,晚上回来的时候给严祈带了西边公园的巧克力熊。
哥哥看上去很累,严祈注视薄与铭被窗帘遮掩的背影,觉得耳边纪录片的声音倏然变小了。
严祈隐约听到窗外风声。
背部的黑色衬衫被吹得鼓起来,风过以后衬衫里的空气逃走,身侧的黑色布料被风吹着紧贴腰线,薄与铭身体前倾,小臂搭在栏杆边。
严祈扭头看了眼屏幕,纪录片已经快结束了,还有两分钟就要到常用片尾,严祈想要关掉网页,手快要摸上鼠标时,向右偏了偏。窗帘的遥控器就在鼠标边上,严祈在那瞬间忘记自己原本要做的事情,鬼使神差地按下了窗帘开合的按钮。
乳白的纱窗全部收齐,薄与铭的身影从模糊一点一点变清晰。
严祈看到了薄与铭手指间的烟。
烟尾被风吹着冒着橙色的火,灰雾出现又消失。
薄与铭手指点了两下烟,手臂不再撑着栏杆,自然地垂在腿侧。
一个半月前,那只手臂揽着严祈的腰进入浴室,青筋明显的手给严祈清理,托着严祈的腿给他换了新的短裤,严祈记得哥哥的手指在他脚踝上短暂停留,穿好袜子以后,他和严祈说:“没关系。”
严祈从回忆抽离,后知后觉那时薄与铭手指的温度比脚踝处的高一些,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他的哥哥哪里都长得很好,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手掌宽大,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严祈无数次贴在哥哥掌心获得安抚,无数次捏玩骨节得到照顾,薄与铭身上最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逐渐被严祈探索,他的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严祈出神地盯着那只捏着烟的手,身体在记忆的刺激下开始发烫。
风换了方向,薄与铭也跟着微微侧身。
还在燃烧的烟换到了左手。
严祈看到了薄与铭的侧脸。
他常常拥有肆无忌惮近距离观察和触摸薄与铭的权利,他的手指可以随意触碰哥哥的眼睛和鼻子,眼睛描摹薄与铭的皮肤纹理,做完这些,最后理所当然地藏进薄与铭臂弯里。
但隔着玻璃窗,屏蔽所有呼吸地注视他的哥哥,这是第一次。
拉开距离以后,严祈发现他的哥哥并不只作为哥哥出现在他生命里,薄与铭是唯一的哥哥,也是唯一对严祈有吸引力的人。
男人。
严祈难堪地遮住热胀的下身,眼睛里逐渐蓄起水,他无法求助薄与铭这件事。
为什么对哥哥产生性欲望,纪录片也没有解答这一项。
他关上了电脑,咬住舌尖企图清醒,手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抚动,安慰的技巧是在薄与铭陪伴下曾从纪录片里学过的内容。
那支烟太长了,薄与铭不抽,放任他燃,烧过三分之二时,薄与铭转过了身。
严祈猝不及防地与哥哥对视。
在透明窗后,和过去所有年岁被严祈抚摸过的脸重叠,薄与铭在对他笑。
严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被激素控制的身体在他无意蹭过端头后瞬间到达高潮,射精的爽感逼迫他掉下眼泪,严祈无法抑制地颤抖,放弃抵抗一般拿开了遮挡的手。
指间湿意让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呆愣着哭,直到薄与铭走进来再一次为他收拾一片狼藉的身体。
薄与铭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产生反应,对他造成的这些难闻的味道和粘稠液体没有半分不悦,哄他睡觉时也一如往常。
只有严祈知道,他的生理反应并不是因为纪录片里的性。
而是因为他的哥哥。
他对着薄与铭自慰,就在薄与铭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