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学长住在一起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开心,反而很有几分煎熬。
顾钧毕竟是顶级哨兵,五感超脱于常人。
同在寝室,他总能清晰听见一旁的翻书声,夜间钻进被褥的窸窣作响,浴室里哗啦啦的水流,衣物摩擦过皮肤渐渐褪下,还有熄灯噤声后,学长浅淡的、舒缓的呼吸声。
还有那股香味,淡淡的却十分好闻,并不是外头传来的桂花香。可那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似的,每每询问学长时,总是得到否定的答案,倒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了。
可他真的很喜欢那道香气,即便它有着很大的“副作用”。
顾钧怀疑自己正处于躁动期,不然怎么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趁着学长外出时偷偷在寝室里打手枪?
上次学长问他为什么会丢那么多纸的时候,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好在他说有点感冒应付了过去。
每次看到学长一无所知的平静的脸,他都深深怀着负罪感,只能在其他地方多用些小心思,试图弥补。
他想过好几次,是不是搬出寝室会比较好,然而下意识的行为总是更能证实真正的想法——
听老师说实训需要全校参加,并且可以跨年级组队时,他第一时间就跑去找了学长。
楚江云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看着顾钧溢满期待的双眼,他想了想说:“我过两天再给你答复。”
楚江云是有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因为他发现顾钧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在应下温岚的请求,去给入学考帮忙之前,他其实对这批新生做过调查,而顾钧作为各项成绩的第一名,更是他的首要调查对象。
顾钧是公爵之子,正经的爵位继承人,母亲也是侯爵长女,出身显贵。更难得的是,他父母感情甚笃,在联邦中也是有些出名的。今年度蜜月时也一点没藏着,途中遇到的好些路人都有把合照和相遇经过发到星网上,佐证了这场百年难遇的贵族真爱。
因此,顾钧可谓是在两家人的蜜罐中泡大的。
楚江云不是没和贵族打过交道,毕竟学院里就有一大波贵族派的哨兵学生,萧问荆更是其中翘楚,他非常清楚贵族出身的高阶哨兵都是副什么德行。
豪门望族,家人溺爱,顾钧本也该眼高于顶,用鼻子看人才对,可楚江云怎么看都觉得他傻里傻气的。
幼稚天真,说什么谎话都能信,没找他帮忙就能自己先跳出来,也不防着点人。
晚上会趴在桌子上画画,几天工夫就给墙上门后都贴上了花花绿绿的贴纸挂件,每天早上还会给自己这个室友捎一瓶热牛奶。
不像个哨兵,像个烂好心的小艺术家。
楚江云冷酷地想。
既然顾钧是这样的性格,如果实训和他组队的话,对自己是最有利的。
他必须要藏着向导身份,抑制剂却不够用,如有万一,到时候得有个能帮他的人,顾钧就很合适。
他是s级哨兵,又是贵族出身,有能力有势力,更难能可贵的是心性天真。如果是他的话,楚江云有一定把握,即使他知道了自己是向导,也不会把自己出卖给向导塔。
这么想着,楚江云几乎要说服自己了,不料注意力先被转移到另一件事上。
临近实训,学院的气氛愈发紧张,贵族派和平民派的学生在校园各处都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学院不是培养良善学生的地方,甚至对哨兵们的“野性”乐见其成。逞凶斗狠无人制止,很快就愈演愈烈,终于在一天午休就餐的时候爆发。
起因不过是一个平民学生撞翻了另一个贵族学生的餐盘,但事件升级得很快,不久就演变成聚众斗殴。等楚江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学生伤重,打了空间车送去急救。
他是被当作外援喊过去的,到地方时双方已经休战,气氛却仍然凝重,泾渭分明地站在两边对峙着,互不相让。
楚江云打眼一看,便瞧见好几张熟面孔,头都打破了正在流血,没有包扎,只用袖子捂着,看样子随时准备冲上去再干一架。
有人也看到了他,立马开始欢呼:“楚哥来了!”好像突然有了底气一样。
贵族学生则嗤笑不已,“不是吧?你们拉来一个没分化的垃圾当救世主吗?真没出息!果然是没见过世面。”
“你说的厉害,有本事和楚哥比一比啊!当全科第一是随便拿的吗?真是菜狗乱吠!”
“我……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自己不敢上吧?天天楚哥楚哥的,不知道以为他是你爸爸呢!有种你和我打一架!”
眼看矛盾又要激化,贵族学生不知往外瞧见什么,突然也纷纷激动起来,“萧问荆!萧问荆也来了!”
楚江云一怔,下意识回过头,目光不期而遇。
时移世异,他分化成向导,生活天翻地覆,眼前这人却好似从没有变过,还是穿着一身四季不改的作战服,眉如横星,目似点墨,身躯挺拔。
楚江云还记得自己当初问他,为什么一直这么穿,他说战士不能临阵磨枪,备战不可以分时间和场合。
一晃竟已大半年了。
萧问荆素有威名,一路走来身周的人都自动让道,他却没什么好脸色,“千辛万苦求我过来,就是为了这种事情?”
正欢呼喧闹的贵族学生们霎时一静,好一会儿才有人站出来,“是他们先惹事的!打不过还要去喊楚江云,我们也是没办法!”
“所以就让我来给你们出头?”萧问荆神色冷峻,好似完全没听到那个名字,“真是出息了,以后上战场也要打不过喊人吗?”
“我、我们……”
“精力过剩就再加三组训练,”萧问荆冷笑一声,“再让我听到谁聚众打架,学院实训的时候,我亲自陪你们打!”
实训弥足轻重,关系到军部推荐名额,没人想一入场就被淘汰,顿时全场噤若寒蝉。
萧问荆扫了众人一眼,便要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身后突然有人道:“等等!”
萧问荆置若罔闻,犹自前行,楚江云不得不大声喊:“萧问荆!”
他这才停下脚步,冷眼看去。
过于密集的哨兵信息素让楚江云很不好过,他暗暗吸了口气,努力克制指尖的颤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事和你谈。”
“我没有什么可谈的,”萧问荆言语如刀,“即使有,也不会是和你。”
“那么在实训里狼狈地输给我也没有关系吗?”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萧问荆冷冷道。
可楚江云远比别人对他更了解,也敏锐地注意到他说话前停顿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其他人却毫无所觉,只以为楚江云是故意挑衅,没有注意到他垂在身旁的手悄悄比了个特殊的手势。
训练室楼顶天台。
冬日苦寒,楚江云吹了一下午的冷风,终于等到了人。
“为什么要比那个手势?”萧问荆合上门,“我以为你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关系。”
楚江云说:“但你还是来了,那么就是有用的。”
萧问荆眉头一紧,像是压抑着怒气,“我倒忘了,任何人任何事在你眼里都只分有用和没用两种。”
楚江云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惹怒他,话题一转,谈起正事,“你上一次做精神检测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已经进入暴动期了吗?”
萧问荆五指仍按在门上,是随时准备离开的姿态,闻言一怔,终于把手放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然赌对了。
其实他掩饰得很好,奈何楚江云如今分化成向导,对躁动的精神丝分外敏感,而萧问荆的状况已经差到精神海外溢了。
两人远远站着,仿若隔着楚河汉界,楚江云却似乎遥遥望见了一片苍茫雪原,他猜测那是萧问荆的精神图景。
“这不重要,”楚江云不动声色道:“重要的是,我能帮到你什么。”
萧问荆冷笑一声:“你又不是向导,难道还能帮我疏导精神海吗?”
楚江云眼睫一颤,“我当然不可以。”
缓了缓,又道:“但是我可以让你拿学院实训的冠军,如果你想要的话,首席之位也可以让给你。”
萧问荆的眉紧紧拧起来,他咬着牙,深深看了楚江云一眼,好半晌才道:“你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说吧,你想要什么。”
“不是什么难事,”楚江云瞧他脸色难看,但自觉筹码已经足够多,于是也没多想,“十支抑制剂,我知道你有办法弄到的。”
“抑制剂?向导用的?”
“对。”
“前段时间校医室的抑制剂失窃,是你偷的?”
“是。”
到这个份上,除了自己的向导身份以外,楚江云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他之所以敢直接向萧问荆提出交易,也是考量到萧问荆不多话又讲原则,凡事并不寻根究底。
可他这次显然判断失误了。
一贯冷漠的萧问荆不知被触到了什么霉头,突然大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到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提起来。
楚江云使劲抵着他胸腹,头向后仰,才能勉力避免两人皮肤相碰。
萧问荆因为气急而喘着粗气,热腾腾扑在他脸上,“当初利用我搭上崔晚宁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才交往多久啊,这么快又找新人了?楚江云,你还没有分化吧?现在就迫不及待找向导,你是有多急?”
“和你没有关系!放开我!”
楚江云抬腿要去踢他,却被先一步别住,受力时膝盖一软,整个人下滑了一些,绷成弓形。
作战服单薄简易,皮肤暴露的地方多,楚江云不敢碰到他,畏首畏尾,一时便落了下风。
萧问荆额角绷着青筋,怒极反笑,“是,你需要人脉需要资源的时候可以利用我,有了向导需要抑制剂还要来找我,现在和我说没有关系,呵,冠军让给我,首席让给我……我需要你让吗?啊?”
信息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潮水一般往楚江云身上笼。
他难受极了,腿也发软,强撑着站立,唇却抿得死死的。
萧问荆:“说话!”
楚江云头昏脑胀,身上热得快要炸了。
憋了半天,突然打了个喷嚏。
萧问荆一下子松了手,低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他冷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现在连装模作样都学会了。”
楚江云扶着墙慢慢站稳,指节扒在青灰的墙上显得十分苍白,“是冷风吹的。”
“你的体质是a级,体能是s级,谎话也不编得像样一点。”
“随便你,爱信不信。”
如果不是自己分化成了向导,楚江云也不会相信,原来次生性别还会影响到体质。
萧问荆看样子也是不信的。
他整了整袖口和下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刻板冷漠的样子。
“不需要让,学院实训,我会亲手打败你。”
再次见面已是学院实训。
萧问荆的学号是一,排在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前面。他穿着终年如一的作战服,一动不动,像一杆笔直的长枪。
楚江云还没往他那边看几眼,顾钧先凑过来担心道:“学长,你感觉身体好一点了吗?”
楚江云收回视线,点点头说:“好多了,这几天多谢你。”
那次从天台回来后,不知道是被萧问荆暴动期的信息素影响,还是吹多了冷风,他一回宿舍就发起了烧,人事不省,是顾钧照顾的他。
楚江云思虑重,脑子都烧蒙了嘴里还念叨着别碰他,顾钧竟也真的听话,顾虑着他的洁癖,从头到尾至多只隔着衣服碰到他,以至于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学长其实是一个向导。
楚江云很多年没生过这么大的病,连着几天饭都不想吃,直到顾钧不知从哪儿弄来些清粥,是掺了姜草黄,混着星雪兽肉丝熬的,带了些鲜甜味儿,他才勉强提食欲,能慢慢吞吞咽下半碗。
等到身体终于好了些,顾钧蹲在他床边,碧绿眼眸恳切又期待地望着他,“学长,后天就要出发去实训了,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登记队友,不如就和我组队吧?”
说完又撇撇嘴,很不情愿道,“当然啦,我也没有借机逼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另外也给你找了几个候……”
“好。”楚江云打断他。
顾钧一愣,睁大了眼睛:“你答应和我组队了?”
楚江云点了下头。
顾钧兴奋地整个人蹦起来,然后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不庄重,于是故作镇定说自己去教委那里登记一下组队情况。
等门一关上,没隔几秒,外头就传来顾钧高兴地嗷嗷乱叫的声音。
楚江云没忍住笑意,大病初愈的苍白脸庞终于添了几分神采。
……
回转当下,楚江云抬起手腕看了眼记录表带。
上头的两个红点分别代表他和顾钧的实时位置,而眼下,这两个红点是粘在一块儿的。
这就是正式组队的证明之一。
等到实训的时候,他和顾钧获得的积分都会自动平分一半给对方。
顾钧端过来一杯热水,试了水温才递给他,“学长,星船还要开很久,你身体刚好,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谢谢,”楚江云并不渴,却也没拒绝他的好意,微微抿了几口,“你这几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顾钧目光亮亮地应了。
可他看着楚江云戴好眼罩,呼吸渐渐绵长,自己却没有依言睡去,反而如临大敌,谨慎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以确保他们不会惊扰到正在休息的学长。
……
实训地点是一处废弃已久的荒星。
当年变异星兽如潮水般涌进这里,而原生住民大多是未分化的普通人,自然不敌。
为数不多的哨兵护卫高官贵族,及时退走其他星球,其余平民没有消息没有渠道,大多死在了这里。
后来,联邦政府经过评估,认为这颗星球价值有限,不值得穷兵黩武,于是就此废弃。
如今,也不知道上头得了什么消息,竟有了夺回这颗荒星的想法,于是学院的精英哨兵们便成了马前卒。
根据实训通知,凡是在荒星上斩杀变异星兽、清除变异植株,以及带回资料、资源的学员,均能根据实际价值获得数额不等的积分。实训成绩以积分排名,而回到首都星之后,还能将积分兑换成所需资源。
楚江云不知道所谓的“资料”代表什么,为什么一颗荒星上会有单列出来代表积分的“资料”,但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次实训并不简单。
……
全校上千名学员都参加了这次实训。
一块儿挤在星船上时,看起来乌压压全是人,可等到所有人分散了,随机降落到荒星各地时,人便显得少得可怜了,往往方圆几十里也未必能遇到第二个人。
楚江云和顾钧也被打散了,只能按着记录表带上的定位走,争取尽早汇合。
行至五分之一左右,楚江云先遇见了几个有点眼熟的平民哨兵。
荒星处处凶险,这几个平民哨兵的实战水平也不算出色,所以一见着楚江云就大喜过望,主动提出把所获积分分给他一半,只求在实训前几天能和他结伴同行。
楚江云没有理由拒绝。
他大病初愈,正是需要借力的时候。
然而他们运气不好,结伴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一只幻影蜘蛛,
这是一种将将达到s级的变异星兽,战力本不如楚江云的,却因为移形换影的能力而变得十分难缠。
楚江云的能源枪好几次差点射中它,下一秒又消失在了原地,只能凭借空气中仅存的能量波动寻找它移动的轨迹。
几十个回合过后,楚江云终于摸清了它的能力使用频率和空间移动规律,卡住节点和退路,用长刀狠狠劈下它的小半截身体。
随着一声嘶叫,濒死的幻影蜘蛛向楚江云喷出毕生积蓄的黑绿毒液。
长刀劈落时楚江云便心知不好,此刻却来不及退,只能甩着花刀尽量遮挡毒液,心下考虑是否要弃权呼叫救援时,侧旁突然飞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甫一落地便化作一圈光壁,将楚江云笼罩其中。
这是弥足珍贵的一次性小型防护仪。
“你变弱了。”萧问荆提着杆特制的长枪,从密林中信步走出来。
楚江云撩起衣服擦了擦汗,一边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被毒液溅到,一边头也不抬道:“你倒是能打,可你的状态能维持多久?不知道你是怎么藏住的,但你的精神波动值早就过一千了吧?我现在随便呼叫一下巡逻队,举报你精神海紊乱,你就要被退赛了。”
萧问荆瞥见那片腰上白花花的皮肤,觉得他行止随意有伤风化,很想亲手帮他把衣服扯下来,奈何没有立场,“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害我生了一场病,又救了我一次,算你功过相抵吧。”
楚江云向来很会算账。
“你生病了?”萧问荆眉头一皱,目光往他身后投去,“身体不好还要带着这群累赘,迟早拖累死你。”
那几个平民哨兵顿时脸色涨红,支支吾吾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法反驳。
他们当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才a级,方才楚江云单独和幻影蜘蛛厮杀,他们的确没能帮上什么忙。
“五十步还要笑百步?”楚江云提刀往他身后点了点。
在萧问荆身后,赫然也跟着三两个贵族哨兵。
“他们不是我的队友,”萧问荆回头看了眼,“我只是没有赶他们走而已。”
“那这些也不是我的队友,顺路捎一程而已。”
不料萧问荆听了,脸色反而变得更难看,“是,你的队友是那个顾钧。这些人知道你和一个贵族组队了吗?”
“什么?”那几个平民哨兵纷纷惊呼,“是真的吗?”
“是又怎么样?”楚江云眉目如刀,横了他们一眼,“看不惯的话,你们随时可以离开。”
众人顿时讪讪地息了声。
是他们求着楚江云结伴,不是楚江云求着他们。
战力悬殊的情况下,轮不到他们提条件。
萧问荆见他们三言两语便被镇压下去,更是不屑地嗤笑一声。
他走近楚江云,长枪往地上一插,微微倾身似乎想要摸楚江云的头发,然而最后只是附在他耳旁道:“那么顾钧自己知道,当初入学考时你是故意把他的成绩压下去,就只为了保持自己的学院记录吗?”
楚江云眯了眯眼,“你大可以告诉他。我既然敢做,就不怕谁知道。”
“哦?是么。”
“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不和他组队,难道和你吗?我以为你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关系。”
楚江云伸手擦过他的腰,似乎想要环住,然而最终绕了过去,只握住了那把长枪。
萧问荆的枪是特制的,重达百斤,可楚江云却轻而易举地将其从地里拔了出来。
他拍拍枪头沾染的灰土,然后扔回萧问荆怀里,“还有,我想警告你很久了。”
“你是有皮肤饥渴症吗?别动不动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