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雪天。
因为天气温暖的缘故雪在空中结块,一团团飘到来人肩膀上,转瞬又化成水珠。从下车到屋檐下统共一分钟的路程,刚好能让庭资的大衣表面裹上一层水珠。
在这种天气里穿一件长及脚踝又厚重的羊绒大衣显然不合适,他只能像赴宴的公主们那样提起厚裙摆走过小路。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毕竟——赴的是要他来舞剑的鸿门宴。
穿过接待大厅再顺着楼梯一路向上到刑侦办公层,就能看到整个刑侦局都在为某件事焦头烂额的场景。
靠近楼梯间的几个会议间相当喧嚣,香烟气味萦绕在整个办公大厅。即使是白天,百叶窗也全部合上——防止被围墙外的记者们拍到什么惹人非议的场景。
到内部靠近审讯室附近的区域反而安静下来,几乎人人都戴着耳麦紧盯监控器,偶尔有被橡胶薄膜压着的敲打键盘声。
如此,就是“2658向导死亡案”的审讯现场。
在人口聚集地时哨兵们可到当地塔协调中心预约结合,当哨兵结队出征至偏远关卡时一般会安排向导随行应对突发情况。
“2658”是随行向导的编号,意味着他生前在白塔内的地位已经不可小觑。这样一位向导,在随行过程中被发现死于非命;而在那片无人区中,有犯案可能的只有队中的哨兵。
仅仅是向导被哨兵所杀就足够激起社会舆论,更兀论这队哨兵的特殊性——其中有一位黑暗哨兵。传说中每世纪只会诞生一位的黑暗哨兵,相较普通哨兵而言更加难以预测的黑暗哨兵。
那位哨兵——此案中的最大嫌疑人现在就在刑侦局接受问讯,正是庭资此行的目的。
庭资径直走向审讯室单面玻璃正对面的办公桌,那里现在只有两人,分别是总支队长胡达和一名负责轮值问讯的警员。
透过单向玻璃能看到审讯室内的场景。嫌疑人坐在正中,双手被锁在胸前的桌板上,身旁是乱七八糟的各类仪器。
看到庭资走来,胡达忙不迭将香烟按灭,堆笑着示意庭资坐在他原本坐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一旁的塑料凳上:“您这就来啦……真是,还让您亲自跑一趟。”
庭资微微颔首算作打过招呼,一边观察审讯室的情况一边摘下手套放入大衣的侧兜,再脱下它折叠好后架到椅背上,露出里面的制服来。
胡达在他刻意冷落下碰了一鼻子灰,还是勉强笑着搭话:“时间紧任务重,您看看我们的人都连轴转了几天了……来,这是红茶,领导您请。”
胡达比他资历深得多,所以即使是一口一个尊称,几句话中仍是带着施压的意味。
庭资翻看显示屏上几百页记录,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供述。
“审了这么多天,一点都没问出来。”庭资将装着红茶的纸杯推开,“下三流的方法都用上了,但凡这些东西被知会个一星半点儿——”
“他出去继续风风光光当黑暗哨兵,你替他去坐牢,是吧。”
几盏高聚光灯打在嫌疑人太阳穴旁和正前方。这样高强度的直射灯光下,即使他闭着眼睛也无济于事。
一旁的仪器是简易电击器,几条细细的线伸进衣服。嫌疑人小幅颤抖,不确定是身体逼近极限还是电击作用;整件衣服都被汗珠浸湿,现在皱皱巴巴贴在身上。
胡达讪笑着说些废话,却不下令让人关掉那些刑讯工具。
旁边的警员正照着稿子提问,胡达见他注意力移到警员身上,又继续说:“一开始我们也用普通方法,是他油盐不进,实在没办法……”
“进里面多长时间了?”庭资打断他。
胡达只陪着笑脸,庭资索性将审讯记录翻到顶端查看时间:“……一直没有休息和进食?”
与其说是想要真相,不如说这场拷问从最开始的目的就是让黑暗哨兵认下罪行。如果确认是队里其他哨兵所为,其他国家的塔有权参与对本国塔的审查和修正干预——不如直接让本就存疑的黑暗哨兵认罪,这是塔的高层从最开始就暗暗示意的目的。
“我们最开始也说了,承诺他一定不会被判死刑,还能给他补偿——软硬不吃。”胡达继续说,头上也开始滚下汗珠,仿佛也在经历审讯一般。
庭资刚开始细看审讯记录,闻言换了话题:“塔内部想要保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一小时前刚开完的会议——怎么,你的好上司这时候没再提点你?”
“如果凶手另有他人,白塔也已经有了完备的应对流程。”
听到这里,胡达才算真正开始害怕,霎时间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庭资话锋一转:“……不说其他,单就是拷问前不换衣服,也能看出你们处理得是一团乱麻。”
“一开始也没想到会耗这么长时间……”惊吓之中胡达只下意识地接话,甚至暗暗嘲笑他在这种情况下还关心无关紧要的细节显得太外行,再品读后他才读出庭资话中有什么其他意味。
是啊,庭资在白塔内就是不站队的中立派,现在削减他们的羽翼对庭资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庭资从最开始就是为了让这场拷问不留痕迹而来,四舍五入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如此胡达又有了些底气:“那现在,现在我就让他们换下来!”
庭资从审讯记录中抬起头,顺手定了闹钟:“不差这两个小时。”
真的有诚意就该提前放人,而不是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奉承而周旋着拖延时间。
过去几天的审讯中大多数是不断的重复,也不乏陷阱问题。综合几天的回答来看,每次供述的角度和顺序稍有差别,但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遇到棘手的问题会思考很久再作答复,时间靠前的供述中还在用敬语,全程甚至找不到他消极应审的痕迹。
他也绝非池中之物。
庭资戴上耳机,听里面那人上到底是几个杠几个花时男子有要回头的趋势,他又把眼睛闭上——睁眼盯着东西时流了满脸的泪,这点瞒不了人。
男子又重新换成感官失调的哨兵也能听清的声音:“麻烦先把眼药水拿来吧。”
一大领导。鞍前马后。高奢风衣当毛毯用,亲自去脏又臭审讯室把人捞出来,现在又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张队长”从怀里给他抽纸巾。
他真诚且安详地闭紧双眼,一个八面玲珑、年轻消瘦版的胡达升级版形象浮现在眼前。
不管是因为这事没藏住别国白塔已经叼住风声赶来了还是哪个队员嘴软说出来了什么,总而言之,白塔堵他口的方式从让他死变成了往胃里灌蜜糖。
好吧。
他对于白塔的价值确实只等价于某位高层屈尊降贵陪侍两小时,顺便监视防止他说出什么要紧话。
他一贯识相,这次也理应会意配合白塔完成完美的谢幕。
“放松一点,是你老板教我来的。薇薇安。”高配版胡达陪他进静音室。
这话说得不老实。薇薇安哪里请得过来这样一尊大佛,顶多是他在白塔内部开完会后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等等。
男性、年轻、向导、白塔高层、交情够深,老板还真有这么一位熟人。
他睁开眼睛确认,对上一双笑眼。
真是庭资。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惜的是,2658在刑侦局感到现场时已经被剔骨去皮碾成一滩肉泥涂在周围的树干上,完全无法确定死亡时间。
这位同事的风评一向不好,他并不为此感到惋惜。
“张队,你不问问你的队员们现在怎么样了吗?”他站起来,俯视着张鸣筝埋下头时露出的乌黑发旋。
柔软的羔羊并不无辜,翻白的鱼肚亦可能是黎明到来的预告。
“算了,”他撤回手,“先回白塔好好休息,其他的等身体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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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筝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中间断断续续醒过几次,恍惚间能看到庭资坐在不远处带着耳机在看笔记本电脑。
那天等到他的衣物洗烘好送回来后就趁着药效还在庭资带他回了白塔,离开刑侦局时走了莫名其妙的几个步子,等到上车他才反应过来去看庭资刻意暴露出的那几个身位所对应的方向——是几台摄影机。
随他去了。
庭资还说会陪他好起来,在车上时又从后备箱摸出新的毛毯给他盖上——另一件一模一样的羊绒风衣。
回到白塔时他就隐约有支撑不住的意思,坐在租赁轮椅上看庭资在前台给预约的静音室和治疗科室签字。按照庭资的身份来讲应该是有自己独立的一间诊疗用静音室,他从前也装作不经意想要找到这间属于庭资的小白房子在园区里绕到天黑。
为什么会没有呢……
他沉沉地睡去。
黑暗中又是那道声音:“张鸣筝?请跟我来。”
这在最近倒是少见。随着五感逐渐丧失,他能感知到与精神图景的联系也越来越微薄,但这次甚至做了一个完整的梦。
梦境是他在现实世界最后一次听到那道声音。
“张鸣筝?请跟我来。”年轻人脚步轻快在前面带路,一边时不时转头和他说活。
“再和您确认一下,您是预约了今天下午的向导辅助联结,对吧?”年轻人停下后抬起手,示意他看向静音室外的电子屏,那里挂着当值向导的编号姓名和证件照。“为您看诊的是向导30886。”
年轻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微笑着送他进入静音室。
向导原本正背对着他检查固定装置,听到开门声后一边例行确认一边转过身翻看他的就诊记录:“你好,我是30886。”
“是,市面上不好买到,所以打印出来再装订在一起。旁边的余白写的是批注,看上去跨越了很长时间,每次批注的笔迹都有所不同。
最开始是铅笔写下,笔迹还很稚嫩,大概写于中学时期。成段的勾画,旁边注释也成段,甚至有生词的翻译;后来是黑色墨迹的钢笔,注释变短了些,时不时会出现几个问号;最后是蓝色墨迹,直接覆盖在原本的铅笔注释上,相悖的观点直接被圈出来反驳。
庭资已经很久没在这里居住过,最后的字迹大概留于几年前。
最末页夹了几张打印纸,上面是几种简单的绳缚图例,有几幅后带着铅笔画上的对钩。
绑缚与调教、支配与臣服还是施虐与受虐这些在白塔内部都太常见了,连亚文化都算不上。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都有慕强的天性,哪一方作为上位者都很常见——比如薇薇安,她的单肩包上挂了一个迷你皮鞭样式的挂件,因此想要向他打听薇薇安联系方式的哨兵或是向导都不少。
张鸣筝对此不感兴趣,或者说可以称得上排斥。
快餐式而追求肉欲的关系,仅仅因为对方属性与自己相契合就能迅速投入感情,他不喜欢。
况且他既无法体会到挥鞭和掌控权力的快乐,也不放心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谁,就算对方是庭资——好吧,这点他没想过。
庭资早年在他心中的形象太高尚,尽管现在又显得平易近人,他也没能想象出庭资参与其中会是什么角色。
他对bds完全不感兴趣。
他又将那份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心理学方面的名词太多,他又不常看英文文献,最终陆陆续续读了几天。庭资的很多观念同他不谋而合,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至于为什么薇薇安曾那样说,他猜测应该也与此有关。
就像被他读完的任何一本书一样,它也回到了原处。抽屉里其他伪装的封皮没有再被他借阅过,此事到此为止——希望如此。
但巧合总是从天而降又事与愿违——半周之后从超市回别墅的路上,庭资撕开一袋糖递给他,问他愿不愿意在邮轮上度过一星期。
“这次的航线还不错,”庭资继续说,“或者也可以拜托其他向导先暂时接管你。”
这艘邮轮大多数时间在公海航行,遍历全球,船票发放给全球符合标准的哨兵或向导,张鸣筝从两年前开始能稳定地收到邀请函。
,我看过之后觉得,是可能实现的。”
这确实更像张鸣筝的风格,和他从张鸣筝过往履历中拼凑出的形象如出一辙。
他之前看出张鸣筝对他的观点有所误解,因此在一起用餐时曾提到过几句,没想到张鸣筝顺藤摸瓜找到了其他东西。
即黑暗哨兵理论上确实存在,但绝非天然,背后一定需要向导和哨兵共同投入相当的精力和时间和信任,甚至身体上的永久结合,因此不值得推广。
庭资转身直视哨兵的眼睛,仍然是坚定又沉寂的。
“所以我想试试。”
庭资不确定这双眼睛里的情感、乃至张鸣筝大多数时间表现出的顺从和温吞,究竟是他天性使然,还是在精神图景日复一日的苦楚中被磨平的结果。
同时张鸣筝总是相信自己不是坏人,然后才带着结果去做证明题,这点又和他的个性截然相反。真是复杂。
在戳破庭资之前,张鸣筝实际上不需要做太多的心理建设。主要原因是庭资的伪装敷衍又毫无诚意,或者说,其实庭资以为这些对于追求刺激的青年来讲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阻拦。
还顺便勘误了他和薇薇安的旧绯闻。
张鸣筝不敢细想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身上披的这件外衣保暖效果实在好,血液快速穿过皮层,心跳振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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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资敲着扶杆细数这几天看到的与张鸣筝交谈之人,没注意到身旁人的不自在:“你想要实践么,这点我无权反对。但基于你的精神图景情况考虑,作为向导应该对你的同伴有所了解。”
“doctor肯定不行,人品技术都不够格;icheal年纪还没你大,也没什么帮助哨兵恢复精神图景的志向……还有tree和她的的主人,她很不错,专业又可靠,也定居在亚洲。”
tree是那天主动和她聊起2568向导案的女子,穿着绿色长裙。交谈时她的主人在附近的桌几旁等她,在她和tree一起离开时远远打过招呼。
“不过tree和她的主人关系很稳定,今年是她们的第八年了吧,一直是一对一关系,去年还领了证——很抱歉之前让亚恒也一起欺骗了你,这种关系是存在的,但确实很稀少。除此之外……薇薇安也很好,但从属性上看,她作为哨兵无法在精神结合上帮你太多。”
将这几天和张鸣筝有过接触的人全部点过,庭资侧头询问他:“你还有什么人选吗?”
“……没有了。”
庭资点了点头,转头看到张鸣筝下巴支在手臂上望船尾徘徊的飞鸟,懒洋洋地眯着眼,看样子对其提不起兴趣。
“要我来么?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没阳痿就不错了。”庭资伸手在他面前晃,“还是想要把我吊起来抽吗,也可以试试的啦。”
张鸣筝还是不抬眼,只是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庭资总是这样,明明完全清楚形式如何他的想法又是如何,却每次又四两拨千斤地装作全然不知要他自己说出来。
这次也是一样——庭资清楚自己在这种关系中的倾向,因为他在前几天和庭资的交谈中完全没有要隐瞒自己代入的是下位者身份的意图,即使自己手腕上一直戴着象征do身份的手环。
所以庭资这种行为显得格外恶劣。
“求求你了。”张鸣筝还是继续说,因为庭资完全不说话,只是保持着站得挺拔的姿势俯视他。即使不回头看也知道那目光有多认真——
如果他也是一只海鸟,现在应该要炸毛了。
但从趴在栏杆上的姿态、懒洋洋的神情和拖了半拍的语气来看,这话更像是玩笑而非乞求,这算是张鸣筝留给自己挽尊的后路之一。
可是庭资却说:“好啊。”
到底是谁在开玩笑,张鸣筝要搞不清楚了。
按照doctor给出的流程,他们应该先谈诗词歌赋再聊歌舞话剧,最好能从文艺史谈到哲学再谈到人生观,先做挚友再做主奴,进而达到跪地为奴起身为友的境界——虽然doctor实在太迫不及待,演技差劲,就差把“骗新人上床”的目的写在脸上。
他和庭资在这条路上才走了至多百分之五,还是源于他从庭资的书架中管中窥豹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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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首次实践之前张鸣筝一直保持着相当紧绷的状态,有一半原因得归结于庭资。
庭资在同意开启这种关系后几乎没有迟疑就更新了下周他们的计划:明天去羽毛球场,后天在马来半岛靠岸时下船消遣时间,在隔天上午重新启程前回到船上,休息一天后进行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实践,结束后有一天休息时间,然后继续去羽毛球场。
很果断且一笔带过地将这件事安插在一串排程之中,比近岸的胖海鸥抢走薯条的速度还快,似乎这件事和逛超市、打羽毛球只是位于并列地位。
好吧。
除此之外在没有其他信息。
他们会在哪里进行,可能是卧室、餐厅,还是俱乐部中的某间调教室或是大厅里的某个圆沙发。
庭资会如何对他,像很多教程中那样测量他的身体数据,或是要求他跪着学习口侍?
他该如何称呼庭资,全裸跪立,然后目光低垂地喊他主人是否正确?
tree曾提及她的主人允许她选择想要的奖励形式,喜欢的道具甚至用作惩罚的道具,可这些庭资也没有告诉他。
张鸣筝宁愿现在的主人像doctor那样拿出一厚沓规矩,告诉他应该先背诵再默写,以后越线就要受罚——毕竟他真的很怕被淘汰。
可是庭资不在意,他也只好装作不在意。
庭资并不确定自己是在什么状态下答应,或者说纵容张鸣筝来开启这段更危险的关系的。薇薇安当初把人交给他是因为信任,他又实打实从中先预支了利息,所以更应让这个年轻人重回正轨。
但现在张鸣筝说,想要尝试这种关系,和他。
他垂下眼睛看张鸣筝的神情,被注视者只是专注地盯着海面。
——张鸣筝其实从未原谅自己的失败,每一次。甚至因此发展出强迫症的类似表现,比如现在胳膊上那块钱币状创口,现下淌出的混着组织液的血水已经打湿了一块小臂上的布料。
如果他没记错,这块伤口在他们在刑侦局见面时就有了,只是当时只有甲盖大小。
此外,张鸣筝造访会场的目的最开始就是希望恢复精神图景——最好是由他亲自来做,这点他一开始见到没带房卡出门的张鸣筝就猜出来。
无论他作为黑暗哨兵横空出世的造势是有心人故意利用还是他自己布局都无关紧要,这么多年成成败败庭资或多或少也曾听闻,直到这次真栽了大跟头——多年谋划尽数打水漂去,张鸣筝本人仍能轻描淡写站在船尾和他商量——和已经从他身上捞了一笔油水的大尾巴狼商量,试试看,帮他一把。
就是这样,张鸣筝的一切都仅仅来源于他不计后果地努力消耗天赋和生命换取,然后一路被索取利息,最后回报不过付出的几十分之一,可怜地向前挪动一点。
从前薇薇安提起他,说今年组里罕见地来了位优秀的学生。过了不久再听到那位实习生的消息,薇薇安比起当初更担忧一些:“什么都好,只有……性格太温吞了些。”
“温吞”不是什么好词,毕竟它通常意味着容忍、退让来换取一个中庸的评价。不够出众么,可张鸣筝又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真是矛盾,一条死气沉沉又在岸上扑棱的大鱼。
即使庭资依然沉默着,张鸣筝还是没有回头确认他的神情,脊背僵直地将上半身搭在栏杆上。
为什么不敢回头呢?
庭资刻意地、不加掩饰地盯着张鸣筝的侧脸,直到他后颈上未被发丝覆盖的寒毛一片片竖起。
如果仅凭满打满算几十个小时的相处片段就要断定张鸣筝这么做的某一部分原因是对他有好感,未免显得太自恋又轻浮;可若是对于相处中的种种反常——莫名的躲闪和局促、过分的礼貌和紧张以及来会场的可疑动机都视而不见,也太装模作样。
况且他曾在危急关头带走张鸣筝,又将人半软禁在自己身旁长达一个季度,这种情况下张鸣筝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心理效应。
所以他作为长辈——太夸大了——作为年长方,应该自觉承担起将张鸣筝带回正路的责任。
“求求你了。”庭资听到张鸣筝这样说。
海风放大了张鸣筝声音中的颤抖,但看起来他自己还未察觉。
“好啊。”于是庭资这么说。
庭资很想问他,看过那些残忍的表演还能容忍且接受自己身为几乎无法反抗的下位者么。但张鸣筝好像很怕提起这些话题,于是他只好暂且搁置。
在原定第一次实践的前一天晚餐时,庭资聊起前一天的羽毛球:“……最后那几下很好嘛,下次不要给我当免费陪练了。”虽然没办法还手也没办法把控节奏,但实际上感觉还不错。
“嗯,你的高远球也很漂亮,基础很扎实。”张鸣筝礼貌地回夸,联想到什么,本想开口最后却将头转向窗外。
对于这种情况庭资已经很有处理经验:只需要安静地盯着他,张鸣筝就会诚实地张开蚌壳说出原本想要说的话。
“……一开始看到你的手臂误以为你常打羽毛球,”张鸣筝确实诚实,但吞吞吐吐,“抱歉,不该乱想的。”
庭资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看着他从耳根到锁骨都红成一片才知道张鸣筝联想到的是什么。常打羽毛球的人会因为单臂发力导致两条手臂肌肉生长程度不同,当然,挥鞭也有同样的锻炼效果。*
“我不擅长用鞭子,”庭资弯一下唇,就将笑意全然收起来。“再不喜欢的东西硬着头皮做下去都会有点感情,但这不是喜欢。”
张鸣筝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意味,又小声地道歉。
庭资换了新话题,张鸣筝重新努力地参与。
好有趣。
但在晚餐结束后,庭资看到他的袖子重新被伤口渗出的血水浸湿。
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