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美莲说:“第一,我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屋里来了一条色,一身白花花的,花蛇不就是女儿吗?
“第二,我今年杀了猪后,把猪油炼了装在坛子里,猪油中间出现了一个窝,了、这也说明子纯怀的是女儿。
“第三”
江素素打断她:“亲家母,猪油炼好了装在坛子里不都是一个窝吗?”
“不是啊,我们往年炼的猪油都是鼓的包起来,只有今年是个窝。”
童小安站在外面看着苍白的天空发呆,江子纯走过去,拉拉他悄声问:“你们炼的猪油真的是鼓包吗?”
童小安回过头来,看着她摇摇头:“猪油炼好后都是窝,怎么会是包,你别听我妈瞎说。”
雨下得太大,于明浩从房子上下来了,走进屋,听见郑美莲在继续说:
“反正都用得着,就算子纯这一个生的是儿子,那也要再生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才能凑成一个好字。
“我们这里的政策允许生二胎,总是说要响应党的号召,响应党的号召,如果党要我们只生一个,那就不说了,党喊我们生两个,如果子纯只生一个,那就是不听党的话。
“亲家母,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于明浩呵呵呵笑起来。
“你笑啥?”郑美莲没好气地说:“我说错了哇?”
“没错,没错,”于明浩连连点头:“郑大嫂一贯听党的话,响应党的号召,坚持党的方针政策”
“那你在笑啥?”
“不是,郑大嫂,你要知道,亲家母比你聪明,你说的这些,她比你懂得多得多。我对亲家母虽然不了解,但子纯在这上面几年了,子纯都那么聪明,亲家母肯定不弱。”
于明浩这话听在江子纯的耳里有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讽刺意味很浓,她的心里难受。
郑美莲马上顺着于明浩的话说:“聪明哦,这屋里的人一个比一个聪明,子纯是最聪明的,笨就笨在我了,我连子纯的一个脚趾头都赶不上,更不能跟亲家母相比”
童小安转身就想进去跟他们吵,江子纯一把拉住了,摇摇头,小声说:“我妈会处理。”
果然,江素素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亲家、亲家母这话就没有说对,人都是人,谁能比谁聪明?你说子纯聪明,我聪明,你和亲家母可也不是弱人。
“你们既然看得出我们母女俩聪明,那你们当然就比我们更聪明,你们不断夸我们聪明,其实是想说你们才最聪明,所以我和子纯才是最笨的。
“不过呢,我们家子纯再笨,她也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会心疼她,毕竟她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十月怀胎生了她,辛辛苦苦把她养大,我不指望她给我拿多少,不指望她怎么孝顺我,只要她过得好,一生顺顺利利,一家人和和气气,我哪怕顿顿喝凉水,我的心里也是高兴的。
“当妈的总是指望自己的儿女好过,不会希望儿女倒霉。”
江素素这话说得轻,落得重,童小安长吁了一口气。
同样都是母亲,郑美莲是对自己的儿女如此宽容,江素素却处处刁难自己的孩子,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明浩呵呵笑,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亲家母处处为儿女考虑,我很佩服。”
郑美莲说:“亲家母这么说,是因为你命好,生的儿女都孝顺,以后你老了有人管。我命不好,生的儿女都不孝顺,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现在不为自己考虑,以后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靠谁?”
“这人是相互的,儿女也一样,你对他们好,他们以后自然也会对你好。”江素素针锋相对地回答:“我觉得童小安不错了,不像有的年轻人整天在外面乱操,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到处给你惹祸。”
不等郑美莲说话,江素素又紧接着吹捧了她几句:“这说明亲家和亲家母把童小安教育得很好,子纯能嫁进你们家,也是她的福气。”
这顶高帽子一戴,郑美莲就顺气了,谦虚地说:“我哪里会教哦,还是亲家母会教,子纯从不多嘴多舌的,又不走东家窜西家,整天都呆在家里,文静得很。”
于是气氛和谐起来,江子纯和童小安也松了口气。
童小安向江子纯竖了竖大拇指:“还是你妈厉害!”
江素素跟郑美莲又聊了会儿,她伸头看见外面雨停了,忙说:“没有下雨了,我得回去了,你们也忙,等子纯生了我再上来耍。”
“咯咯咯咯。”一阵鸡叫声传出来,江素素捉来的那只大红公鸡从屋里慢悠悠走了出来。
江素素说:“哎哟,这鸡现在才出来?”
“是啊,”郑美莲说:“我都忘记它在我床底下了,这鸡是不是在你们家早上就出来得晚?”
“哪里哦,在我们家它天天五点过就起来打鸣了。”
“打鸣是打过,打了鸣没有出来,后来我就把它忘记了。”
“那看来子纯生产的日子还早。”江素素说:“那我先回去忙,等她生了我再上来。”
郑美莲也不再挽留了,拉着江素素的手,一路走一路说,亲亲热热地把她送了出去。
江子纯看了看那个装布的背兜,一件衣服也没有拼出来。
茶掐完了,玉米也点完了,两天后,蒜苔也卖完了,于是又准备接着修房子。
还没有到发水的季节,修房子仍然没有水,郑美莲又叫童小安到堰塘里去挑水,童小安仍然不去。
郑美莲怒了,说:“好好好!我把你喊不动了,等你娃娃求我的时候你就晓得了,到时候你就是跪到我面前哭死我都不会理你!”
童小安脖子一梗:“妈呢!您放心!我不得求您!”
郑美莲说:“你不得求我是不是?你自己说的哦,江女子马上就要生了,等她生的时候我们再看,等她发作的时候你有脾气不要来喊我!你就是来喊我我都不会理!我看你娃娃嘴巴有好硬!”
这话把童小安吓住了,想自己对生孩子的事一窍不通,又听说女人生孩子很危险,是抱着灵牌子过日子,一不小心就去了!
他又想到电影里的镜头,医生总是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心里就更怕了。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童小安就喊江子纯:“快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回t县去!”
江子纯说:“不好吧?家里房子还没有修起,我们如果现在走,妈肯定火冒得很!”
童小安说:“不管他们的,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孩子,不想在你和孩子之间做什么选择,我要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我们不回t县,你生的时候,如果我妈不管,那就危险了。”
江子纯说:“妈只是说的气话,到时候她怎么可能不管?”
童小安说:“你不了解她,我的妈我清楚得很,她说得出做得到,我不想冒险,走!你这两天就该生了!得赶紧点!”
他们往出走的时候,郑美莲果然火大了:“回来!你们这样子往出走,别人还说我这个当妈的可恶,把大肚子媳妇往出撵!”
童小安说:“还用别人说吗?本来您就是在把我们往出撵!”
郑美莲说:“人家说‘惯狗上灶,惯儿不孝’,这就是你小的时候我把你惯坏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连妈都不要了!”
童小安说:“妈!您说错了,不是我小的时候您把我惯坏了,是我们小的时候,我和小玉把您惯坏了!”
郑美莲说:“你娃娃走,你娃娃走到哪里你都不得昌盛!”
童小安说:“妈!我问您,和您打交道的人在您眼里哪一个是昌盛的?外公,外婆,几个舅舅,他们哪一个昌盛了?”
郑美莲说:“我那时候血流血滴地把你生下来,讨口叫化地把你养大”
童小安打断了她:“妈!哪一个女人生孩子不是血流血滴的?您们那时候的人,哪一个把孩子带大又不是讨口叫化的?您看哪个像您这样天天都挂在嘴上表功劳?”
郑美莲气急败坏:“硬是人家说的你老子死早了,我没有把你教好哦!”童小安说:“妈!您又说错了,不是您没有把我们教好,是外爷外婆没有把您教好!您自己看看天底下当父母的,有几个是您们这样当的!”
江子纯听他们越吵越凶,话越说越过份,急得不行,拼命拖童小安走,童小安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在心里积了十多年的怨气,这时候恨不得一口气全部发泄出来!
郑美莲气急了,不断地说:“你娃娃不得昌盛!你娃娃走到哪里都不得昌盛!”
童小安说:“妈!我不昌盛对您有什么好处?只有我好过您才会好过,我如果不昌盛,您幸福吗?哪家的父母都指望自己的儿女昌盛发达,只有我的父母,总是生怕自己的儿女发了财了!您说您们这是安的什么心?我当讨口子您高兴得很?”
在江子纯生拉硬拽之下,童小安渐渐住了口,郑美莲却还没完:“你们走吧!你们今天只要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别想回来坐现成房子!”
童小安又愤怒了:“妈!您放心!我们这几年没有坐您们的房子,也没有冷死,也没有冻死,也没有饿死!天底下那么多没有坐您们房子的人都过得比我好,我不相信我不坐您们的房子我就活不出来!”
这一次吵架,对郑美莲和童小安来说都是史无前例的,郑美莲在家里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来自下一辈的挑战,她以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天大地大,父母最大”、
“父母永远都是对的,如果错了就不是你的父母了”、
“父母喊儿女怎么样,儿女就该怎么样,哪个敢顶嘴?”
这些经典语言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驳得面目全非了!
她很生气,但是毕竟是她的宝贝儿子,她舍不得像咒童小玉那样地来咒骂他,诅咒的话每次到了嘴巴边上,都因为想起童志光,想起童志光的母亲诅咒而使他死于非命,她就硬生生地忍了口!
她怕万一咒灵了,儿子会像当年的童志光一样!
童小安呢?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是成人了,有了自己的爱人,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且马上就做父亲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已经心中有数了,他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不想再受制于父母那狭隘的思想,所以他向母亲宣战了!
童小安带江子纯回到t县,几天后江子纯在镇妇幼保健站里生下了儿子!
童小安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母亲说要攒钱修房子,开几年餐馆挣的钱他全部都老老实实送回了c县,和江子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童小安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
江子纯发作的时候,童小安把江子纯送进医院,那时候的医院很有医德,没有人喊先交钱什么的,进去挂了号就直接进b超室检查,然后医生说要生了,就送进产房了。
江子纯母亲看见江子纯和童小安上街,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估计江子纯要生了,急急忙忙收拾了包孩子的东西,还背了二十个鸡蛋跑到医院来。
她刚走进门,就听见了娃娃的哭声,进产房一看,真的是江子纯生了!
郑美莲因为嫌弃江子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干活麻利生孩子就麻利,干活磨磨蹭蹭的生孩子也老生不出来!江女子做事情这么慢,将来生孩子肯定恼火得很,不信你看,搞得不好活不活得出来都危险!”
这话把童小安吓得几晚上都睡不好觉!
而实际上,江子纯生孩子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回到病房后,医生进来喊童小安把孩子抱去打针。
“打针?”童小安莫明其妙:“为什么要打针?娃娃没有什么毛病啊?”
医生说:“打乙肝免疫苗,一共三针,今天是第一针,一个月后打第二针,半年后打第三针。”
童小安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去打针,看见那尖尖的针头戳进孩子嫩嫩的小屁股,孩子哇哇大哭,他心疼得不行,回到病房对江子纯说:“护士心真黑,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三天后,江子纯出院,童小安去结帐,医生说:“一共是四百八十三块钱!”
童小安心里暗暗吃惊,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到哪里再找三百多块钱?
江素素在他身后问:“是四百八十三块吗?来,这里!收钱!”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
江素素为童小安解了这个围,童小安感激不尽,他早就从江子纯的嘴里得知,丈母娘家不富裕不说,过得还相当紧巴巴的。
江素素两夫妻光靠种两亩微薄的土地供了两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出来,这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江子纯的哥哥江子跃身体可能缺钙,特别爱摔跤,只要一摔下去,不是摔断胳膊就是摔断腿,几乎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在医院里长则呆三五个月,短也是几十天,这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江素素几乎每年都在到处借钱,给孩子交学费,给大儿子医病,每次需要用钱的时候到处借,家里的粮食收获了,就卖了还债。
她专门买了本子记帐,什么日子为什么事借了谁谁多少钱,什么时候还的,全都清清楚楚,十多年下来,她记帐的本子就有五六个了。
江子纯三兄妹没有上学后,江素素又送江子跃去学修电器的手艺,那时候这行手艺还比较吃香,所以花了四百块钱学费不说,还要请师傅吃饭,平时过节和师傅师娘的生日还要送礼。
江子跃学了两年出师,就留在师傅的店里帮师傅,开始两百块钱一个月,后来涨到了三百。
江子纯那时候刚刚高中毕业不久,在给一对双胞胎当保姆,一般的保姆三十块钱一个月,这对双胞胎的父母给她开五十,她把钱都一分不剩地拿回来给了父母。
江子纯上高中的时候,她妹妹江子美初三没上完就辍学当保姆去了,不过江子美的钱却不会全部交给母亲。
第一个月她挣了三十块钱回来,给母亲拿五块,给父亲拿五块,给哥哥姐姐一人五块,然后说:“这十块钱我要留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