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大燕里,不仅仅只是男尊女卑,更是尊卑分明。
仆奴便是仆奴,主子可凭着喜不喜欢,有着随意打骂跟变卖仆奴的权力。
而百工学徒在得师承学成之前,便是与家中的仆奴无异,更比之府中的妾室地位还低。
也因此,鲜少有女子在百工匠业里前去拜师学艺,居多都是居于绣房或是养蚕种桑,亦或是嫁做人妇。而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
她若是拜了庞大人为师,便等同于卖身给了庞大人,她将来的婚嫁与去留,只得全凭庞大人做主,与刘胡老哥卖身给慈心刘家当长工,是类似的了。
她想起刚才自个在桑雪楼的高门大院下的念想...
她入了庞府,会是入另一个牢笼吗?
可是为了学医,为了填满心中的不平...
又想起,她这一路以来,所受的委屈。
她不信这习医为徒,会比她遭受过的这些苦难,更委屈卑微了。
一想起那些轻视跟漠然,她更是手掌死死的紧握,坚定万分的朝着庞大人叩头,"一日为师,便终生为父,予馥愿意从此以师父唯命是从,马首是瞻。"
庞郁满意的一笑,心中也为自个得了个灵巧聪慧的女徒高兴,"入府册的名字你思一晚,明日便告诉我。你师哥有几位是保留着旧姓,你若希望保留梁字入名,也未尝不可。"
留梁姓入名?
梁予馥低头想了下,心里只思道着,她留了梁姓又有什么用呢?
这梁字不仅不归她所有,梁家也未曾觉得她是梁家人,只恨不得在她死后急着让她改了姓,把她推进别人家,入别人的宗祠,成为别人家的冥婚新娘。
如此这般,她还留恋什么?思到此,她不禁苦笑。
她思定,更是坚决的抬起头,"不用了,大人喜欢什么,便落笔什么名字。我念书不多,实在文采不高。"
庞郁见她如此果断,也便没了顾虑,只问:"你喜欢何种气味?"
梁予馥摇头,不知庞大人问她这般是为了什么,但说起味道...
她当下还真有些想念,她母亲编织的灯心草枕垫的气味。
不曾想,梁家虽给了她满腹的辛酸委屈,但还是有她怀念的地方。
人总是如此的矛盾,难以理解。
梁予馥思来想去,她还是脱口而出,"灯心草,我儿时总喜欢趴在灯心草枕垫上,想着总有一日我能同兄长一样识字念书。"
"蔺芷,庞蔺芷。如何?"庞郁浅语问道。
蔺芷?
梁予馥心中是有疑虑的,蔺跟芷与灯心草有关联吗?
但她只得叩额答复,对庞大人丝毫不存疑,"谢大人赐名。"
庞郁温和沉静的站在窗格边,月光莹若如丝绸洒进屋里,映的他的面容更是如玉莹洁。
他望着还跪着着梁予馥,浅浅劝道:"刚才为师问你的问题,关乎到你漫长岁月的一生,习医是一件很漫长且辛苦的事。没有捷径,更无偷懒的本钱,甚至没有侥幸的成分。若说学文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习医便是十年卧薪尝胆,却无终了的一日,是份很苦的苦差事,非常人能忍受的寂苦。"
庞郁话到嘴边,忽然停顿,语气顿时有些重,存着几分严厉之气的提点她,"为师望你,在夜里好好思量,若是此生不能成为女大夫,你还愿意学医吗?"
梁予馥听着庞大人的嘱咐,她叩头言诺。
在叩首时,她双眉紧皱着很。
她也不懂...如果不能成为大夫,那她为了学医,吃那么多苦,值得吗?庞郁见月色渐浓,拿出身上的火折替她点了屋里的灯,任凭夜风也附落在他的披发,他转身,一步步的往黑夜中的假山石洞之径里遁入。
稚春堂前的路径黑夜无光,可庞郁发系尾上的玉扣,却如月色般洁白无瑕。
待庞大人远去,梁予馥直到双腿麻木,还久久不敢相信,她真的能成为针砭圣手庞大人的门徒?
日以继夜所积累的委屈,瞬间爆发了出来,她心中激荡不已。
见庞大人离去,她的身躯忽然软了下来,只并着腿直接在地上流泪。
上京巧遇的婆子告诉她,这世道所有的女子都是这般过活的,她们都不认为是苦,是活受罪了,为什么她非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女子抛头露面,难道就不苦,不受罪吗?
她想起庞大人问她的,若是此生无法成为女大夫,还愿学医吗?
扪心自问,她想学医是为了什么啊?
她内心的声音,很是清楚,她并没有多崇高的志向跟济世救人的情怀。
无非就是想替自己争个公平罢了!
凭什么,她兄长能行的,她不能做?
就只因为她兄长是男子,而她是女子?
世道就算不偏爱女子,她就是想证明...
她身为女子,便是想学医,又有何不可?
就算学了医,世俗却注定她当不了女大夫,可其中为医者的技艺跟能耐,是任谁都夺不走的。
老天既然让眼前这个貌若仙人的男人,在入冥河之界前,以仙术鬼手般的医术带她回阳。
便没有任何人物事,可以阻止她想做的事。
幽冥的忘川跟渡河,既然带不走她。
那么大燕的百年风俗惯例,让女子恪守的祖制礼制,也不能化身牢笼困住她。
因为她就不信,在这世道里,学医会比当女子更苦。
她既身为女子,更是尝过女身的万般苦楚,那么学医的困难跟孤独,又有何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