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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写着写着要分手的五(1 / 1)

十三久未休假,在外每每疲乏欲死,真正空闲却不欲多睡,若论原因,大约与他负伤有几分关系。

若是睡去,待夜间醒转,目不能视,耳畔无声,活着也像死了,身处人群也像独身一人,总教他心里生出几分久违的恐慌。

他这回动作谨慎,挪步缓慢,偶尔抬手摸索,慢腾腾坐到窗边,手背伸出去探探,瓷壶里茶水果然还有余温,遂提起壶柄小心倾斜,心内默数三个数,正正倒了半杯,拿双手捧着,犹豫是否应该点灯。

灯自然不是点给他这个瞎子看的。

想起白日那声不太特殊,又足够特殊的称呼,十三脸上仍不可抑制腾起热度,嘴角提起,又不敢提得太高,古古怪怪,像想笑又笑不出来。

火折就在腰间布包里,点,还是不点?

细算时辰,此时大约三更已过,临近四更。万籁俱寂,飞禽走兽皆已入睡,点,还是不点?

十三面上迟疑,实则心里最知晓自己执拗,凡事一日未决,他死都难闭眼,这番纠结实在没什么意义。

——反正到最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好的坏的喜的悲的,答案如何,总是要点的。

说不准人家早就睡了呢?点着也不碍事,不过一根蜡烛,就是日夜不熄,他心疼不到哪去。

这么自我劝解着,十三拿出火折,又去摸灯台。手指不敢进得太猛,生怕将它碰倒,热油扑到手上还好说,若铜铁制的烛台倾倒,先撞桌面滚一圈,然后狠狠砸到地上,惊动他人可怎么好?

指腹抵着粗糙桌面寸寸挪进,那烛台也不记得放在哪里,迟迟寻摸不到,十三素来有股倔劲,越不可为越要为之,此时虽不心急,却有一股虎落平阳的无奈,悠悠叹一口气,轻声嘀咕:“平时也不见桌子这么大。”

然后他听见十分轻微的细响,是金石在木头上轻轻擦蹭,拖出长长尾音,他的手指下意识停住,下一瞬就冰凉铜器贴到他指尖。

十三又被心里正想的人逮个正着,又好笑又无奈,将羞涩窘迫都挤淡几分,道:“迟哥,这么晚还不睡?”

迟驻嗯了一声,翻窗进来,无比自然与他对坐,拿起空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上人就在对面喝水,周遭静得十三都听得到吞咽声响,迟驻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好像现在不是深夜,他也不是不速之客,显得十三先前诸多纠结像个玩笑。

十三明知如今距离最好,不远不近,不太生疏,也不亲密,没违背阁中任何一块石碑镌字,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点非议。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折在外头,迟驻不过失去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再伤心想必也有限,于凌雪阁弟子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关系。但胸膛时时鼓噪难抑,逼迫他再多问几个问题,十三禁受不住诱惑,心道最后一个,问完这个我便再也不问,装聋作哑,到他老去,或者到我死去。

最后一个要问什么才有分寸?十三斟酌半日,茶水喝下一半,终于找了个足够回味,又不太突兀的问题:“你……怎知我要点灯?”

“偶然看见。”迟驻倒是回得很快,只是眼睛往边上一斜,十分心虚的模样,“见你在找烛台,就知道了。”

可惜十三眼盲,被他欺负够够,非但没捉住这一瞬迟疑,,反而十分理解地点头,把胸臆内憋着的气息悄悄吐尽,“白日下了场雨,现在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压根没睡的迟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应一声,反问:“睡不着?”

这才像是兄弟朋友的正常谈话,他应当是没发现什么。十三神色舒展,点头道:“是睡不着,但不是为这个。我手里有一块木牌,想送去墓林。”

迟驻见过他口中的木牌,彼时两人在范阳纠缠,那枚镌刻他名号的牌子曾被强行塞进手中,可惜当时不曾留意,早已忘记那一笔一划印于掌心是什么感觉,他此时提起,大约是有亲近的人死了,就在这次下山要办的事里。

这本不关迟驻的事,但细细观去,对面那人眉眼在灯下朦朦胧胧,看着不是十分悲伤,却像太白山雨后的天气,不冷不热,却湿漉漉的,不够舒坦。

他应该是想说的。迟驻判断,于是便问了:“怎么回事?”

十三沉默良久才笑了笑,“送去时再说好不好,我们的习俗是这样的,有什么话送别时再说给他听。”

还有这种习俗。迟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起身将出行惯用的斗篷抄进臂弯里,想了想又递过去给他拿着,好叫他冷了便穿,“走?”

十三愣了愣:“现在便去?”

迟驻先是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遂再开口,“是,有何不便?”

十三话音一顿,迟疑着给他数:“我双眼不便,此时天晚风冷,雨后地滑,行路困难,那边守林人早就睡了,墓林太远,也没有光亮……”

迟驻听罢才道:“想不想去?”

“……”十三抿了抿唇,然后点头。

“那就走。”迟驻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只有天地烛光知道他此时唇角微翘,只有他自己的心知道他多想将话说得柔和些,只是听上去似乎与平时无二:“我来解决。”

被蛊惑到的十三除了点头没有第二条路走,他起身挪回床边,自枕下取出只用布细致包裹的小包,层层拆开,将里头的东西揣进怀里。

“走吧,她……我记得她在墓林还有一个牵挂,想必愿意早一些去。”十三声音温柔低缓,抬手隔衣抚了抚木牌的位置。

像是习惯了送别一般自然。

也像笃定日后会重逢一般平淡。

太白山夜间山路不好走,连迟驻这等高手都不得不低头,回屋寻了盏灯笼,完好的手提灯,曾被捏碎又勉强长好的那只手举着,虚虚护着身边人,目光在地上路边来回扫,不时撩开一二挡路石子。

倒是少有的没理会他的剑。

十三浑然不觉,只当他走在前面引路,被风吹得发抖,心口却是灼热的。他不时询问周边景致,迟驻这才抬头四下看一眼,很快又低下去给他看路,口内描述却是详尽。

这是昭明苑,这是厌兵苑,那边走到头就是我们进山的地方……十三听迟驻说着地势形貌,便接过话茬,换他细细地说,间或透露几句曾在此处发生过何种逸事,趣事说完,嘴里的话便变了味道,哪次任务里同修的好友刀剑相向,哪次博弈里谁舍弃唯一的亲族,哪次领完密信,编好队名,去时四人,回来两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漫上眼眶,转瞬一场惨变,又只剩下一个人。

迟驻心有所感,回首望向他。

正逢十三也驻步侧头,两张脸孔隔着夜风遥遥相对,静默半晌,按照惯例,仍是十三率先开口,“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迟驻笑了笑,突然生出那么一点想对某个特定人物诉说往昔的心思,方才萌芽,又被压下,只道:“天下困苦都有相似。”

以十三平日习惯,恨不能一日之内让他尝尽人世极乐,迟驻本以为他会以与性情相符的“喜乐亦同”来安抚劝慰,谁知此人总能出人意料,竟认真反问一句:“你也是么?”

此句一出,良久再无人声。

他比想象中更加敏锐,是任务磨炼出的习惯,还是……因心里牵挂生出的直觉?刚有松动迹象就被逮住的迟驻心内一哂,有几分不适,虽不愿说,细究之下却没到不悦的境地,似乎也无生气叫他看脸色的必要。于是只当没有听到,神色不动,照常迈步,提灯的手仍悬在前方,护持那只也未曾放下,靴底挤压落雪发出轻微声响也都先前相同。

我是不是应当发火?

……他竟然还没发火。

两人心思在虚空轻轻一碰,在互不相通时又散了开。

迟驻俶尔抬手,截下一段被雪压断下落的枯枝,灯笼本就被山风吹得摇晃欲熄,这下正逮住机会,小小一簇火苗登时毙命,灯笼终究成为没用的摆设。迟驻左右看看,山道两旁没有能可庇护它的山石,现在放下容易,只是等到回程再取,只怕它早被卷落山崖,平白浪费,遂不忍丢弃,仍提在手中,不如先前那般小心珍视。

他五感灵敏,哪怕当真踩空跌落山崖,也有一百种方法走回正路,走这段路自然是不需要灯的,身边目不能视的伤号自然同样。

那灯是为什么点的?迟驻走神之间,手指无意识轻轻一搓,那浸过雪的枯枝哪里经得起这样折磨,当即四分五裂断成碎末,五指一松,便从指间簌簌落地,半点声响也未发出。

迟驻回神,余光有意无意往身侧一飘,果然这人没半点察觉,大半张脸被白布遮挡,仅剩的唇角鼻尖分辨不出情绪,那双眼睛……迟驻猛地醒觉,跨过枯枝碎末时有意低头多看了一眼。

浸湿的树枝无法燃火。

……他也同样。

最终两人还是没有靠双脚穿越太白山,自明山馆走路前往墓林,十三厚着脸皮叫醒车夫,硬是讨来只大雕,能可载他们一程。

迟驻在后看着十三与车夫威逼利诱出卖脸皮,唇角微翘,先一步取下木架悬挂的鱼串,果然此人只要横下心要拿下谁简直无往不利,顺着石径纹路慢慢蹭过来,笑道:“拿一串干鱼,我们天亮再骑雕回来。”

这就是将那句唐突问话揭过的意思。迟驻想。他贴心、细致、包容、耐心、有分寸、会说话,从不教人难堪,也很少使人为难。

木杆上风灯摇晃不停,车夫早已回返暖融融的木屋,迟驻解下巨雕缰绳时细细分辨他神色,还是如往常一样坦荡可亲。

一点也看不出刚被拒绝的难过。

那句锋锐的问话,好像他从未说,他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若十三知晓迟驻怎样把他想成一个受了委屈还要往里憋的小可怜,必定大呼三声冤枉——太白山出师第一条,如非必要任务,先掂量自身,有几分力,揽几分事。

做得到的大多活着,做不到的早已变作木牌,悬在枝桠供人惦念。十三武艺不算顶尖仍能存活至今,一部分托了交游广阔的福气,另一部分,大抵就是“审时度势”、“自知之明”八字。

若不能立即做成,换种方式,换个时间再试就是。迟驻不愿回答,无非是自身心结未解,或者两人相交日短,不便言深……之类的吧,可能。十三逼迫自己默念十遍八字口诀,将心底一点点酸涩压下,拎一条鱼伸往巨雕方向,鸟儿自发凑近,尖喙一啄,算是接受了这件贿赂,轻鸣一声催促二人上背。十三双目不便,就让迟驻在前方执缰,自己坐到后方,握鞍上扶手平稳身形,见迟驻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否正生闷气不愿理他,硬着头皮又找个话题:“它得认路,让它自己飞就是,你若有兴致,太白风光也是一绝。”

话都说完,迟驻还是不语,座下雕儿也久久不动,十三疑惑,挺直腰背越过迟驻欲查看何处不妥,因身量限制不得不将下颌搭在他肩头,动作已出却发现他目前无法完成查看这项任务,悻悻缩回去,再问:“怎么了?夜半扰它清梦,闹脾气?”

巨雕哕哕两声,只恨不会说话,无法申辩并非它不愿展翅,而是缰绳被人勒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

迟驻声音还是平静,“你坐后方,若出意外,我难以顾及。”

肯理会我,应当是没有生气吧?十三品了品,稍稍放心,哪敢再犟,麻利翻下来换坐到前方。手指方一握缰,座下大鸟便长鸣一声,双翅一振霎时腾空,十三猝不及防往后一仰,幸而后方迟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才不至于天亮后要到崖下收尸。

十三长吐口气,先谢迟驻救命之恩,再抚抚座雕颈羽,小声抱怨它怎的突然起兴,吓死个人。

长空夜风卷雪,呼啸灌入衣衫缝隙,一视同仁地凌虐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肉。十三如同被扇了一路耳光,自鸟背跃下时整张脸通红,好在自峰顶走直线路程大大缩减,真气尚可御寒,不然真要在心上人面前涕泗横流,他真可以明日出山躲半年再回。

反倒是迟驻有人在前遮挡,稍稍低头就能避去寒风,自身能为又足够高强,一路飞来竟无大碍,只是面皮因失算绷得死紧,不知在跟谁较劲。

十三指挥着唯一健全之人将鸟栓好,喂了一半干鱼,才领他往林子深处走。山雪才下不久,尚不足以将红叶尽数覆盖,两人踏在叶堆之上,走得无声无息,应未惊起任何沉睡的魂灵。十三显然走惯这条路,迈步时毫无迟疑,迟驻却因满目红枫色艳,让他想起另一种厌恶却及熟悉的东西,久违地感觉胸中憋闷,隐隐欲呕,只将视线定在眼前人颈间同色红巾上,再顺着那截飞扬布料挪动,最终停在他后脑。

“这里。”十三驻步仰头,自怀中取出保存一路,尚有胸膛余热的木牌递予他,道:“迟哥,劳你将它挂在稍粗那根枝桠,‘山色’身侧。”

迟驻自无不应,接过木牌依言点足跃起,借微薄天光半看半摸分辨出“山色”二字,便将展开红绳,将木牌系与其侧,拇指擦蹭而过,分辨出那牌子上雕的字眼,依稀是“林馆”的形状。

是一个没听过的名字。迟驻轻巧落到十三身畔,道:“郭外山色暝,主人林馆秋。”

十三唇角一弯,仿佛十分高兴:“你竟知晓这首诗,林馆总说……”话到一半忽又转低,支吾几句,硬是转了个话头:“林馆是山色的搭档,因山色去岁身亡,才派来与我共事。”

“君虽在青琐,身不忘沧州。”迟驻开口截断,淡淡念出最后一联,道:“为何不说下去?”

为何不说?心结未解,机缘未至,火候不足……交浅言深。他们终究不是可以毫无保留的关系,如何再说。

十三实在不欲在一夜之内惹他两次,也实在不敢一夜之内往同一面南墙闷头连撞两回,便笑了笑,只当不知他话中含义,轻描淡写带过:“我没见过这首诗,林馆也只说过前头两句。”

迟驻深深看他良久,见他始终没有改口之意,便不再逼迫,顺着那半句拿来转移话题的话继续发问:“说什么?”

十三隐隐松了口气,却又直觉放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教他心神不宁,痴痴在原地低头发怔,一时竟未接茬,脚边红叶落了三片才猛地醒神:“说什么?哦,她说这首诗冷僻,岑判官才气逼人,还有比这更好的。”

“是有比它更好的,但在山色心里,这想必就是最好。”迟驻喉口发紧,不得不数次无声吐气舒缓胸臆闷气,“身处繁华处,心念江湖远,他应该想过归隐,才想与林馆用这一联诗。”

十三张了张口,又千万句话想说,到了嘴边,又只剩干巴巴的一句“正是如此”。

“那你呢?”迟驻往他身前跨出半步,仿佛正要踏碎什么界限,十三仍是怔怔,并未发现两人倏然拉近的距离。

他不看地了,却也没有看向迟驻。

他仰着头,什么也看不到,但迟驻觉得他正看向那截枫树枝头。

“我没有退隐的命。”良久,十三开口道:“想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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