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喜悦大过一切,公示期结束后他顺利上岗。史文强爸郑重拿出一万块钱,告诉他以后就是吃公家饭了,自己就不掏钱了。还把自己毕生的大道理传授给儿子:一定要好好干,咱没关系没指靠,一切只能凭自己。
鑫磊上岸时周围人的狂欢可是大过了他,桃花也相继砸来。他人矮矮胖胖的,身高和体重都是168,加上显得黑,整个人放人堆里一点儿也不出挑。之前27年,他从来没找过对象,没钱也没自信。他有自知之明,即便是表白了人家女孩也不会看上他。可自从考上之后,他还没来得及适应转变,家里的门槛已经被踏破。
“还没上岗就有莫名的亲戚联系我爸,说给我说对象。”鑫磊觉得自己年纪小回绝了,没想到人家说女孩子00年的,比他还小四五岁。看模样长得还周正,这以前他哪敢想。是他老子替他挡了回去,“咱上班了找个有工作的不行,非得现在过来占号”——有工作之后,鑫磊父母眼光也抬高了一截,没(编制)工作可是入了不了公婆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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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编制的世界
从农村出身的一代公务员,上岸之后漫长的人生才刚拉开序幕,说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也不为过。
史文强上班那第一天正赶上7.1节,单位开了一整天会学习高层会议精神,“一进去就看了一天电视,也没干什么到五点就下班了”,史文强很满意这个工作,每天比较清闲,忙也就忙一两个小时协助领导做做材料。“五点下班是最香的。”偶尔节假日赶上周五没事儿,和领导打声招呼就能走。他家离单位远,领导默许了早下班,也算是工作隐形福利。
进了还不错的单位,史文强接触的人也上了个档次。同办公室的姐姐,老公在房管局;另一个大姐女儿在美国;他同宿舍的兄弟,人爸爸在当地三甲医院做主任,招呼他“有事儿说句话就行”。作为全家族都没体制内的“初代人杰”,他有时庆幸有时又无处安放自卑。
鑫磊考上之后也“再没受过气”,在律所实习那一年,几乎什么杂活儿都让他干。公司需要安摄像头,领导让他自己驾高凳钻孔,忙活儿一下午搞的他满脸粉尘,但孔还是打歪了,为此又挨了一顿前辈骂。职场加班文化严重,领导不下班他也不能下,没有五险一金,一周只休一天,有时候还得贴钱上班——说好的打车费餐补不给兑现,去理论就说市内不算出差。
如此反复多次,鑫磊连自己正常劳动权益都无法维护,还实现什么法治理想。
来了单位,虽然在偏远乡下,工资4000多,但每个月准点到账,公积金和社保都缴的足。有一次他去看车,职业一栏他写的公务员,销售直接说公务员可以免息0首付两年,连银行的批卡额度,公务员都高很多。这就是这份职业的社会认可。“公家人”是他上班第一年里最骄傲的标签。
小凯进了学校拥有的是甜蜜的烦恼——他掉进了万花丛中,学校里男女老师绝大多数都是本地或本省人,单身女老师一大把,未婚年轻男同志只有几个。上班以来,小凯已经被学校领导强塞了10多个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他多次解释自己有女朋友还在读书,领导说那就变数还大,不如先和这些(相亲对象)当朋友处着,万一机会合适呢。
“除了给我介绍对象,我在单位毫无可被利用的地方。”小凯很“凡尔赛”又很无奈。
小凯不带班主任,无需直面家长孩子,剩下的时间就是搞自己喜欢的文娱活动。每到各种节假日,他那上班每天排节目,“玩儿玩儿着一天就过去了”。如果没有娶妻生子这些人生大目标,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工作。“将来孩子读书问题起码解决了。”
上岸之后他们也拥有了更多期待,可真当日子进入轨道,他们所需面对的还是真实尖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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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糟心事
佩怡说,如果一件事一开始就不喜欢,后面很难改口。
自从进社区报道后,她对工作的热情全部消解了。“前两年都知道忙,半年没休息跑着接上面的各种任务。好不容易舒一口气了,下一个大活动又接踵而来。”每天她需要戴着小红帽拿着铁夹子上街捡垃圾,或者站在道口抓电动车不戴头盔的。“文明评选,有你有我”这些都是分内的工作,她从不觉得有什么。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领导每天开会的打压,“想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考进来,看看别的社区都在做什么”。领导反复强调要“创新工作,深入群众”。具体执行下来就是每天让她们跑去所分配的小区认识十个居民,“要熟悉到一看到这条狗就知道是谁家的”。
佩怡社恐,周末还得随机采访老百姓,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老人烧纸、车位占用、绿化种菜……问题一箩筐砸过来,居民也没一个吃素的,她啥也解决不了。上岸后的工作,和她想象的公务员生活有千差万别。
鑫磊的烦恼也很具体,应该说上岸前他就能预知到,因为“异地不考编,异地不乡村”两条考公死忌他全犯了。
同样是基层,他所在的市共12个县(区),11个前几年才摘帽。他在倒数第一第二穷的下面乡镇驻扎。这里山路环绕,十里不同音。作为一个外面进来的,没有同事协助完全和当地人无法沟通,工作也不知怎么开展。一到春耕他们忙到四脚朝天,调解庄户土地纠纷、防止山火、禁采青苗,大雨大雪过后还得赶紧下村视察灾情。有一次他“差点成了黄文秀”——下暴雨山体路滑,他开车进村,路滑车子差点侧翻进沟里,到现在他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
不过他倒希望忙点,不然无法打发这闲暇的周六日——人家都回家团聚了,他一来一回就是一天,剩下一天还赶不上在家睡个觉。小镇加上县城没什么娱乐活动,生活百无聊赖。以前能保证半个月回趟家,架不住上面视察、重要人物参观、关键节点汇报。领导一句话一个月的休息就没了。
生活滑落到固定模式后,他倍感无聊。地方太偏远,好几年也进不来一个新人。他想找个对象也找不到踪影,“师太”好心给介绍过,大学生村官、部队上的、村里老师,人家见面就问房子买在哪里,父母是否有退休金,你什么时候能调回去。他暗暗吞了口气,心想能上岸已经扒了他两层皮,再出去他一直准备着,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
如果这些不甘都来自内心的无法自洽,那么史文强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在比较中产生的。
他刚进单位时什么工作也接,所有的节假日都得值班,五一十一高速站岗支援,深更半夜还得抓嫖娼酒驾偷电动车,还有什么小三出轨调解纠纷……全是些糟心事。一同进来的孩子有父母指点,各种比赛都参加,文艺活动代表单位进省里比赛得了奖,个人立了三等功。年尾文明风尚、专项绩效、单位评优都是别人,自己辛辛苦苦却什么都没有。
他说,工作本身不难,难的都是工作中的人。尤其是想到单位有些同事每天刷抖音工资比他还高时他愤愤不平。他坦言自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手头的工资。可又不敢躺平,怕摆烂了被单位碎嘴子们传遍整个小城,“名声臭了就再也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以后各种活动领导为了排风险也有优先过滤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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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最适合的解法了
佩怡孤身一人在异乡,工作干得快抑郁。
从小考商十足的她不是没尝试跳脱出去,好朋友当时劝她时还说不行了考个在职研究生或者遴选什么的。可佩怡工作忙到回了宿舍只想倒头就睡,哪还有闲功夫。在单位即便不忙也千万不敢看书,“领导一见你上进就知道你耐不住想跑。”基层缺人厉害,为了几个临时工的调遣,主任不惜和另一个社区发生争执。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无止境过下去,我就好累好累。”一旦给工作定了性,往后每一天都是越来越具体的厌倦。同事、领导、居民、电脑、工位,每一个和工作沾边的东西,她都看了就无名冒火。
上岸不足两年,佩怡老了五岁。听闻有同事通过婆家关系和领导处得热火朝天,工作量近乎没有。她还没那两下子。虽是短婚无子女,男方全部责任,可毕竟户口本已经更成了“离异”,她再想找好的难上加难。
她曾动过辞职的念头,老妈第一个不同意。感情一团糟已让她无法抬头,工作再保不住那简直是大逆不道。佩怡感悟,人到了一定岁数,根本不是为自己而活。将来怎么样她不敢想,只期望眼前的评选赶快结束能睡个好觉。
史文强也挣扎过。他尝试过跨专业考法学加持履历,努力了一段时间正赶上阳了。身体上的难受、心灵上的孤独、经济上的窘迫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他累了,安慰自己,现在过得也算不赖了还折腾啥。
一和同学聚会时他也牢骚满天,可朋友当真,真给他介绍机会时,他又舍不得离开。“出去能干嘛呢?”这也是绝大多数体制人共同的心声。他真心佩服敢作敢为的人。
谁都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鑫磊所在的乡镇司法所自成立以来,也仅出现过一例辞职的。那是全镇唯一一个主动离开的正式工,是个笔杆子,长鑫磊好几岁。
关于他的故事现在还在镇里流传:“有点小才”,性格孤傲,和领导合不来,在单位被排挤严重。独来独往一两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领导发生口角,直接就辞职了,听说跳槽进了本地一家国有银行写材料。
“人家是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鑫磊说。
上岸几年,鑫磊也认清了县城形势。“要去还是得进公家单位。”编制不好,可也是当下最适合的解法了。每每想到此,他便狂心稍歇,能安于本位几天,再等待下一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