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沈丹熹听完,重复了一遍郁绘当年的那句话,说道:“照魂镜照的是这世间可照之魂,当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样的,你就算继续深究也没用。”
漆饮光被押回羽山禁足,养伤了养了许久,就算伤好之后也依然很难再见到昆仑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仑为神女举办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见到她。
神女生辰宴后,漆饮光绞尽脑汁寻了许多借口留在昆仑,试图修复和神女的关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体会到她与从前的不同,最终让他彻底失控走向了极端。
漆饮光从他的角度,说了许多他能知道的事,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实在太哑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咙,“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饮光喉结滑动,抿了抿干涩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态度上明显的软化,听说了他曾试图找过她后,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时那般尖锐了。
可这样非但没有让他心里觉得好受,反而让他更觉难过,她一个人躺在这样无望的地界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取代自己,无人记得她,无人寻找她,该得多绝望。
他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道:“殿下,没关系,我还能继续……”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她醒来之前,看到的弃神谷里的画面里,漆饮光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确成熟了很多,也更善于忍耐了。沈丹熹站起身来,“罢了,别说了,你之前也说过这就是契心石从时间长河里抽出的一段过去,在石内重现,就像是一个仅存于契心石内的泡沫,等时间一到,泡沫就会‘啪’一下粉碎,再不复存在。”
“过去已成过去,你终究不曾在这个时间段里进过九幽,过去的我也永远不可能听到你说的这些话。”
“所以,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这个时候的她,也永远无法知道,原来煎熬是有尽头的。
漆饮光跟着她一同起身,长眉微蹙,嘴唇动了动,又无声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抬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台,找了一个其他的消磨时光的事情,问道:“你想去那里看看吗?”
漆饮光配合地点头。
他们从小土坡出发,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来,这个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残骸,残骸骨骼巨大,上面缠绕着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九幽已经算是独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头上缠绕的藤蔓枝叶,回头道:“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等你的伤好。”
漆饮光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渍斑斑的下摆。
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已经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断骨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给他留下的位置,继续道:“不用着急,这里的时间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无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只用一天就解决了这一世,那换作九幽的时间,你和我也要面对面一年。”
漆饮光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牵了下唇角,“在这个鬼地方,看来还是身躯更受罪一点,我刚被囚入此地时,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饮光嗓子受伤不能多说话,沈丹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她太久没有与人交流了,能有人倾听也是好的。
“在这里虽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还是要比身躯更轻,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像你这样弄得伤痕累累。”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只会比身躯更脆弱,魂魄不会痛,不会累,但是魂力会衰竭损伤,且难以复原,身躯受了伤累,却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一见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闭上了嘴,显出不悦的神色。
她不喜欢隐忍,顺手从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细细的断骨威胁,“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细骨很脆,折断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断裂处尖锐得宛如一根锥子,悬在漆饮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她现在的魂魄污迹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带恶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觉得无法忍受。
漆饮光没有躲,只顺从地敛了敛目光,哑声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到何处,殿下不是也只能看着我么。”
他说完,微敛的眼睫又抬起来,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只看向她。
断骨悬在他眼珠外,也没有再进分毫,两人面对面地对视良久,这样的漆饮光反而让她觉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没舍得真的刺伤这一双活着的眼睛。
这鬼地方除了彼此,确实没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费心费力地找过自己后,她对漆饮光宽容了很多,“你为什么会想找我?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
他们在人间相遇,是她的一句话,就让刚破壳不久的孔雀被迫离开家,离开父母,被约束在昆仑。
他来了昆仑后,被日日拘束着,随同她一起学习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礼教,沈瑱到底是长辈,许多时候并不方便出手管教这只叛逆的孔雀,漆饮光若是犯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训他。
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沈丹熹只要出现在他视线内,这只孔雀就气恼地头顶冒火,他是火性鸟,“头顶冒火”冒的是真火,还因此烧毁了昆仑好几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开始随身带一只水神兽,一见他头顶冒火,那水兽就张嘴喷他,被浇了几次落汤鸡后,他终于开始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雀火。
从他离开昆仑之前,他们哪一次见面不是互不顺眼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与她不对付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试图找过她的人。真是可笑呢。
漆饮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丢下的断骨,“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漆饮光也抬起眼来,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无奈地笑了下,许多话又被堵回了嘴里。
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漆饮光身上有伤,疲劳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撑着眼皮陪她,到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丹熹是魂魄状态,并不会产生身体上的疲累,便也没有想要瞌睡的时候,以往为了消耗时间,都是强迫自己入眠。
漆饮光睡着后,她便又无所事事起来,但现在比起独自一个人时,却要好过得多。
只是每隔上一段时间,她便靠过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是个活物,到最后她干脆将手搭在他腕上,抚摸着他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