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会遇到让你灵魂都战栗的存在,当你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因为你并不了解她,也并不了解自己,所以你总是会错过她,也错过改变自己的机会。
但当你真的再次与她见面时,一切都已经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单纯了。
你想要了解她了,可她未必会给你机会。你想要挽回,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挽回。
我下了马,站在兴登堡面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看着她,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地斟酌词句,试图找出那个句式的最优解,试图通过语言否认我们之间其实存在着很多矛盾,甚至试图去欺骗自己、去证明她对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重要。
如果作为我半身的饥荒没有像个得到至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注视着她的话。
兴登堡不再抚摸黑马,而是站起身,正对着我:“所以,塞列欧斯,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你能毕业?还是其他目的,而来寻求我的帮助?”
“……你都知道了。”
过去我想要满足她的愿望是假的,而我想要玩弄她的心却是真的。“嗯,饥荒都告诉我了。”
“你没有……认错么?我和他一模一样。”我问,问得很艰难。
我不是人类,我是不该有嫉妒这种情绪的,这对我而言没有用处。
“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塞列欧斯。”兴登堡拿出了一对眼睛,蓝色的,我认得,那是我的眼睛,“因为他对我感到好奇,他想要了解我,而你不会。”
“……”
“过来,塞列欧斯,接受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我牵着红马来到兴登堡面前,她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说过要给你礼物,虽然迟了点,但好歹也能送到了。”
她的食指点在我的太阳穴,然后我那双用拟物灵辉替代的双眼飞走了。
柔润的眼珠被送进眼眶,兴登堡的手指覆盖在我的眼皮之上,温柔地替我阖上双眼。
兴登堡凑在我耳边,低声细语:“比起支离破碎的你,我更喜欢完整的你。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呵呵,你的这个半身,远比你要诚实。如果不是见到他,我不会才知道,原来,我对你这么重要,值得他用一整个城市的恶魔的生命与灵魂,去换取一双要赠予你的双眼。他知道这双眼睛我会给你,但他想要了解我,也想要了解你。而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无法否认兴登堡的话。
“还没有结束。塞列欧斯,我跟你说过,我的东西整个都是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其他人对我的东西动手动脚。晨星又算什么?一个暗处的幽灵,就让他去死吧。”
“饥荒,我要他失去的那只手。”我听见兴登堡如是说,双眼还未恢复,我看不到,只能听到。
天平秤重的声音响起,“哐当一声”落下的是手臂,轻飘飘的在天平另一端翘起的是兴登堡的发带。我知道是因为饥荒知道。
随着血肉碰撞发出的声响,我曾失去的手臂再次回到了身体。“饥荒,我要他失去的半身。”
天平称重的声音响起,“哐当一声”是落下的天平,天平右侧是半颗跳动着的心脏,轻飘飘的在天平另一端翘起的是兴登堡的一缕红发。
我知道是因为饥荒知道。
“吃下去。”
跳动的血肉触碰到双唇,我张口吞了下去。“你会完整。”兴登堡如此笃定。
我想,晨星永远想不到,他准备的后手会以这种方式消弭掉。半颗心脏顺着食管滑落到胸腔,和另外半颗心脏融为一体。新的身体生长出来,拟物灵辉塑造的身体如烟雾般消散。
我的双眼还是看不见,我只能听见——听见兴登堡的声音。
“我看不到你的脸了,兴登堡。”
兴登堡捧起我的脸,声音温柔得让人发抖:“因为我不想你看见。再为我哭一次吧,塞列欧斯?”
代表战争的红马和代表饥荒的黑马消散,兴登堡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我会在你身边,你也会在我身边。”她说,话语中是全然的不可违逆。
诞生于瘟疫、战争与饥荒之中的死亡是一匹灰绿色的战马,它在满目疮痍的世界里寻找着主人,那个能揭开第五道、第六道乃至第七道封印的人。
可死亡遍经之地,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想离它越远越好。可它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而已。
它在这世上奔走,让一个又一个地方的活物消失。死亡很不解,只要有一个存在不惧怕它,它就愿意成为那个人的仆人,供那人驱使,直到揭开所有封印。
死亡的不解终有消散的时候,当它来到一座小镇学校的医疗系时,它终于发现了合适的人选。
那是个蓝眼金发的少女,长着一副温柔的好相貌,工作时雷厉风行,说话声却又细声细气。
少女精准地用手术刀剖开活人与死人的身体,对活人是为了治病救人,对死人是为了学术研究和法医鉴定。少女执着于用自身的力量去拯救这个饱受摧残的世界。
少女从不惧怕死亡。
死亡觉得,这位名叫利安得少女,就是适合它的主人。所以,它对少女俯首称臣。
“啊?一匹向我跪下的灰绿色的马?”
“真是少见啊,我听说,你经过的地方,人们都死了。我是医生,我想要的是去救更多的人,我不能当你的主人。”
“你很喜欢我吗?嗯——如果能将你固定在我这里,这世上死的人也会少一些。我考虑考虑。”
……
“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利安得抚摸灰马的毛发,突然之间,她想起以前的事:“我跟你说,之前曾有一只恶魔跟我说,等他要死了就把身体指明捐给我研究呢……可他突然就消失了。”
灰马用头去蹭少女的掌心,似是一种安慰。
“我并没有特别难过啦,只是……觉得那时候真美好啊。在我一无所知的年纪,遇到最狡猾温柔的恶魔……”
利安得所在之处被死亡笼罩,可适当远离之处,人们又能活下去。
他们说,利安得是一位可怕的巫女,可她被那匹灰马护着,他们无法伤害她。
于是他们说,利安得是一位看起来像巫女的圣女,正因如此她才被那匹灰马护着,他们才无法伤害她。等待巫女的是绞刑架和火焰,而等待圣女的,则是纯白、虔诚的献祭。
小镇周围升起祭坛,那些被称为最纯洁、最虔诚的,被自愿作为献祭品,被自愿祷念祝词,她们愿意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以此祭祀利安得和利安得的灰马。
即使利安得并不想要。
晨星预言羔羊揭开第五封印,他听见第五个活物说:“你来!”他就看见,看见有一道虚无的灵魂。灵魂在寻找拥有灵智的容器,名字叫做光,命运也随着它,有涤荡世界的魄力和勇气,还有生命最原初的依恋。
灵魂找寻着它的早已预定的容器,灰马则即将随着祭祀消散。
灰马清楚,若是它消散,原本还被看作是圣女的,便会沦为巫女。于是它降下地震。
死亡的羔羊揭开第六封印,没有声息。那名为光的虚无灵魂找到了它容器,金发的恶魔向来是为它预定的,它栖居于他的心脏。它被孕育,总有一天它将以晨星的身份再度降世。
那时,便是第七封印揭开之时。
利安得就此活了下来。
兴登堡带着塞列欧斯回到了他们最初见面的地方,她坐在小木屋前院子里的秋千上。周围的花草树木已经全都凋亡了,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兴登堡将头靠在手上,看着面前眼睛上蒙了一层黑布的塞列欧斯,心中有种很安宁的感觉。“塞列欧斯,我们回来了。”她笑着说,她发现这世上难有她在乎的事。
她通过从瘟疫那里得来的东西,与希亚大陆交换,得知了父母当年消失的真相。那是一个预言,晨星看到了自己降生的阻碍,兴登堡正是其中最大的变数。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以性命和灵魂掩盖了她的踪迹,让她无从被发现,无从被伤害。
晨星的事,饥荒用磕磕绊绊的语言,一点一点讲给了她听。
她发现,原来她也并不了解塞列欧斯。有时候你很在意对方,你将对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你究竟不是对方,那些沉重的过去,那些泥泞的道路,你没有像他一样走过,也就无从感同身受。而兴登堡又从来是势在必得的人,她想把自己喜欢的,都牢牢握在手里,但塞列欧斯是个太过散漫、在爱人和被爱上也太过迟钝的恶魔。
对方以温柔作为行走世间的伪装,内核却是散漫和单纯,他用行动表现的,远比他用言语透露的更多。当时为何真心相抵,之后却又差点两看相厌?
兴登堡不去追究了,不论作为人类,还是作为恶魔,她向来活在当下。
她歪着头看温柔得近乎温驯的金发恶魔,心想她终于得到他了,完整的他。她握住他的手,一如她童年时期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有着一双长耳的兔子。
仅这样是不够的,于是她带着他去了那些过去她想看,却没来得及看的风景。这也很奇怪,只有自己时,她只觉得所有花、所有的树、所有的山水和所有的人,都大差不差地活、大差不差地死。可当身边多了一个心上人,她的双眼却能看到生命与死亡的多样。
这样安宁的时光持续着,直到塞列欧斯向她跪下,并告诉她,晨星寄生在了他的心脏上。
“当他依赖我心脏的养分成熟时,他就会从我的身体中降临,穿破我的肉体,并揭开第七道封印。兴登堡,这不是我想要的。”塞列欧斯如是说。
“你想要我怎么做?”兴登堡抚上塞列欧斯的胸口,她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颇有生机的、跳动的心脏。“我想要把它送给你。iwanttogiveittoyou”塞列欧斯说。
然后他将双手伸进自己的胸口,掏出了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那颗心脏在他苍白的手中,鲜明地活着。
“拿走它,它本就是属于你的。takeit,it’syours”
塞列欧斯跪着,眼泪从蒙眼的黑布中流出,双手捧着自己的心脏,像最虔诚的信徒,为他的神奉上自己的心。啊,这个恶魔再次为自己而哭了。
就像那个他为她献上星空晚礼服的夜晚。
“毁掉它,我会忘记你,我会忘记很多很多事,但是别担心,我会为你活下去。”
塞列欧斯将心脏推向她。
兴登堡捧起这颗心脏,然后让它变成了一团血雾。
塞列欧斯果然不记得很多事了,他的身体也没有了体温,没有记忆时,塞列欧斯每时每刻都想要逃离兴登堡。于是兴登堡将他束缚于自己城堡的那张大床上,还给了他他的视力。
她靠近一脸不知所措的塞列欧斯。
西历1027年1月,塞列欧斯被困在她华贵的城堡里,以及她昂贵的天鹅绒大床上,塞列欧斯看着逐渐向他逼近的她,完全无法动弹。
或许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
这一切的好坏都像是个万圣节玩笑,兴登堡死死盯着他,嘴角的微笑快翘到耳边,她盯着他,舔了舔唇,又咽了一口,喉咙轻微活动。
“终于抓到你了,契·约·者——”“啊……哈哈……”
塞列欧斯僵硬地笑着,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在床上不可控制地后退。
她会吃掉我的。
塞列欧斯脑子里的这句话不断被加粗又放大,警铃大作,六神无主。“不会再让你逃掉了,不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