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开始了,南方的天气忽冷忽热,几乎整个春季都是雷雨交加,从深夜就开始刮风下雨,直至第二天清晨依旧电闪雷鸣,大自然的闹钟震耳欲聋,雷声野蛮而无礼地惊醒了所有酣睡的人们,本该升起的太阳渺无踪影,让人难以辨别黑夜与黎明。即使计江淮和李匙早早醒来了也必须待在客厅等待雷雨息怒才能出门,沉静的客厅里只有雨声在噼啪敲打着铁皮雨棚,两人斜躺在沙发上,在将要昏睡时又被近在咫尺的雷鸣惊醒。
顾虑于狂风暴雨,路上少有行人,汽车在积水的路面上飞驰而过,车轮溅起一阵阵泥水脏浪,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着减少外出、警惕高空坠物的警告,但这警告级别还未到全市停学停工的程度,所以依旧有顽强而无奈的学生和社会人士匆匆而过,从四面八方吹来的斜雨打湿了雨伞下的衣裤,那些穿着运动鞋和长裤的人已经半身湿透,要穿着黏糊的衣物继续一整天的工作属实难受,因此大家的心情都有些低落。李匙在店里铺了纸皮路,无数湿漉漉的鞋子踩过,只过了一个小时纸皮路就被踩得湿透扁碎,脚感像泥巴一样恶心难受。每一个进店客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潮湿气息,他们把雨伞丢在店门口,皱巴巴的雨伞堆在一起,伞柄伸得老长,像水泥地长出来了钢铁蘑菇。茶足饭饱之后,客人把自己的伞从伞堆里一抽,皱巴巴的伞面又变得宽敞光滑。
店外面的雨棚有些漏水,雨水流像瀑布一样垂直落在地上,时而有角度刁钻的雨滴被风一吹,直接溅进了烹饪台里,李匙站在店里也会被溅得一头水,水流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又很快就被凉风吹散了。来店的客人少了很多,计江淮和李匙清闲了不少,但清扫店面的时间也变多了,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拖一遍满地脏脚印的地板、扫走被踩碎成泥的纸皮屑、还要擦去桌椅上的水渍,一天忙碌下来,衣服没有被雨水打湿也会被汗水沾湿。
春雨渐停,没了乌云的遮盖,阳光持续不断地照射大地,气温逐渐上升,南方先一步进入了夏季,烈日炎炎,树间和草丛里开始有细微的蝉鸣,在经历了数周的晴朗天气之后,近海处又开始刮起了台风,狂风带来了短暂而危险的清凉,风声喧嚣,呜呜吹在硬板上,就像幽灵的哭叫。很多人不愿意出门,便叫了外卖送上门,外卖员披着雨衣将食物稳妥地放进保温箱里,狂风将外卖员的雨衣吹得飞扬翻覆,每次看到那些顶着狂风奔波劳累的外卖员,计江淮都庆幸自己有一个能安稳坐下的躲避之处。
台风过后是难得的平静,温度稳步上升,阳光蒸烤着地面,李匙早早就开了店内空调,他在门口放下了透明的挡风帘,让外面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知道里面开了空调,在最为炎热的几周里店内坐满了蹭空调的老年人,他们只买一瓶豆奶就要坐上大半天,李匙和计江淮不好赶客,只能默默忍受他们聊个不停的家长里短。
煎熬的夏季逐渐落暮,南方的天气变化极端,从低温到高温尚且有过度,而从高温降到极寒则只需要一场雨的时间,上一周还酷热难当,下一周便寒风侵肌,每日的高低温难以揣摩,计江淮和李匙只能里面穿一件薄短袖、外面套一件厚外套。
“咳咳……”店内逐渐起了咳嗽声,一开始只是偶尔几个客人,后来计江淮也整日咳个不停,可能是秋天的冷空气干燥刺喉,但计江淮的症状并不止如此,他很快就开始发烧头痛,最后倒床不起。
计江淮请了一周病假在家养病,但一周过后他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还愈演愈烈开始整日整夜地呕吐,喉咙痛得像长了刺,连喝水也难以下咽。李匙看不下去,他强硬把计江淮带去了医院看病,医生初步诊断计江淮是得了流感和一些炎症,给计江淮开了一些消炎药之后就让计江淮回家多休息了。
然而又过了一周,计江淮的皮肤逐渐出现了大片的红点点,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很多淤青红肿,计江淮痒得难以休息,以前秋冬换季的时候他就容易过敏得荨麻疹,但这次比以前严重许多,他试了很多抗过敏药都无济于事,李匙看他挠得浑身是疤,又强硬带计江淮去看了皮肤科,医生仔细端详着突然出现在计江淮身上的复杂症状,医生给计江淮开了个单子,建议计江淮先去做一些特殊的血液检查。
抽血检查那天的天气其实没有很冷,但计江淮连续烧了两个星期,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发寒,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沉重的衣物让他走不动路,他没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看见椅子就想坐下来休息,但一坐下便感觉天旋地转,眼前视线发散,他的眼皮重得随时能睡着,他累得无暇顾及周围的事情,也难以思考自己的病因,眼前一位护士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从他面前经过,计江淮想着要是自己也能有一张轮椅该多好。
啊……乌以沉……
计江淮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乌以沉了,自乌以沉送来那封信后已经过了九个月,现在已经是11月了,从春天伊始到寒冬将至,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乌以沉现在是死是活。
计江淮现在才设身处地体会到了病重的感觉,原来身体会虚弱得连站立都要鼓足勇气,无论昏睡多久都疲惫不堪,少之又少的体力使得做每一个动作前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和精打细算,计江淮的免疫力变得很差,连空气中日常存在的微弱病菌都会让他致病,他只能戴着口罩,他吐在口罩上的废气被挡了回去,热气从口罩的缝隙冲上眼睛,他的脸因为轻微缺氧而变得红扑扑的,肺部仿佛被砂砾填满,难以顺畅呼吸,用力吸气还会隐隐作痛。
抽完血后,李匙去取血液报告,护士却说计江淮的报告被直接送到传染科那里了,让计江淮直接去见传染科医生。听到“传染科”的时候计江淮和李匙就意识到了不妙,李匙安慰他:“没准是很严重的流感呢。”
传染科在一栋偏僻的楼栋里,走廊空无一人,因为病人稀少,就连灯也没有开完全,寂静的走廊流窜着阴森和难以言说的寒气,李匙和计江淮循着引导牌左拐右拐,走了数百米才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护士,这样漫长而弯折的路让计江淮气喘吁吁,李匙扶着他慢慢往前走着,走了很久才到达传染科的科室。
科室里的医生等候他们多时了,计江淮一坐下,医生就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接着还抬头盯着李匙看,这样的目光计江淮以前在乌以沉确诊胃癌的时候也见过,想必接下来的话会严肃得让人难以接受。
医生望着电脑中调出来的血液检查报告,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问李匙:“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李匙说:“朋友关系。”
得到回答之后,医生又把目光看向了计江淮,医生直截了当问:“你最近有过高危性行为吗?”
计江淮听出了这个问题的导向性,他意识到自己的血液检测结果没有那么简单,他连忙说:“没有。”
医生又问:“最近有没有跟别人共用过针头?有没有伤口接触过别人的血液?有没有进行穿刺皮肤的行为?例如纹身、打耳洞这些?”
计江淮连连摇头,他说:“没有,都没有。“
医生陷入了沉思,他紧紧地盯着计江淮的眼睛看了许久,那见怪不惊的眼神仿佛剥开了计江淮的掩饰,医生直白地问:“跟同性有过性行为妈?”
医生说到这里,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计江淮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有过性生活了,他跟李匙的关系清清白白,就算是跟乌以沉,那也是今年年初的事情了。
计江淮说了实话:“年初的时候有跟前男友做过,但我们在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分手了,他年初的时候体检过,没有查出有这方面的病……”
医生低头回道:“你前男友有做过性病相关的检查吗?如果只是普通的血液检查的话,确实是查不出来的。”
当时计江淮和乌以沉的注意力全放在胃癌上,根本没有余力去想性病这些,如果计江淮身上携带着病毒,那么乌以沉肯定也逃不了,还有可能就是因为乌以沉比计江淮发病得早,所以他的癌症才恶化得如此迅猛。
计江淮小心翼翼询问道:“我是得了艾滋吗?”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盯着电脑屏幕好一会儿才说:“对,初步检查是hiv阳性,根据你的说法应该是很多年前感染的了,这几年一直是无症状期,直到最近才进入了显现期。但是也不能确定,你需要去附近的疾控中心再做一次hiv检测,如果第二次检测还是阳性,才能确定你是真的感染了。“
医生又问了计江淮的工作内容,计江淮说了李匙的早餐店的名字,医生的眉毛扬了一下,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们,我之前还去过那里吃早餐……那家店很靠近医院吧,每天那么多病人经过,感染的风险也大一些,既然你现在得了这种具有传染性的病,那就不能再做饮食业了,任何可能会接触到你体液的工作你都最好不要再做了。”
计江淮点点头,医生看向李匙,他对李匙说:“你是店老板吧?你最好也去做一下相关疾病的检查,我给你们开个全套身体检查,看还有没有其他病,一起查出来一起治了。”
医生最后对计江淮说:“你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病毒会逐步击破你的免疫细胞,一点小感冒都可能要你的命,最近天越来越冷了,多注意身体……”
计江淮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是医生说给乌以沉的,现在医生也把相同的话告诫给了计江淮,可计江淮没有乌以沉那样的乐观,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为自己而活,可刚走出过去不久,就又被过往抓了回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何地何种途径被传染的,他在冥塔的几乎每一天都是高危性行为,截肢后还在各种地方暴露过伤口,艾滋病的潜伏时间跨度很长,感染的可能性太多了,计江淮根本不记得跟谁有过性行为,在他孱弱的时候,谁都能不经他同意强奸他,没准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他就已经感染很多人了。
冥塔对不幸染上性病的性奴的方式就是直接送去拍卖,活生生烧死是最安全的。即使这里是外面的世界,社会对艾滋病的看法也充满了恶意,不管计江淮是否通过性行为感染的也会一律被视作恶心的病原体,他被无套强奸不是他的错,他被截肢暴露伤口也不是他的问题,而他却要承担这些危险行为造成的永久性后果,人们口诛笔伐,总能找到嘲笑计江淮活该自食其果的理由。
计江淮感觉血液倒流、汗毛直立,艾滋病就像个无形的项圈,箍着他的喉咙让他无法解释,无论他逃出冥塔多远,他都会被别人看做肮脏又低贱的性奴。
计江淮抓住了李匙的手臂,他的神色恍惚,眉眼颤抖着,眼眶逐渐红润,身体因为可想而知的遭遇而恐惧得瑟瑟发抖,一行眼泪从他右眼滑落,他哽咽着哀求李匙道:“能不能不要告诉阿姨?我不会碰你们的,也不会乱动你们东西的,我、我会天天消毒的,不会让你们传染到的,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计江淮知道老一辈对艾滋病有很严重的歧视,就算是通过其他方式感染上的也会谈艾色变,仿佛如临大敌般嫌弃和避讳。计江淮不想看到李妈妈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要是让李妈妈知道他得了传染病,肯定会讨厌他让他滚开的,可计江淮拖着一具病重又被嫌弃的身体又能到哪里去。
李匙十分心疼计江淮这幅低声下气又胆瑟心惊的样子,他慢慢抚着计江淮的背,李匙承诺道:“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会生病我也有责任,我没有保护好你,你就安心留在我家吧,我会照顾你,一直照顾你……”
李匙每一句安慰都落在计江淮心上,计江淮无法自控地哭了出来,压在心里的恐惧与委屈难以细说,他无助地放声哭着,五官逐渐扭曲,李匙忍不住紧紧将计江淮抱在怀里,紧致的拥抱让计江淮有些窒息,但他还是伸出手也用力反抱着李匙,计江淮的泪水弄湿了李匙的肩膀,在李匙的衣服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记。
计江淮真的要崩溃了,他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一丝生活的平静和做人的尊严,他无法再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了。
计江淮的眼泪哗啦啦地止不住,在朦胧视线中,计江淮感觉到李匙渴求的目光,他们的鼻尖贴得很近,李匙珍惜地蹭着计江淮的额头,怜爱的动作让计江淮的伤心渐息,计江淮不停哽咽着,心房似乎被这亲密的体温捂开了,计江淮抬头与李匙四目相对,他问李匙:“你想亲我吗?”
计江淮的脸哭得红肿,眼睫毛还挂着泪珠,李匙却不嫌弃,他点点头,用手心捧着计江淮的脸,李匙的眼眸荡漾,他的爱意在心里剧烈蠢蠢欲动着,他侧头,只在计江淮的嘴角留下了一个轻柔又慎重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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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匙的血检报告显示没有查出任何性病病毒,李匙还带妈妈也去医院做了一次体检,除了日常慢性病之外,李妈妈也没有感染上任何病毒,李匙和计江淮都松了一口气。
疾控中心的血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结果依旧是hiv阳性,疾控中心将计江淮的信息记录在案,还给他发了控制病情的抗病毒药,计江淮想借机问病人中有没有乌以沉的名字,但遭到了登记员的拒绝,病人的信息资料被严格保密,计江淮一无所获。
要是以前,计江淮会觉得这样与乌以沉老死不相往来正好,但现在计江淮需要找到乌以沉告诉他关于艾滋病的事情,计江淮不知道乌以沉转院到了哪里,给乌以沉打电话也显示手机关机,计江淮试过去乌以沉的家,他不停地给乌以沉家按门铃,但永远无人回应。乌以沉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躲起来了,最坏的可能是乌以沉早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李匙只跟妈妈说计江淮得了很严重的流感,要是贸然靠近会被传染到。李妈妈本就身体弱,李匙不能让妈妈去照顾计江淮,于是他干脆把早餐店关了,留在家里专心照顾计江淮和妈妈。计江淮不便下楼,李匙就把饭送到计江淮房间里,等计江淮吃完了再把碗筷拿出来消毒。幸好家里不止一个洗浴间,计江淮用二楼的洗浴间,李匙和李妈妈就用一楼的洗浴间,计江淮完全可以一整天都不下楼。
李妈妈觉得这隔离有些过于严苛了,但看计江淮那被流感折磨得病恹恹的样子,也无法不去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