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萧行深年不过三岁,因其年幼,萧氏门生才能暗中将他换出,送到他如今的师尊阳蝉字身边。那清癯冷峻的道服男子从侍者手中结果他,低笑一声,道:“我阳蝉子什么都可以亏欠,人情却是不欠的,四十年前承了萧家恩情,就替他这个小娃娃养大罢。”
萧行深是早慧之人,听他说四十年前欠了萧家人情,不由得诧异地打量这个抱着他的道士,分明不及而立之年,若说是驻颜有术,也太勉强了些。
但这些时日家逢剧变,他已学会了沉默为先,记得母亲的叮嘱,知道这是自己日后的师父,来救自己出去的。于是抓紧这男子衣襟,弱声道:“师父。”
他所不知的是,阳蝉字素有妖道之称,只因性情不定,修习邪门功法,容颜数十年不老,寻常避世而居。萧氏族灭,朝堂官宦自不用说,名门正派亦没有敢接下萧行深这个烫手山芋的,也唯有阳蝉字这般不拘世俗的绝顶高手,才敢替萧氏保下这一缕血脉。
“嗯。”阳蝉字淡淡点头。一双眼盯着怀中小小孩童,问道:“你是想要安稳一世,做个寻常人,还是舍弃此身喜乐,为萧氏复仇?”
萧行深怔了怔,想起父母兄弟在狱中所受□□苦楚,心里竟涌上一阵陌生的感觉,只恨不得能破了那座天牢,将他们都救出,便睁大双眼,坚定道:“徒儿愿为萧氏复仇。”
他实在年幼,并不知道诛灭九族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复仇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是心头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所笼罩,抓着阳蝉字衣襟的手更用力了些。
“倒还算有些骨气。”阳蝉字道,语气中并没有赞赏意味。
那一天,正是萧伯昭及其家众被斩首弃市的日子,阳蝉字抱着尚且年幼懵懂的萧行深,站在法场的围观人群之中,看着昔日疼宠他的萧府众人接连被斩于刀下。
他被阳蝉字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连出声也不能,他徒劳地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血染法场,看着那明晃晃的大刀夺去他一个又一个挚爱之人的生命。
待母亲行刑时,她一眼看到了人群中被阳蝉字抱着的萧行深,霎时泪如雨下,无声地说着什么,却被淹没在周围百姓的喧闹声中。
在场不明真相的百姓,只道萧氏是犯下谋逆的大奸大恶之徒,哪里会理会这谋逆之罪是虚是实,纷纷喝彩叫好,一声声犹如利箭,直扎在萧行深幼小的心头,刺破那温情脉脉的表象,血淋淋将这世间的险恶与残酷铺展在他面前。
起初,他尚且还能感受到悲痛,眼泪从眼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打湿胸襟,待这场酷刑终结之时,萧行深的双目已经干涸,三岁这年的这一天,他流尽了一生所能流的泪水。
萧氏数百人的鲜血,血染十数里长安街,那血色映在萧行深眼中,又落入他千疮百孔的心里,化为仇恨,荣发滋长,从此后,这世间不再有天真无邪的萧氏幼子,唯有矢志复仇的萧忆情。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自在欢喜。这一句母亲的祈愿,终成了空。
这种仇恨,生于边疆,不曾经历萧府之败的肖衍体会不了,生于宫闱,数度被害的元澈也领会不得,这血海深仇,唯有他一人背负,萧氏之殁,也唯有在他心中,才如此刻骨铭心。
多年后,萧忆情才终于明白,母亲那日口中所言,是“不要复仇”,但一切都已太迟,再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