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追杀他(1 / 1)

嬴洛回头,来人高个子戴眼镜,头发蓬乱,穿件灰扑扑的卡其色薄风衣,戴围巾,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提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嘴里正嚼口香糖。

尽管他眼下乌青很重,看上去疲惫得过头,但打眼一看,依然远超她高中时期曾经喜欢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明星。

和眼前的人一对照,成舒就显得普普通通,没那么出色了。

“你好,我叫宋玉,是蓟外大四的学生,在超新社实习。”那人温和地向她问好,将袋子放到桌下,坐到成舒旁边:“路上有点事耽误了,实在是抱歉。”

“你呢排做紧乜?好耐冇见你。你最近在做什么?好久不见你了”成舒冲他叽里呱啦抱怨了一句,起身准备给他啷碗筷。其实这个所谓的好久,也不过两天。但他从小和宋玉一起长大,父辈去世后又相依为命,早就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但自从他伤了腿回香港休养后,宋玉总是对他恨铁不成钢,嫌他忘了父辈的仇恨,因而对他颇有微词,也常常不理他。

嬴洛悄悄地打量这个长相出众的男人,他身上尘土气很重,头发也挂着一层灰,像刚从春天的咸阳坐绿皮火车来蓟都。

是去工地采访了吗?还是跑了什么考古现场?

“不用麻烦,我太困了,吃几口就走。”宋玉伸手拉了成舒一下,手腕的姿势很僵硬。

“对,同学,请问你的名字是?”

嬴洛正欣赏宋玉的美貌,被他一提醒,有些不好意思:“学长你好,我叫嬴洛,嬴政的嬴,洛阳的洛,陕西人,在民大读中文,现在大三。”

宋玉飞快地盛了一碗牛河,喝了一大口柠檬茶后,微笑接话:“这个姓真少见,名字也稀有。原来你和kelv都读民大,真是太巧了。”

“kelv?”怎么还有英文名?这么装吗?她想起自己的英文名是小学老师取的“apple”,又不厚道地笑了。

“我一般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他,显得正式点。”宋玉看了一眼成舒,言谈很是得体从容:“他不太喜欢我叫他中文名字。”

“我也不喜欢‘细佬’,你怎么还叫?”成舒直翻白眼:“以后别叫了。”

“冇问题,细佬。没问题,小弟”宋玉狡黠地笑了一下。

宋玉夹了一块儿绿油油的青菜,向两人询问:“嬴同学,你们怎么认识的?kelv来蓟都快两年,都没听说有什么朋友,我每天都担心他闷出毛病。kelv,你怎么带陕西人吃粤菜?”

“我们刚刚认识。我去计算机城修计算机,他去买鼠标。”嬴洛喜欢跟和气的人讲话:“宋学长,你也是香港来的吗?”

“我呀……我勉强算是番禺人吧!不过祖籍大概是河南一带。”宋玉看向窗外,带着笑的脸瞬间变得比橱窗里死掉的鸭子还难看。

“……他们怎么来了……”

谁来了?

嬴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外,站着四个黑漆漆的人影。

“银包畀我!”宋玉一把夺过成舒放在桌上的钱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甩在桌子上,对二人大喊:“快跑!”

嬴洛被他喊懵了,愣愣地抓着书包,不知道该干什么。

“怎么了?”成舒皱起眉头,一下子警觉起来:“谁?”

“跑!”宋玉一把拉起还坐着的成舒,另一只手拽她的袖子:“快跑!去大路上!挡住脸!”

来不及多想,她就被宋玉拽着冲出饭店,向远处的灯光跑去。

胡同狭窄逼仄,三人不得不形成一条线,嬴洛的运动鞋质量很差,跑起来像拖着两块板子。

她提起一口气,跟着成舒跑,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她感觉有一只手几乎要拽到她的书包带。

宋玉回头看了一眼,稍微停下一步,落在他们后面,一连踢倒几个三角水马,让两拨人勉强拉开差距后,又跑到二人前面带路。

嬴洛有段时间没剧烈运动,书包又沉,鞋子还不跟脚,跑得越来越吃力,廉价的美瞳贴着眼球晃动,似乎下一秒就要掉出来——

“拉住我!”

昏黄的路灯下,雨丝飘散,成舒回身,向她伸出手,她不假思索握住了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心脏漏跳了一拍——她从来没和男人有过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他的手很干燥细腻,却冰冰凉凉的,像一块儿北京的豌豆黄。

潮湿的寒气涌进肺部,眼前狭窄的胡同,两侧漆黑的平房,随着脚步晃成抖动失焦的图像。

怎么还没到……

“滴滴——让让!”刺耳的鸣笛刺破奔跑带来的燥热,外卖电单车擦着她黑乎乎的旧棉袄飞驰而过。

路灯倾泻下来,他们冲出小巷,淹没在行人道的滚滚人潮中。

嬴洛喘了好几口气,才发现自己还和成舒拉着手,瞬间从脸颊红到耳根。她闪电似的抽回了手,视线不敢再看成舒,只能望向巷口。

刚才跟着他们的那几个黑影,此刻正蹲在那儿抽烟,像一堆窃窃私语的石狮子。

宋玉到底什么来头?该不会是那种一身正气的实习新闻记者,被工地老板雇人追杀……

“宋学长,这是……要不要报警?”她看向宋玉,发现成舒正靠着路边的花坛,一脸怨气地揉腿。

“宋学长?”

她见宋玉没回答,转身看他。那人身体晃了两晃,向前扑倒,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手腕从袖子滑落出来,露出血肉模糊的环形伤口。

“阿玉!阿玉,你听得到吗?”成舒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我帮你call车!”

“别……别报警……也别叫白车……”宋玉依旧趴着,闷闷地说了几句话:“kelv,你们快走。”

成舒没听他指挥,把宋玉翻面扶起来,嬴洛这才发现宋玉额头和嘴角都摔破了,一只鼻子流血,眼镜腿飞了一根。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同情,嬴洛没走。她跑到附近亮着白色招牌的小药店,买了一卷纸,一包湿巾,一瓶碘伏,一卷纱布和矿泉水,递给宋玉。

“多谢你,嬴同学……kelv,你打车送嬴同学回学校吧。我歇一会儿就回宿舍。”宋玉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嬴洛:“你拿着。”

什么年代了,还给现金?

她没接,转头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我骑车回去。”

犹豫要不要开口多问几句之间,成舒已经挥手叫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和宋玉互相搀扶着,宋玉坐到后排,他坐前排,让司机开去海淀的一个老旧小区。

嬴洛熟悉那个地名,不少同学在那边租房子,她听说租房子学习环境比宿舍好太多,无奈天价房租让她望而却步。

新能源出租车轻巧地启动,留下一段空空的马路,她没坐后面那辆车,提起书包追上去,想追上那个请她吃饭的香港人,填补心里长久以来的空缺。

老天有眼,车被红灯截停,她气喘吁吁地从衣袋里掏出砖头一样的手机,“当当”敲了两下车窗。

车玻璃摇下,成舒看到她,显然吓了一跳,身子紧紧贴着靠背:“你……你好,还有什么事吗?”

“成同学,加个微信。”她笑着说:“我把饭钱给你。”

这是嬴洛短时间内想到的最好的加微信借口……不行,万一他让她直接转账怎么办?得想个办法。

“都说了我请你。”没想到成舒不掏手机,也不动,双手贴着裤袋,像在站军姿。

“kelv,你加一下,一会儿把嬴同学推给我。”后排的宋玉咳嗽了一声:“我没带手机。”

“诶……谢谢宋学长!”嬴洛瞬间明白了宋玉的用意,向他敬了个礼。

“嘟——”地一声,她扫了码,发送了邀请信息。

对方通过好友申请后,嬴洛心满意足地倒退一步,也敲敲宋玉的车窗:“学长实习不要太累,好好休息!”

红灯转为绿灯,蓟都十月的冷风里,蓝黄色出租车随着车潮,无声无息地开走了。

灯火阑珊,她抽了抽鼻子,裹紧了棉袄。看着手机提示的好友通过申请,开始心疼那一桌子菜。又想起自己不仅电脑没修成,还给了弟弟50块钱,大大叹了一口气。

“小嬴,我觉得,那个香港人肯定是在广撒网。”

宿舍的白炽灯下,听完嬴洛呈堂证供般的陈述后,舍友小孙摸摸下巴:“你看,刚认识,他就主动请你吃饭,还叫了僚机,不实诚。”

嬴洛趴在椅子背上,和小孙面对面坐着,脸红到耳根。她打开微信,点进成舒那个*****小熊头像,发现根本没有朋友圈入口。

“这是怎么回事?”她把手机拿给小孙:“不会是屏蔽我了吧?”

“我帮你搜搜。”小孙热心地在电脑上劈里啪啦打了一顿:“这种……好像是没发过朋友圈或者是删干净了……小嬴,这是拿小号加你!”

嬴洛刚刚放下的心又开始不自觉地乱跳,就像被那香港人的麻花辫扫过一样。

白炽灯下,她看着自己那只被人牵过的手,似乎比另外一只更肿胀一点。

“对了,你跟我说,香港人找的僚机,还挺帅的?像个文艺青年?”小孙打断了她的沉思:“有照片没有?”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我就见了人家一面,哪来的照片!”

小孙的男朋友也姓孙,在电机工程系读研,大她三岁多。两人父母一方全是教师,一方全是警察,门当户对。两人都是高高瘦瘦,从家境到身材到学历,无一处不彰显着他们是最佳伴侣。

一的问题是——小孙似乎并不急着恋爱,一个月能从繁忙的社团活动里抽出三天见男朋友,已经难能可贵了。

“哎——对!你去找香港人要他朋友的照片,正好测试一下香港人是什么态度!”小孙灵机一动:“你不好意思,我来帮你要!”

“你不是有男朋友——”嬴洛察觉到她不对劲,抓着这点穷追不舍。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闭嘴!安静!”

两人同时回头,对面上铺的床帘从中间拉开,一个戴眼镜的圆滚滚的人头探出来,愤怒地注视着她们。

“大姐,才十点,说两句话都不行?”小孙呛回去:“你半夜打游戏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我打游戏也带耳机。”人头声音尖细地反驳。

“那不还是有光!”

嬴洛连忙当和事佬:“好啦好啦,是我们不好,对不起!魏女士,你休息吧。”

魏女士是湖北人,生活极端自闭,除了上课、去食堂吃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坐在床帘里打游戏,几乎不和她们交流。

一听这话,魏女士反而来脾气了:“我不睡,我学习。”

糟,忘了她这个毛病。魏女士看起来和她的长相声音一样柔柔软软,实际上脾气倔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快问,你快问。”小孙没理魏女士,声音倒是稍微小了点。

嬴洛仔细思索一番,在对话栏里打了一行字:

成同学,打扰你了。我想问问宋学长休息得怎么样?

不行,这么说,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对宋玉一见钟情?

她改了改:

成同学,打扰你了。请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出来吃饭?我请你。

不行,她请得起的,他估计看不上……何况他不一定肯让她请……

纠结了一会儿,她准备奢侈一把,去楼下自动贩卖机买瓶可乐降降温,转身去拿外套,一边问小孙:“我去买饮料,你喝什么?”

“我靠!”小孙激动地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大喊:“对方正在输入!他来找你了!”

“闭嘴!”魏女士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尖叫的开水壶上。

嬴洛差点从上铺的梯子上摔下来。

“啊!”小孙又喊:“给你打电话来了!你快接!!!”

“砰”一声,她脚趾踢到铁梯子上,疼得跳起来直叫唤。

“喂……”她嘶嘶地倒抽凉气,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兴奋:“成同学,有什么事吗?”

魏女士从床上下来,摔摔打打地收拾了一箩筐洗漱用品,闷着头出了宿舍门,“哐”地甩门,门上玻璃窗贴的旧报纸也跟着跳了一下。

“开免提,开免提。”小孙催促。

嬴洛开了免提,她的心跳声比对面的呼吸还急促。

“你怎么了?”对面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是不舒服吗?”

“急着接你电话,撞到梯子了。”嬴洛一开口就变得大方从容,她笑着说:“谢谢你请我吃饭。”

“明晚……你来不来我家吃?宋玉和圆圆都在,圆圆是我妹妹,你们可以聊,你……要不要来?”对面有点语无伦次:“我做羊腩煲,你……宋玉说陕西人也喜欢吃羊肉……”

她听见对面小声嘀咕了一句,似乎在询问:“我咁讲啱唔啱?我这样说合适吗?”

“把‘宋玉说’三个字去掉就啱了。”宋玉笑呵呵地在旁边支招。

嬴洛突然想起来:“宋学长,你有没有照片?”

对面的手机大概易了主,嬴洛听见宋玉声音明显紧绷起来:“谁问你要我的照片?”

“我舍友,她听我说你长得好看。”嬴洛害怕自己冒犯到他:“学长不给也没关系!”

“哈——这样……”宋玉哈欠连天地说:“你去搜一个叫蜉蝣诗社的公众号,置顶的成员介绍大概是有的。谢谢你舍友抬举我,明晚见!”

对面挂了微信电话。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用指甲将学习桌的外皮扣掉了一大块。

“这……是你说的那个帅哥?我去……”小孙把屏幕塞到她面前,一张双人合影映入眼帘。

站在左边的是宋玉,眉目俊朗,光映照人,比他昨天不修边幅的样子还要漂亮,旁边站着一个烫卷发,扎马尾,穿红羽绒服的戴眼镜女生。

“蜉蝣诗社,社长,赵新语;副社长,宋玉……”

小孙念叨着:“真这么好看,没p过?”

宋玉是好看,嬴洛承认,但她不太喜欢文学青年。

她心不在焉地拉着小孙去公共洗漱间洗漱,像一只女巫熬草药的大镬,咕嘟咕嘟冒着很多疯狂的念头。

“他们诗社原来是写古典诗的,有几首写得还不错。”小孙喜欢唐诗宋词这些古典文学,嬴洛总提不起兴趣。她想转去传媒行业,早点挣钱,减轻父母的负担。

想到父母,她打开家庭群的聊天接口——群里上次提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月前了。

如果她和那个长头发的香港人谈恋爱,像小孙和她男友一样,周末牵手逛街,看电影,吃饭。爸妈会怎么想?妈妈会用扫帚打自己吗?爸爸会闷着一天不吃饭,然后大骂自己一通吗?

“小嬴,你别刮了,用我的吧!”小孙胳膊肘子戳了戳她,递给她一只沉甸甸的小玻璃瓶。

她正费劲儿从早已见底的塑料面霜罐里,挖出这一次的用量。

“不用,我脸不干,等双十一再说!”她看着小孙脸上白花花的,细腻的膏状物,再也笑不出来。

,可找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又在哪里?赵洋倒是坐了火箭,先从龙门升到番禺市,又升到华南省厅,不到十年就坐进了国家部委的办公室。

要不是宋玉八面玲珑,想尽办法认识了赵洋的两个女儿,姐姐赵新语,妹妹赵新扬,恐怕他们现在更是无头苍蝇,一筹莫展。

上星期,栾工自首前,联系过他们,说要让他们去找自己住院的女儿拿“能扳倒赵洋”的证据,他们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进得去医院。

想到这儿,成舒视线落回到赵新扬身上,他心里反感,连忙摇头:“我好多了。对不起,我不吃甜的。”

去年受伤修养好后,他身上冒出许多没来由的毛病,奇怪的病痛每时每刻折磨着他,更让他憎恨仇人一家。

“你不吃,给宋老师吃。”女孩热情地从粉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把包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去日本买的包,好看吧!真羡慕你有香港护照,抬腿就能周游世界。”

他没好意思拒绝,木讷地接过来,双手无处安放。夜风里,女孩笑得像一朵春日的三角梅:“kelv,我们在潮上潮定了一个六人桌,这周末,你和宋老师来不来吃饭?”

“我有事,约了去洗头发。”他自顾自地说:“你们玩得开心。”

“好!那下周去我家打switch,我还要放《大象席地而坐》,记得来!先走了,姐姐开车来接我。”

女孩和他道别,粉色的手袋在夜里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他揉着肿胀酸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外走,直到司机滴滴地在后面按喇叭,才想起自己叫了车。

周五下午五点半,阳光暖暖地照在住院部塞得满满当当的走廊上。嬴洛坐着护士借给她的红色塑料凳,抱着圆圆给她修好的计算机搞代写。

成舒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前床阗阗的鼾声吵醒,他睁开眼看着嬴洛,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描了一层金色的边。

“你不睡啦?”嬴洛发觉他在看自己,蹭地站起来,拧开新买的暖水瓶,给他倒了一纸杯热水:“感觉好点没?”

“你好,请问……”护士台旁闪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宋学长!这儿!”嬴洛站起来向宋玉打招呼。

“小嬴,对不起!”宋玉一手提着巨大的黑色双肩包,一手提着外卖,风风火火在她面前刹住了车,那头黑色短发乱得像鸟窝,眼镜上一团雾气:“我下午上班,没听到他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宋玉转头,看了一眼穿灰色毛圈卫衣,还在挂吊针的朋友,气得想给他两耳光。

香港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那条辫子耷拉着,额前的两绺头发浸了汗,软软地贴在太阳穴旁边。

“你冇吵我。”成舒先打了预防针:“我头痛。”

“还是喝少了!”宋玉不依不挠:“多喝点就不疼了!”

成舒也不再搭话,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嬴洛看他们快要打起来,只能放下计算机,简短地和宋玉解释一番。

周四晚上,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谁知在早八课上见到成舒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喝多了酒,闹肚子,糖水做不成了。

她觉得一定是成舒不想理她才找的借口,不然怎么从周三推到周五,现在又说肚子疼?失望之余,她随口关心了几句。

谁知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弹出一条消息:你能来看看我吗?

小孙还在她旁边嘀嘀咕咕讲汉服社的活动,她脸红到发烫。

好不容易聚精会神捱完一上午的课,老师刚开始收拾资料,她就甩了小孙,飞速跑到楼下扫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海淀黄庄。

门铃按了好一会儿才开,她跑上去,又敲顶楼左户的门。等了几分钟,成舒弯着腰,捂着肚子给她开门,前襟泼满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

还不等她问什么,香港人又没忍住,跪在她面前,“哇”地一声在她面前吐了一地胃酸。嬴洛深吸一口气,拽成舒到浴室里去洗澡换衣服,立刻翻他手机通讯簿给宋玉打电话。

又趁香港人下一次呕吐之前,生拉硬扯把他拖上出租车——不过因为吐了出租车司机一车,又赔了五百块洗车费。

前后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医生大概看了看,一锤定音,住院挂水三天。

“我顶你个肺……”宋玉听得火冒三丈,看了一眼四周,压着嗓子责备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能不喝了?还嫌没排够急诊?你老爸给你留的钱就这么糟蹋吗?”

“我脚唔舒服!我腿不舒服”香港人大吼一声,整条走廊安静下来,连前面床铺如雷的鼾声也停了。

这一嗓子吼出来,宋玉倒不忍心再苛责朋友。

17年底,成舒来蓟都一年半,房子也租在海淀黄庄,从金融转到古典学,一面学习,一面与其他上访者通气,成绩不上不下,辅修课一塌糊涂。

冬至日,viyeung,现任周口区政法委副书记,请他和成舒去家里打边炉,他忙着和赵新扬赵新语姐妹聊诗歌,推脱自己有事,只让成舒一个人去。

京兆尹推杯换盏间,宋玉接了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笑嘻嘻地让他去工体和平路天桥底下看看。

他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大雪天打不到车,硬是踩了四公里共享单车跑到工体。鹅毛大雪闲,青色的天桥巍峨耸立,漫长的台阶下,趴着一个人,人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呼出的气融化成一片水,挂在嘴唇上。

他几乎不抱希望地叫了120,雪天车开得慢,人在半路就醒了。

“我啱啱见到咗天主。”成舒迷迷糊糊地说。

救护车转弯抹角地开,宋玉死死抓着朋友的手:“天主怎么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淹了蓟都?”

“啧!怎么说话的!”蓟都口音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

等到了医院,viyeung已经找好关系,很快交了钱,直接拉进icu。

毕竟是年轻人,三天就转到普通病房,除了脑子里淤了一滩血,断了一条腿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下可好,成舒再也懒得上学,回香港请了个菲佣伺候自己起居,除了周末坐楼下巴士去趟教堂外,硬是宅了大半年没出门。

直到宋玉放了暑假,强行拖他下楼,逼他一天走两千步,再让牧师教训他大半个钟,他才愿意重新回来读书,总算安生了将近两个月。

谁知道圆圆那边又出了问题,成舒热心,陪她飞到广东认尸,一来二去,为了栾工的事折腾了快两周。

想到这儿,宋玉没了脾气,拉嬴洛到一边:“小嬴,谢谢你!买这些生活用品一共花了多少钱?”

嬴洛本来不想要钱,但转念想到自己还没找到家教,微信余额又还剩三百多点,于是理直气壮地打开手机记账本,展示给宋玉:“68,学长微信给我就行。”

宋玉抱歉地笑了笑,从钱夹摸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我一般不用微信,你拿着,多的就当麻烦你办手续了,回去的时候打个车,注意安全。”

她犹豫了三秒钟,接过钱,放进棉袄的贴身口袋里,小声问宋玉:“成同学的腿……怎么回事,严重吗?看他走路有点……”

“啊,你自己问他,喝多了走路听歌,从天桥上滚下来,还好没死呢。”宋玉转头笑了笑:“细佬,是不是这样?”

成舒刚要说话,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顶得他直接翻过来,对着红塑料桶吐了一大口胃液。

“ephesians点讲嘅?anddonottakeoveruebywhiaybeovere,butbefullofthespirit!你全都忘嗮你全都忘了!睇起来你唔系基督徒,我先是……顶……”

宋玉念念叨叨的,上去拍成舒的背,把他的辫子抽回来,又从背包里抽出几块纸巾,让他擦擦口水。

“阿玉。”

“嗯?”

“栾莹莹喺边度在哪儿……”成舒一句话没说完,又趴在床沿上干呕。

栾莹莹是当年官商勾结案里,承包商栾工的女儿。恶有恶报,爹恶贯满盈,又是行贿受贿,又是把讨薪民工砌墙,女儿恰好心脏就出了毛病——正在保守治疗等配型移植。

也不知就算见了栾莹莹,到底能得到什么讯息……

“喂,你不会是故意喝出肠胃炎混进住院部吧。”宋玉心情好了点,又说回了普通话:“在三楼,今晚我找机会,等她的护工出来,就上去。谁知道查这么严……还问病例和床号,问了还得打视频确认!”

“我冇咁叻我没有这么聪明……”成舒心虚地说:“呢间医院近啲,的士费仲平啲。这间医院近一点,打车便宜点”

走廊里床挨着床,后床的女人正刷视频,前床的男人又开始打鼾,宋玉转脸没见到嬴洛,便蹲下来,看着成舒说:“kelv,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究竟怎么想的?你打算和嬴洛拍拖,是吗?”

“……”成舒撇撇嘴,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有气无力地躺回去,不看宋玉:“点解诋毁我?为什么诋毁我?”

“咁我点讲?讲你去vi度食羊腩煲,俾人推落下天桥?那我怎么说?说你去vi那里吃羊腩煲,被人推下天桥?”宋玉不准备和他争辩这个,耐下性子坐到床边劝他:“我哋而今呢种处境,如果同人拍拖,系咪害人害己?我们现在这种处境,如果和别人谈恋爱,是不是害人害己?如果你觉得孤单,我同圆圆都可以陪你。”

成舒依旧扭头看着走廊的墙,似乎要看出个所以然来,胃里和心里一样,绞成一团。

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嬴洛提着一个装枕头的塑料袋回来:“宋学长,我给你买了个枕头。医院的枕头不舒服。先前伺候我奶奶,我陪床睡得腰酸背痛,你可别再遭罪了。”

两人收了声,成舒滑下去躺着,活像个闷葫芦。

“谢谢你!”宋玉温和地道谢:“等他出院,我请你吃大餐!”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宋玉一直盯着安全出口,揣着一堆心事。

人形的绿色指示灯牌忽明忽暗,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穿黄马甲的男护工脚不连地飞奔下来,蹲到背光的角落里,着急忙慌点火抽烟。

烟头亮起,男人松了口气,吐出一串松弛的白圈。

宋玉下了逐客令:“小嬴,今天麻烦你了,回去注意安全。”

“再见宋学长,再见成同学!”嬴洛察觉到宋玉的情绪,心里多少有点不愿意,见成舒也没挽留她,她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香港人,气鼓鼓背上书包,一溜烟跑了。

目送嬴洛离开,宋玉再次伸手进那个深不见底的双肩包,抖落开一件橘黄色的马甲,兜头套上,冲进电梯,一边回头说:“细佬,如果我半个钟还没回来,记得拿bno护照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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