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简锋那么笃定地说,黎溯没有死,也不会死。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叶轻舟忽然笑了,起初无声无息,后来越笑越夸张,就像刚刚观看了一出极其荒诞的舞台剧。
宋美辰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呆立许久,又突然开始抖心抖肺地大笑,不禁有些慌了神,连忙将她拉到无人处,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小舟!小舟!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啊!”
叶轻舟笑得浑身发颤,忽然间眼泪倾泻而下,像两柄利刃刺穿了她凄楚的笑容。
“妙啊,真是妙啊!那么多事情,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妈,我们都被黎溯耍了啊!” 她很努力地笑着,却挡不住泪水决堤一般奔涌,“我们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他……他真的是骗得我好惨啊!”
第三十七章 琉璃碎
黎溯这一遭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在经历了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便衣警察,看样子都是黎成岳的故交和手下,来了免不了一番安慰劝解。而黎成岳强打着精神一一致谢,甚至还当场高风亮节地表示一切按规矩办事,黎溯是古溪分局的同志救出,案件性质未定,一切交由分局的同志侦办,他这个做父亲的绝对不会滥用职权强加干涉。
宋美辰在楼梯间里耐着性子听着,等到黎成岳终于跟着局里的同事离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换上防护服进去探望,而出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椅上,偷偷地抹眼泪。
叶轻舟哭过一场之后,就一直像一支风干了的玫瑰一样枯坐在那里,了无生气。宋美辰看看女儿的颓态,又望望 icu 的门,忍不住垂泪恨恨道:“造孽啊!造孽!”
“小舟,”宋美辰犹豫良久,还是蹭到女儿身边试探着劝说,“妈知道你心里委屈,黎溯这样做的确对你不公平,妈也不要求你原谅他。只是你无论要和他绝交,还是要报复他讨回公道,都不急在这一时,他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情况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小舟,现在探视时间还没过,听妈一句劝,就当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进去看看他吧!”
像叶轻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自己身体健康,父母尚未完全老去,基本都没有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经历。叶轻舟在门外机械地套上防护服,强忍着窒闷一步一步走进去,尽管做过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里面的情形惊得呆住了。成排成排的病床,蔓延着令人绝望的恐怖白色,上面躺着的病人不动,不笑,不睁眼,不说话,仿佛一个个研发失败的试验品。密密麻麻的机器滴滴滴地响着,将生命本该鲜活的律动转换成了几个冷冰冰的数字,清高孤傲地评判着他们活下来的全部价值。
叶轻舟只在入口处看了一眼就已经浑身冰凉,越往里面走就越是心惊。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像陷进泥潭了一样,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人,此刻手脚都软得不成样子,就算是走去阎王殿,也不会比现在更狼狈了。
叶轻舟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走到黎溯床前的那一瞬间。
如果不是宋美辰提前告诉了她黎溯的床号,叶轻舟绝对认不出那个少年来。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和亲眼见到完全是两回事,叶轻舟知道黎溯受了重伤,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天还能把她扛在肩上的大男孩,转眼之间竟然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伤痕满布的身体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皮肤的颜色,纱布、胶带、软管重重叠叠,几乎将他掩埋。硕大的呼吸面罩绑在他头上,像一道重重锁牢的头枷,几乎遮住了他全部面容,显得他一张脸更是瘦的可怜。那一头柔软茂密的黑发,被机器毫不留情地压着,弄得凌乱不堪,显然,医生护士只当黎溯是一个病人,他们救命就好,绝不会像叶轻舟一样爱惜他的头发的——人都已经成了这样了,谁还会在意头发?
没有人像她一样爱惜他,爱惜他的全部。
叶轻舟慢慢蹲下身去,贴在他的病床边。
黎溯,他们把你的头发弄乱了。他们都没人注意到你的头发有多漂亮。换成是我,我肯定舍不得这么粗暴的。
你在我心里是无价的珍宝,怎么小心呵护都不为过,他们全都不懂。
黎溯,我难受。
黎溯, 看到你这样,我难受,你知道吗?
……
呵,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我爱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了——在你心里,我是个掉进了陷阱还当温柔乡的蠢人,蠢到连你这个利用我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偶尔也要给个甜枣安抚一下,对吗?
黎溯,你好大的本事啊,连我也敢欺负,你不知道我不能吃亏吗?你不知道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你没见过我怎么对付那些人的吗?
你有本事欺负我,没胆子面对我是吧?你以为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往这里一躺,我就……我就心一软,既往不咎,把你做下的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你想得美!黎溯,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
黎溯,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还睡!还睡!
你不是很聪明很厉害吗?你有能耐算计我,有能耐把我们那么多人绑在一块耍,怎么就没本事保护好你自己呢?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想办法躲开,为什么自己凑上去当诱饵……他们折磨了你整整一夜,整整一夜啊!黎溯,我都不敢想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叶轻舟本以为自己已经怨极了他,可是靠在他的床边,看着那个自己曾深情拥吻抚摸过的男孩伤痕累累的样子,她所有的感觉只有心痛,心痛——好像呼吸进去的空气里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针,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泪眼朦胧间,叶轻舟的思绪飞离了身体,穿过 icu 惨白的墙面,穿过医院令人心慌的消毒水气味,回到了夏天燥热的蝉鸣中,回到了昕阳小城熟悉的办公室里。
叶予恩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被烟熏黑了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上的一份资料,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个案子明显有蹊跷啊,老何死得冤枉!就这样结案,我真是不甘心。”
叶轻舟坐在对面忧心地问:“爸,我能做点什么?”
叶予恩将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你愿意的话,就去帮我盯这个人。那天行动结束之后,奕城你秦叔叔在老何的手枪上验出了他的指纹。”
叶轻舟拿起照片,发现那人竟然还是个学生,虽然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可那眉眼五官还是好看得让人一见难忘。
“爸爸,他是谁?”
叶予恩一字一顿地说:“奕城市局前刑侦队长、现任局长黎成岳的独生子,黎溯。”
那便是她和他的开始了。从那天起,照片里英俊的少年,就这样一步一步,撞进了她的眼眸,走进了她的生活,最后,住进了她的心里。
那时候真好啊——黎溯没有遍体鳞伤,没有性命垂危,没有面色青灰到让人生畏。他好好的在她身边,动不动爆句粗口,踢她两脚。他说,要把自己送给她,供她随意使唤,他说,他也喜欢亲她的脸。
她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护士向叶轻舟走来,告诉她探视时间结束了。叶轻舟向她道了谢,缓缓站起身来。
黎溯,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她低头凝望着黎溯在呼吸机的强迫下艰难喘息的样子,退一步,再退一步,终于转身离开。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黎溯身上那些繁杂纠缠的胶线勾住了,每走远一步都扯得她生疼。但她终究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将黎溯留在了身后。
两天之后,黎溯终于从昏迷当中苏醒过来,成功脱离了呼吸机,被转入了普通病房。那时天刚蒙蒙亮,黎溯缓缓睁开眼,茫然了许久才认出面前那个双眼肿胀的人是冉媛。
他想开口叫二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动一动身体,就是呼吸稍稍用力一些,都会引来阵阵逼人的疼痛。冉媛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连忙上前攥住他的手指,还没说话便又是串串泪珠砸落:“好孩子,你终于醒了!你快把二姨吓死了!”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她又急忙劝道:“医生说你喉咙灼伤,暂时不能出声,有什么事咱们都先放在一边,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安安心心把身子养好再说,听话啊!”
黎溯实在有太多事情想要问个清楚,奈何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身的伤疼得他冷汗直流。冉媛看不过他遭罪的样子,央求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在熬人的痛楚渐渐消退后,黎溯抵不住虚弱的倦意,再次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