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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阁楼上的疯女人(1 / 1)

石柔如遭当头一棒,之前疫情再如何严重,也从未封过城!何况那时候邹正还在她身边,他们两个就是不出门也能勉强相互支撑着应付下去……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掷在北京城内,要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巨大风险!她一下子慌了神,才准备拨通母亲的电话,忽然又怕母亲为她担心,于是赶紧又抓住另一个大白问,北京什么时候封城?大白说,中午十二点前全要封,所有人和车不能出不能进,你要走赶紧走。

石柔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潦草地收拾了一下就带着行李箱冲出大门,又顺便闪身进了小卖部买了几桶泡面,然后就飞快地跑去赶地铁。一路上到处是身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以及一些不明就里神色慌张的行人。石柔跑上地铁的时候发现所有从北京起飞和经停的航班全都取消了,她只能紧张地在12360上查起z277,那趟唯一一列从北京西开往她家乡的火车,但是她刷新了许多遍,直到屏幕上都渗出了汗水,也依然没有刷到那个车次的任何信息。她立刻意识到,火车也停了。她只得先跑到汽车站,到处问售票点有没有开往银川的汽车,得到否定的结果后,她几乎急得要哭了起来。

石柔毫无办法地绕着车站走了好几圈,忽然她发现一辆不很起眼的客车在偷偷拉人,她便不放弃最后希望地跑过去问,是离开北京的车吗?拉客的司机示意她不要声张,紧张兮兮地跟她说,开到吕梁的。石柔大喜,开到吕梁,她到时候再从吕梁转到银川就方便多了!只要能离开北京……她大脑一发热,二话不说交了车票钱,跟着所有满怀心事的乘客一同上了车。

车子赶在十一点半顺利离开了北京的高速。一车人没有人大声喧哗,甚至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戴好自己的口罩,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和包裹,阴郁地跟着车子左颠右晃。石柔打开手机,发现北京封城的消息一夜之间震惊全国!同时日渐飙升的确诊人数也让石柔心惊胆战地不得不关掉手机。但她刚把手机揣进兜里,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是妈妈。

石柔定了定心神,接起来,她妈妈在那边焦急地问她,北京是不是封城了?你是不是被封在里面了?你买得到米和菜吗?石柔怕她妈妈知道她坐黑车更加担心她,只得暂时撒谎宽慰她:哎呀,跟之前是一个样子嘛,饭菜是社区管着的……我好着呢,你们也注意,要是宁夏也封城,记得让我爸多买点蔬菜。

妈妈说,你别管我们,宁夏到底是小地方,出天大的事也没有北京的事大……北京人太多了,各人顾不过来各人,我真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石柔憋着眼泪,说妈不说了,我下楼做核酸去了。

之后石柔又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梅玲的一个是谢影的。梅玲知道她坐上黑车后差点在电话里开口骂她不懂事,这个节骨眼怎么能跟风坐那么不安全的车,直到石柔各种撒谎解释说这车多么多么安全,梅玲才无可奈何地只能放过她。谢影听说石柔坐黑车回宁夏,赶紧问她什么时候到,她去接她。石柔说快的话也得十四个小时,兴许都到凌晨了,让谢影别来了。

客车紧张地在高速路上一路飚行。石柔看到新闻里有一些省份为了本地区的病例实现动态清零,深夜里转移新入省的疑似患者到其他省份去,结果半夜在山沟里翻车,一车人没一个能活下来的。石柔不由得捏紧了她兜里玉峰送给她的军徽,她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希望菩萨保佑……

两个司机轮换着将车开到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车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自觉不自觉地睡着了。一个猛的急刹车,车不动了。车上的乘客们顿时惊醒,同时也警觉起来,不知前面是出了什么事。外头黑灯瞎火的,路两边的灯并不十分亮,显得外面异常凄凉。司机大口大口抽起烟来,前排的乘客问,怎么回事?怎么不开了?石柔竖起耳朵也紧张地听着,司机说,妈的,山西也他娘的封城了,现在北京来的车一律不准下高速。

什么?!车上的人顿时乱做一锅粥。石柔慌忙翻开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山西确实好几个市县都宣布了封城的消息。这下所有途径山西的车也不能过了!

车上有人说,给他们看我们的核酸检测报告,四十八小时还没过呢。也有人说,我们是北京昌平区来的,不是那几个高危地区,为什么不让我们下?有人还呜呜哭起来,前头不让下高速,后头也不让上高速,就把我们卡在高速上不管我们死活了吗!司机烦躁地转头来大喊一声,都吵吵什么!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是啊,谁能想到,石柔方才紧张、焦虑的心情被司机这一吼好像一下子吼住了似的,她想起玉峰那句:世事无常,你别太伤心……她闭上了眼睛。

眼看着上不去也下不来,几十辆车就这样被堵死在高速路上,所有关卡都不敢轻易放开,也都在着急地等着上级的指示——对这些疫情中的“弃民”,开门还是不开门?开哪扇门?哪个省来开门?都是问题——于是车上便有人纷纷下来,找地方吃饭、解手。一直闷在车上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男人随便朝哪儿一躲就能撒尿,女人麻烦些,得弄些罩子来挡着。石柔摸了桶泡面出来,发现是她最讨厌的红烧牛肉味,她皱了皱眉,但还是问一些带保温杯的老年人借了开水,泡开之后端着就靠在高速路旁边的架子上嗦。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正在高速路收费口跟里头的工作人员交涉,非要闯过去不行似的,那边似乎为了看死出口,还来了几个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拦着死活不让人进。两边吵来吵去,到底动起手来,抓得满头满脸的血痕。

石柔看了一会儿人间笑话,嗦完最后一口面,忽然把盛汤的泡面碗往地上大范围一泼,这下溅了几个人的衣服裤子,打架的都不打了,全都转移矛盾似的恶狠狠地朝她盯过来,不知道这女人抽什么疯。

石柔看着他们说,别打了,你们现在就算闯过去了,之后也得摊上妨害公务的罪,这还是轻的;重则,就算妨害传染病防治;再重,万一带进去病毒,就算危害公共安全了,关十年不是问题。那些大家的男人都愣愣地看着石柔,以为她也是某政府官员,在这儿大放厥词的。但她说得却又叫人无力反驳,人人都怕坐牢,尤其是国家乱起来的时候,抓几人进去简直易如反掌。于是大都嘴上骂骂咧咧,但手上到底相互放开了。

有几个政府官员擦着脸上的汗和伤,都把石柔这次解围当成救命恩人似的,对她和善地笑着,还跟她攀扯起来。石柔懒得跟他们搭话,她还想节省力气赶回家呢。她只跟那几个政府工作人员说,你们能不能给点热水,我刚借了几个老人的热水,她们现在怕是不够用了。

石柔颇有些可怜兮兮地抱着自己的箱子蹲在高速路上,实在无聊,便拿手指甲在地上抠抠画画。其他人也大都或聚或散地分落在离客车不远的地方,但没人说话,人人都戴着各自的白口罩。一阵儿石柔感到深夜有些寒凉,一些乘客也渐次上车去躺着了,她便也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朝车走。这时她身后一个她刚借过热水的老妇人喊住她,说姑娘你掉了东西。老妇人龟裂的手指微微张开,里面安然躺着那枚军徽,那是石柔的菩萨。石柔忽然感到鼻头有些微微发酸。她和老妇人一老一少站在望不到尽头的藏青色的高速上上,两个人的路灯下的影子都被长长地拉起来。

石柔扶着老妇人上了车,老妇人问她,丫头你是军人吗?石柔笑说,我不是。老妇人说,那就你爱人是军人咯?石柔没答话,她本想说这是我弟弟给我的,但转念一想,玉峰算什么弟弟,他不过是个她的远方亲戚。老妇人又说,哎呀,要是解放军能来救我们就好咯。解放军?石柔不解地问她。老妇人说,你们还年轻,没经什么事,我们小时候啊,只要出什么乱子,解放军一来就都好咯!石柔将信将疑。老妇人说,反正嘛,国家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了,不也从来没被丢下过嘛。车里大家都笑起来,一时间好像又燃起克服困难的希望。

在高速上被困住的第七个小时,凌晨五点多,大家都已是疲乏不堪。石柔却睡不着,她一有心事就失眠,彻夜不睡。她头枕在车窗上,呆呆望着脏玻璃外的一片蓝黑色的世界,心里默念着,菩萨,菩萨……她手里捏着那枚金光闪闪的军徽,总是不想撒手,怕一撒手就不灵验了。

石柔手机突然发出的尖叫将一车人都震醒。但没有人生气,大家反而希望被任何可能的消息打扰,打扰就意味着希望,而死气沉沉才是毫无希望。石柔慌里慌张地接起电话,她以为又是母亲不放心她,但是这个点了,母亲应该还没起——然后她清晰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的不是别人,却是玉峰无比焦急的声音:石头你现在在哪儿呢?

石柔强忍着哭腔,她吸着鼻子道,啊,我在北京呢。玉峰顿了顿,旋即道,你别胡说了,你们小区的排查名单里根本没有你。这是头一回,玉峰不相信她说的话了。石柔沉默着。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玉峰嘶哑的嗓音中似乎也有了哭腔,他几乎是在哀求她了。

天亮时分,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此时车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下了车,看到高速路不远处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缓缓开进来,随后下面跳下来荷枪维持秩序的军人,他们正按照车牌的顺序一辆一辆查验身份、登记、做核酸,然后放行。

石柔这辆客车上的乘客也喜不自胜,纷纷挤到司机前头去挨个儿等着做核酸。石柔在人堆里被挤来挤去的,却仍然不死心地踮起脚来张望着军人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一阵儿想他会来,一阵儿又想他不会……如此纠结挣扎的内心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直到她发现军人里也有人像她一样在焦急地找什么人,她这次一眼便认出那是玉峰,然后她便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人群,跑向了他;而玉峰也显然看见了她,眼睛终于亮起来,不顾一切地从战友中挤出来,跑向了她。

石柔猛地扑进玉峰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她手心里攥着的军徽早就被汗浸透了。

老妇人大张着嘴,被捅完嗓子眼感到喉咙发痒,赶紧拧开保温杯喝几口热水止一止痒。她喝水的时候看到刚才那个年轻女孩抱着一个年轻军官委屈得直哭,周围的人都好奇地不时看看这对怪异的情人一眼,她便跟其他人说,我说什么来着,国家不会抛弃我们任何一个人!更别说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啦!然后她又高兴得猛喝了一口热水,竟喝出了喝白酒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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