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影似乎也在人群里找她似的,两人的目光一碰,就赶快朝彼此跑去。攥住手一齐朝食堂大门口冲了过去。
十个人一张桌子,糟糕的午饭仿若猪食一般,泛着油腻腻的光。但石柔她们这一上午站得太累太饿了,根本顾不得什么,都毫无矜持地狼吞虎咽起来。石柔头一回发现白馒头的美味,这是她在家绝不可能吃一口的东西,可是眼下却觉得是人间美味。她跟旁边同样大快朵颐的谢影说,这馒头加糖了吧,好甜好甜。谢影趁士兵不备,偷偷揣了两个小馒头放在自己的迷彩服兜里,跟石柔挤了挤眼睛小声说,下午留着咱俩饿了吃。石柔偷偷笑了。
军训的苦日子远没有终结,只是短暂开了一个响亮的头。吃完饭石柔她们这帮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子们被要求去厨房洗碗,而男孩们更惨一些,他们被拉去清扫厕所。石柔和谢影端着饭盆到洗碗池时大吃一惊,如此窄小的池子旁挤满了熙熙攘攘女孩们,大家你推我搡,尖叫着吵闹着,不知是谁在混乱的推搡中打翻了涮锅水,脏兮兮的污水泼了石柔一裤脚。石柔强忍着渗入袜子和脚底的油腻腻的恶心,好容易在人堆里挤出一个空位来接水。水管里水流得极其敷衍,几乎不成股,慢吞吞的像是嘲笑这些女孩子们徒劳的着急。石柔问旁边不认识的女孩子,有洗洁精吗?女孩生气地跟她抱怨,这鬼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得自己用手掏洗!石柔大惊,但看周围大家也都在无可奈何中掏洗自己油腻腻的碗筷,于是她也只得狠狠心咬咬牙,拿手指抠掉碗边的油渍,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作呕。
谢影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叫去帮男生洗厕所,晚上回来的时候,也是弄了一裤脚湿。她看着石柔也狼藉一片的裤脚,笑说还不如溅上涮锅水呢!厕所里太恶心啦!我几天都不想吃饭!你知道吗,居然有人拉稀能拉出一个蛋糕……什么蛋糕?石柔没反应过来,她以为谁把蛋糕掉在厕所了,然后忽然转念,跟谢影几乎同时呕吐起来。
好容易熬到睡觉休息的时间,石柔她们一个班三十多个女孩子挤在一个房间里,分上下铺。石柔跟谢影说,这么多人怎么睡?晚上磨牙打呼的吵死人了。杨老师这时候走过来,她是看她们班的女生是不是被安顿好了,听见石柔这话,她有些嘲讽地说,咱班是最好的了,其他班女生都睡在楼上的大通铺,那不是三十多人,是一两百人。
石柔红了脸,又叫杨老师抓住她矫情抱怨的把柄,她怯生生地朝谢影背后躲,不敢吱声。熄灯后房间里还窸窸窣窣了好一会儿,石柔跟谢影肩并肩睡在上铺的两条小床上。两人各怀心事。石柔说,我想我妈妈了。这话刚一说完,谢影就说,我也想我妈。然后两人都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哭声感染了其他女孩子的情绪,也都纷纷说着自己想妈妈了,开始哭作一团。
之后大家像是有了共同感情基础,都渐渐熟络起来。石柔隔壁床的女孩子问她跟谢影有没有看过《甄嬛传》,最近热播的,石柔说没有,谢影说有,于是那女孩子爬过到石柔的床上,跟谢影轮流给石柔讲《甄嬛传》里的人物情节。谢影学颂芝的语气学得特别像,一遍遍地重复那句“奴婢听说,这枫叶要用鲜血染就才红得好看……”逗得大家笑得不行。
石柔有些惊讶地,孙俪都能演古装剧了?我上次看她的电视剧还是《幸福像花儿一样》。你老土啦,谢影笑起来,《甄嬛传》特别好看,七十多集呢!你回去快跟我们一起看。石柔就感到自己在什么叶澜依、沈眉庄的剧情里渐渐昏睡过去……
第二天,谢影在训练间隙神秘兮兮地从南墙跑过来,手里还提个包裹。她跟石柔说她妈妈放心不下她,怕她在军队里吃不好,给她送吃的喝的来了,另外,还送来了一部手机。这样就可以天天给妈妈打电话。石柔高兴得差点抱着谢影跳起来,这意味着她也将拥有跟妈妈通话的权利,谁让她跟谢影关系最好。谢影说,你不要声张,我怕别人知道我带手机,都要跟家里打电话。石柔装着英雄好汉的样子拍拍胸脯,你还不信我!
石柔借了谢影的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的第一天,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妈妈以为她在军队里受了多大的委屈,哭成这样。打完电话后石柔感觉一身轻松,好像听了听妈妈的声音后忽然也没那么想家了。这通电话的效用足以维持到第二天她重新再打电话之前。谢影打电话也只是哭,甚至比石柔哭得还凶,两人躲在楼梯的角落,你哭完我哭,真跟过去被劳改似的。挂了电话,两人一同往回走,谢影说,我妈可担心我了,从小到大她没离开过我,我没离开过她。我爸都说,我妈是把我系在裤带才敢出门的那种。
晚上惊雷四作,吓得女孩子们慌作一团。杨老师披着衣服来看望女生们,说你们别怕,要下雨了说明是好事,明天就没有这几天这么热了,能降温,但是也要注意保暖别感冒了,大家互相照顾着点同伴。杨老师头一回收敛了凶巴巴的性格,如慈母般温暖,这叫石柔感到有些安慰。她甚至还特意绕到石柔的床边,捏了捏她的被角,说这被子不冷吧?石柔还没说话,一声霹雳般的响雷在女孩子们耳边炸开,大家都尖叫起来。
兴许是军队远在郊外,野地空旷,树木稀少,因此打雷的声音特别地大。石柔望着外面一圈一圈的雷声和簌簌而下的倾盆大雨,跟谢影说她有点害怕。谢影侧头看着她说,我也害怕,我们拉着手一起睡能好些。于是两个女孩子就十指扣着紧拉在一起,这才敢在闪电刺刀般的挥舞和惊雷尖利刺耳的咆哮中睡过去。半夜石柔醒来,发现她跟谢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撒开了,她又感到一阵心慌,赶紧又拉上对方的手,这才重又安然入睡。
第二天由于雨势过大,训练取消。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由于没有事情可做。于是各班都组织朗读这几天学生写的优秀军训日记。一个班的孩子们把杨老师围在中间,杨老师脚边摞起高高的一沓五颜六色的日记本。石柔没想到第一个读的就是她的日记。十多年过去后她再也想不起来当时被杨老师朗读的那篇日记都写了些什么内容,日记本又被她随意堆在哪个角落,但她清楚记得杨老师对她的那篇日记大加赞赏,说完全写出了军训新生的真情实感,描述非常生动,几个比喻颇有大家风范,而且表现出一中新生的不屈不挠坚韧挺拔吃苦耐劳的性格特质。
石柔日后一想起杨老师就她的那本日记对她品格表示出的称赞就止不住地发笑。其实她最讨厌吃苦了,她几乎柔弱不能自理,但迫于各种各样的危及和现实总还故作坚强似的能撑一撑,什么不屈不挠的品格,不过是最后她在日记本里加上的几句政治正确的造作矫揉罢了,其实她特别想对这场大型阴谋论般肆意折磨人的军训破口大骂,并且振臂高呼她再也不愿意吃任何苦,她只想吃口袋里藏着的那几只甜甜的白馒头。但无论是家长、学校还是社会总这样那样地要求他们吃苦,仿佛他们不吃苦就不配为人一样,真是怪事。
还有,石柔同学一看就是博览群书,还引用了《红楼梦》的诗词。杨老师继续端着石柔的日记本大夸特夸,石柔,你来告诉大家《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都是谁?
石柔还沉浸在杨老师的温柔乡里不愿梦醒,这下一下子惊醒了。她扭扭捏捏极其不自然地在自己浅薄的印象里搜肠刮肚。黛玉、宝钗、四春、妙玉……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横竖还少一个人。杨老师和蔼可亲地提醒她,是香菱对吧,是香菱。啊对,是香菱!石柔也兴奋地喊了起来。围坐在一起的同学们都频频点头,同时惊讶于石柔能记得住十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十多年后石柔怀里抱着白色的康乃馨,前去家乡市区内最好的精神病院探望杨老师的时候,接待的护士冲她摇摇头说,病人现在情绪不稳定,不想见任何人,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想跟病人说的,我可以帮你传话。石柔的眼神黯淡了,她将鲜花递给护士,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她不见就不见了。走下几步台阶,她又折返回去叫住抱花的护士,说麻烦你帮我带个话吧,就跟她说金陵十二衩里没有香菱,她是副册。护士对红楼梦不熟悉,有些疑惑地让石柔再跟她说一遍,石柔在问诊处撕下一张纸把这句话写在上面,别在康乃馨上面,纸条飘洒洒的,像只蝴蝶,也有点像杨老师带他们合上教育部指定教材让他们拿出作文本写诗的那个下午。石柔曾经跟谢影说,她最喜欢一天的最后上语文课了,这样无论上数学课因为算不出题来哭了多少次,上英语课因为开火车回答不出问题挨了多少骂,她都能靠着最后的一堂语文课治愈自己,得到一种充实而满足的真正的快乐。三哥虽然把她从小欺负大,但在这一点上确实没骗她。
石柔忧伤地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仿佛依然听到杨老师在她耳边说,对着她们所有学生说,今天不上课,我们来写诗。她在讲台上微微笑着,像暗夜里一束烛光。今天写诗的主题是,《红烛》。取自闻一多的红烛,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份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石柔泪流满面地想着,所有语文课都不会再开了,下课铃一打,这世上再也没有语文课了。
石柔擦着眼睛,听到背后有人叫她,她以为是护士,以为杨老师回心转意想要叫她回去了。她回头却看见是谢影,她也抱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呀,我就猜你今天会来?已经看完了?没有,石柔跟她说,她不太想见人。哦。谢影有些失望了叹了口气,然后说,你等我一会儿,待会儿捎我到公交车站。
石柔还是骑着从初中骑到高中的那辆小破车,后面载着谢影。谢影向来谨慎得过分,连坐慢悠悠的自行车都怕自己掉下去,于是死死抱紧石柔。石柔每次都被她勒得透不过气来,骑也骑不动,气得使劲儿拍掉谢影的手,两人为此还将车停在马路牙子边上大吵一架,引得过往穿一样校服的初中生纷纷侧目。石柔甚至气得朝谢影大喊,你下车,我不要再捎你了,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捎你!除非我是猪!谢影被她这话惹哭了,揪着她的校服袖子也喊起来,你敢把我扔在这个地方!那我就去公安局报警说你遗弃我!
不过最后还是相互妥协一点,石柔依然载着谢影往学校骑。十多年后石柔再载着谢影,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紧紧张张地勒紧她的腰,生怕自己跌落下去,石柔却已不再生气。她想跟谢影认识这么多年,彼此最亲,再没有其他朋友比得上,可外人看她俩亲亲密密甜甜腻腻的,好的穿一条裤子掰一块饼干吃,可实际上两人也没少吵过架。有时候真是笑人,手上还牵着呢,嘴上就先吵起来,不是为哪个谢影觉得好看而石柔觉得奇丑无比的韩国男明星,就是为谢影每次考前都要拉着石柔求神拜佛而石柔觉得纯粹是她自己不努力不上进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再要么就是为谢影挑食不吃韭菜不吃鸡肉导致石柔跟她一起吃饭时没法点她心爱的鸡公煲,而谢影也老指责石柔的刻薄寡恩和冷漠无情,说到急了就搬出陈年旧事来:当时军训的时候我还帮你藏馒头呢!我还让你打手机了呢!我妈还带了一大包零食我俩一人一半呢!这招虽看起来幼稚,却最为致命和管用,石柔立刻脸红大半,退避三舍,不跟谢影计较了。她心底里始终觉得她曾经在最初的最初,是亏欠谢影的。
你说,好好的人,怎么会到精神病院去?谢影坐在石柔的车后座上,有些惆怅地问她。听说她的病早就很严重了,一直强撑着怕耽误我们中考。谢影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哎,石头你记不记得,初一的时候老师们老认不清咱俩,说咱俩长得太像了,又一次由于老师罚我站,让我下课去她办公室挨批,结果你刚好去送作业了,她就把你批了一顿,说你上课不认真听写极其差劲云云。你直接被她弄蒙住了,说你这次听写是一百分。英语老师也蒙住了,她说你不是谢谢影吗?你哭笑不得的,老师,我是石柔呀。她还不信,说你别骗我,我明明看见你被我罚站了。你跟她解释,说罚站的是你前桌,她黑一点,你比她白一点。英语老师这才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脸上抹了白白的腻子粉来我办公室了,原来不是抹了粉,是两个人啊。
石柔也被谢影逗笑了,方才阴郁的情绪有了些许缓和。谢影又说,哎,咱俩有那么像吗?我一点儿不觉得啊,可我妈和你妈有时候都分不清呢。你记得吗?有一回你妈给你打电话,是我接的,她以为是你,跟我唠了半天让我回家把冰箱的肉化开,笑死我了。再之后她有了一些经验,你在我家过夜的那次,她打到我家,你接了,她第一句话是,请让石柔接电话。你疑惑地说,妈你说什么呢?我就是石柔啊妈。
石柔说,可能相处久了,人会慢慢变得越来越像吧。怎么会!谢影叫起来,你那么白,我这么黑,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搞错!班长报运动会的时候搞错,让你硬着头皮替我跑八百去了,跑完直接往我怀里栽,哇哇就吐,英语老师分不清,补习班教物理的张老师分不清,老问你为什么成绩忽高忽低,一阵考九十一阵考五十,哈哈哈,甚至咱妈都分不清!自己生的,还能搞错!
两人哩哩啦啦絮絮叨叨说了一路,石柔总算载着谢影七扭八拐地到了公交站。刚好等上她的车,她立刻跳下去边跑边回头跟石柔道,你上回把水杯落我家了,都快长毛了,下次记得提醒我带给你啊!石柔冲她挥了挥手,看着谢影轻巧地跳上公交车,有那么一阵恍惚,她以为是自己上了车。
石柔沉重地下了出租车,她望了望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中国政法大学”几个白底黑字的校牌,内心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心情。她许久不回学校了,因为遥远,也因为害怕勾起难过的回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牵涉着与邹正有关的记忆,那些记忆无一例外,尽是伤口,是裂痕,看得人锥心得痛。
石柔没进学校,呆呆地在门口徘徊了许久,依然没勇气踏进这一步。法大门口值班的保安大爷拉开窗户伸出头问她,您是哪个学校的?别瞎转悠,报上姓名,我就放您进去。保安地道的北京话儿和亲切的表情不知怎的竟让石柔舒心了许多,石柔跟他笑笑说,我不是学生,我是校友。保安大爷爷笑出一脸皱纹,好女子,一看就不是盖的。既然是校友,怎么不进去逛逛?
石柔再三思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大爷,我不进去啦,我就过来看看学校还在不在。保安大爷笑道,你是该来看看,几天前北京大暴雨,把校门都冲走了,闹得毕业生没办法跟校门拍合影。石柔心想,这么些年过去,法大的硬件设施一如既往地烂透,校领导总鼓励学生吃苦吃苦,耐劳耐劳,大冬天的没地方新设自习室,学生们全挤在图书馆的台阶下闹哄哄地背法条,法大还找人专门去图书馆拍了张照片,放到自己的公众号专栏里,美其名曰:梅花香自苦寒来。结果被本校学生一顿痛骂,说学校吃人血馒头不管学生死活,只顾着蹭热点消费弱者苦难不知道踏踏实实解决实际问题,最后法大被骂得没办法,到底把那家丑外扬的通稿又连夜撤了下来。
石柔也依稀记得,曾经每每到期末考试她都抢不上座位,连图书馆的台阶她都抢不到,急得哭也没用,于是只能冒着冷顶着冻站在明法楼前的松树下哆哆嗦嗦边哭边背书。邹正绕了一圈找到她,非要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两人还为此吵了一架。石柔坚持要自力更生抱怨邹正多管闲事,他难道觉得他女朋友弱鸡到连一个背书的座位都找不到吗?而邹正则认为石柔是死鸭子嘴硬,明明她就是弱到抢不上座位。吵完后最终的解决办法是邹正拿走了石柔的学生卡,他五点不到就爬起床,跑到图书馆排好队,用两张卡把两个人的座位都刷好。
石柔不敢再展开细想,她的眼眶已经有些湿。她猛然掉转过头去,匆匆离开了府学路27号。
坐在昌平线开往市中心的地铁上,石柔手抓着圆形把手在拥挤的人堆里要来晃去的。大约是大学城放假的日子,沙河高教园附近的学生都挤上了这趟地铁,行李箱也簇拥在一起,与人一起分享不够用的空间。石柔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自己的大脑放空不再思考过去和未来,而是强迫自己注意着现实的周围的人,无论是年轻活泼的学生,还是疲惫的白领,亦或是闭目养神拄着拐的老人……一会儿,地铁的门打开,忽的上来几个背着大包身穿迷彩服的年轻军人。由于那几人的身份表征太过独特,加上身形一个比一个高大魁梧,且面容都不似寻常男性,透出一种别样的英武,因此他们几个人一上车,就瞬间吸引了无数乘客的目光。一些女大学生,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瞄几眼,然后互相窃窃私语一番,红着脸嘻嘻笑起来。
石柔也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那些年轻军人,她无意中听到旁边坐在轮椅里的一个似乎经验丰富的老爷子跟他老伴儿科普说,一看就是特种部队的,跟别的兵都不一样。
特种部队?石柔若有所思地跟着老爷子的老伴儿点点头,她想她老爸以前也是当兵的,只不过是给水团的一个小小的兵,最多只给送到新疆去打了几口井,枪都没摸过,后来也转业了。所以她虽然自打小就见了不少“当兵的”叔叔阿姨,却没见过真正荷枪实弹能上战场扑杀的特种兵。
就在石柔放空思绪、百无聊赖地盯着那些军人看个没完的时候,其中一个军人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于是也自然而然看了过来。石柔便觉得这样盯着人家看不太好,就收回了视线,继续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发呆。而那军人却像是盯紧了她,她很明显感受到人家一直在看她,于是便更觉得有些不自然,觉得这人老盯着她看干嘛?为防误判,石柔又回看几眼,发现那年轻军人的确一直在看她,像是确认什么似的,而他的同伴却并未朝这边看过来,只顾着相互攀谈。于是她顿觉不快,起身准备穿越拥挤的人群向车门口走。
哎,石柔!那军人居然开口叫住了她!石柔吃惊地回头,就看见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名军人居然拨开层层人山挤到了她跟前!并且他颇有些兴奋地正了正军帽,冲她咧开嘴笑起来:我就说是你嘛!石柔!小石头!
你是……哪位?石柔上上下下打量他,却不认得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但她也不能十分确定自己就是认识这么个人,难道是她以前代理案件的当事人?年轻军人却毫不在意石柔的惊诧似的,大大咧咧地笑说,是我呀,我是玉峰呀!
地铁外面黑乎乎的轨道里忽然闪过一副《灌篮高手》新版的角色海报,樱木花道的大红脑袋跟飞驰的篮球撞击在一起时显得极具画面冲击力,那幅海报石柔曾经在三哥家的小屋墙壁上也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三哥的卧室里到处贴满了海贼王和灌篮高手的海报。
石柔正痴迷地沉浸在三哥卧室天花板上贴着的流川枫的美貌中,三哥却走进来,不怀好意地把石柔拉进小屋关上门,悄悄威胁她说,不准动我屋里的漫画书和零食,不然我回来揍死你。还有,我揍你的事也不准跟我妈说。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头,他那拳头跟石柔的小脸差不多大。
石柔乖巧地使劲儿点头,大眼睛闪啊闪的,说哥哥你放心去吧,我会乖乖的等你回来的,什么也不碰。
三哥前脚刚走,石柔后脚就非常熟练地踹了鞋爬到他哥的小床上,将他铺盖下藏的一整套《灌篮高手》全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又抱着书去他抽屉里淘淘捡捡,将她哥珍藏的不舍得吃的零食也都系数扒拉出来,一齐在小床上摊成世界地图似的一块一块,美滋滋地边吃边看。吃过辣条的手指红油油的,直接印在她哥的宝贵书上,她也乐得报复。谁让她哥那么坏,老背着家里的大人揍她欺负她,哼!此仇不报非君子!
石柔翻漫画书翻得飞快,她讨厌《灌篮高手》里打篮球的片段,只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如何俘获那些篮球高手的芳心,所以她只看晴子和彩子的部分。
翻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她就把书全都踹到床下,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她哥的小床上呼呼大睡。这时候卧室外面的门忽然“咔哒”响了一声,石柔立刻花容失色,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有些拘谨的抠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跟她差不多大。
你是谁啊?石柔立刻不慌了,她那小脑筋转起来,可有一百种让这小男孩不把眼前的案发现场泄露给她哥的办法。
我,我是玉峰……小男孩不太自然地瞅了石柔一眼。石柔不高兴地甩了甩脑袋上的两根麻花辫,鬼知道你是哪个玉峰,你怎么在我三哥家?
啊,我是他表弟……小玉峰说,这下石柔懂了,她三哥是二姨的儿子,而这个玉峰,是她二姨夫妹妹的孩子,也就是她三哥姑姑家的小孩。
小石柔机灵地跑过去关上门,给小玉峰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你可什么都没看见啊,这些东西也不是我弄乱的,是本来就这么乱。
玉峰乖巧地点点头,他那时指定是完全被眼前这个大花眼睛的城里姑娘迷住了,她说什么他都信。于是两个孩子很快熟络起来,你一口我一口地瓜分零食,并且脑袋凑在一起像两个国家领导人大谈特谈国际局势那样大谈特谈漫画情节,直到石柔的三哥从网吧打完游戏哼着小曲儿回来,一进门看到他的弟弟妹妹们这样糟蹋他的宝贝漫画书,他一边心碎,一边怒火中烧地飞快冲了过来。
石柔很快杀猪般嚎哭了起来,她三哥重男轻女,把弟弟玉峰丢在一边儿,反倒是抓起石柔摁在床上狠狠揍屁股。石柔大喊冤枉,说不是我干的!是玉峰干的!三哥当然不信,他太了解这鬼丫头的把戏了!他边揍石柔边说,你少撒谎!玉峰一直乖得很!肯定是你把他带坏的!石柔嚎得愈发起劲儿,玉峰也哭喊着,忙不迭地抓着他哥哥揍石柔的手,几乎要跪下来求他哥放过石柔。他甚至不计后果地真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不怪石头,是他非要看漫画书,非要吃零食的……
这场闹剧直到二姨拎着一兜子菜回来的时候呵斥住儿子,才算了结。日后二姨她们提起当年的事,总是哄然大笑。说那时玉峰才从农村过来,不懂城里的事,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尤其听石柔的话。石柔倒好,仗着自己脾气大鬼机灵,把个玉峰欺负得抬不起头。大人们笑说,每次都看石柔说什么玉峰就去做什么,一点儿不带马虎的。石柔哪怕是满嘴跑火车骗玉峰,玉峰也从来都当做真的一样,一点儿不怀疑。三哥现在也禁不住笑话当时的石柔,拧她一把道,你说说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歪得厉害,把一个大男孩欺负得成个什么了,人家还比你大一岁呢。
石柔哪记得那么多,她光记得她跟玉峰玩得挺好的,拉都拉不开的那种好。不过有件事她倒是记得清楚,就是玉峰上小学后因为近视配了副眼镜,戴去给石柔看,结果石柔嫌弃他戴上眼镜没有之前好看了,哭哭啼啼地要让他摘了不许再戴,否则就再也不跟他玩了。玉峰这孩子也真是老实巴交到令人发指,回家后也哭哭啼啼地跟他爸妈说再也不要戴眼镜了,还死活不说原因,惹得大人们一顿摸不着头脑。
石柔记得玉峰虽然比她大一岁,但比她晚一年上学,名义上算她弟弟。因此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玉峰才上一年级。玉峰的城市户口不好解决,上学一直是个难事。多亏石柔她妈在人事有些人脉,跑了几趟最后硬是给解决了。之后玉峰就靠着层层叠叠的关系上到了跟石柔一样的小学,据说是全银川市最好的小学,一般人塞钱都进不去呢。
玉峰上学前一天晚上,石柔家来了两位客人,是玉峰的爸妈来向石柔她妈登门道谢。按理说两家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倒因为这件事攀上了亲戚。玉峰妈妈心细如发,不仅送吃送喝,还知道石柔妈信佛,给石柔妈送了尊清清凉凉菩萨像;知道石柔爸好舞文弄墨,给送了套难得的文房四宝;知道石柔爱臭美,给小家伙送了两套时兴的公主裙,连小靴子都顺带着配好了。
石柔高兴地穿上新裙子在房间里美滋滋跑了一大圈,最后才问玉峰妈,玉峰今天怎么没来?玉峰妈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玉峰忙着明天的开学测试呢,他怕考不好你瞧不起他。
玉峰爸妈走后,石柔妈一边在厨房里洗碗,一边把石柔叫过去,说你上学时候多照顾着点儿玉峰,你二年级他一年级,你算个大姐姐。人家初来乍到,要是被谁欺负了,你别光瞪眼干看着。石柔扒着沙发盯着玉峰妈送给她妈的菩萨像看了半天,那菩萨低眉顺眼,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托着个长颈瓶。石柔没见过这样的菩萨像。石柔跟她妈妈说,谁会欺负他呀,他一个男生,难道还要我们女孩子保护吗?石柔妈瞪了石柔一眼,说我看你天天的就欺负人家,你先自查自纠吧。石柔耸耸肩,谁说的,玉峰可不觉得我欺负他,不信你问他。
石柔妈摘了手套,见石柔贼心不死地摆弄着她的宝贝菩萨,登时在它被打碎前从女儿怀里抢过来。说这可是好东西,你别碰坏了。石柔嘟着嘴说,什么好东西,一块玉石而已嘛。石柔妈说,别瞎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玉石,这是能带来好运的佛,你要尊敬她。石柔灵机一动,眼睛一亮,咕噜一下从沙发上翻下来,什么好运啊妈妈?她能保佑我考试考一百分吗?石柔妈想了想说,对,你多做好事,菩萨在天上就能看见,她就能保佑你回回考得好。
于是石柔小学时每逢考试的时候,会早早跑到学校去把被高年级学生踹倒的低年级学生的自行车都扶起来在自行车棚里码好,她以为这样做好人好事菩萨就会看到,就会保佑她在考试时取得好成绩。有一次她忙着做好人好事的时候,正巧玉峰也骑着小车到了学校,他走进车棚问她,你在干嘛呢石头?石柔头也不回地,我在积善行德这是她妈妈教给她的,她其实也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样菩萨能看见我的善心,她会让我考第一。玉峰半信半疑地,不过石柔说的话,他只偶尔怀疑一下便大都深信不疑。于是没多想,他也撂下自己的车子跑来帮石柔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