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坐在卧室里,嬷嬷用托盘送来的晚饭,她随便吃了一点,只听见那夜晚的风不停地吹。屋里真静得可怕,几个小时以前,弗兰克的尸体还停放在客厅里,现在比那时显得更加寂静。那时还能听见有人摄手摄脚地走路,放低了声音说话,有邻居轻轻地敲门,悄悄地进来说几句这安慰的话。弗兰克的妹妹是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的,有时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阵。
现在屋里是一片沉寂。虽然开着房门,她也听不见楼下有什么动静。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回家来,韦德和小女儿就一直在媚兰家里,现在她竟然很想听到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很想听到爱拉格格的笑声了。厨房里也暂时休战,听不见彼得、嬷嬷和厨娘争吵的声音传到她的屋里来。就连皮蒂姑妈在楼下书房里,也照顾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没有摇那咯吱咯吱响的安乐椅。
谁也没有来打搅她,都以为她由于伤心,愿意独自安静待一会儿,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独自待在那里。如果单是感到伤心,那末她过去所经历过许多伤心的事,这次也是能够承受得了的。但是弗兰克之死除了给她一种强烈的空虚感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内疚,还为突然良心发现而不安,她生气第一次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还搀杂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以至于使她迷信起来,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兰克睡过的那张床。
弗兰克是她杀死的。弗兰克肯定是她杀死的,就像她亲手扣了板机一样。原来他求过她,让她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可是她总不听,现在他死了,就是因为她太固执。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的。但是还有一件事使她心里更不安,这件事对她是一种更大的压力,更为要怕——这是在弗兰克入殓以后,她再看一看他的遗容的时候,才感觉到。在那张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神情,这神情好像在对她进行控诉。弗兰克明明是爱苏伦的,而她却嫁给了弗兰克,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她不得不在审判席前面低头认罪,承认在从北方佬营地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对他撒了谎。
也许思嘉可以申辩,她这样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骗他的,因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来维持,无法考虑弗兰克和苏伦的权利和幸福,但是现在说这些话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怀着一颗冷酷的心嫁给了他,利用了他。半年来,她本来是应该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却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会惩罚她,是因为她没有好好地对待他,并且欺负他,刺激他,朝他发火,挖苦他,疏远了他的朋友,还由于她孤自而行办工厂,开酒馆,雇犯人而使他没脸见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这一切而毫无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给他生了小爱拉。她自己也清楚,当时要是有别的办法,她也决不会生这个爱拉的。
她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希望弗兰克还活着,她愿意好好地对待他,加倍地对待他,以弥补过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气,不想报复就好了!时间要是过得不这么慢,屋里也不这么静就好了!她要是不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好了!
要是媚兰和她在一起,媚兰就会安慰她,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媚兰在家里照顾艾希礼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妈找来,缓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犹豫了,皮蒂姑妈要是来了也许全更糟,因为她对弗兰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龄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对他很真诚,皮蒂姑妈觉得家里需要有个男人,他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晚上为她读报,说明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为他补袜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别尽心照顾,专门为他准备吃的东西。她是非常怀念他的,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反复地说:”他要是没有跟着三k党出去就好了!quot思嘉真希望有个人能来安慰安慰她,使她别那么害怕那么内疚,给她说说她究竟怕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礼——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杀了弗兰克,而且几乎杀了艾希礼,一旦知道她是怎样把弗兰克骗到手的。对他又是这么不好,艾希礼就永远不会再爱她了。艾希礼这个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诚,非常厚道,看问题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应该会谅解的。哦,他一定会非常谅解,但是他决不会再爱她了。所以她决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她需要继续得到他的爱,有了他的爱,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爱,她可怎么活下去呢?要是这时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诉倾吐一番,该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静,举办丧事的气氛依然浓厚,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独,感到难以忍受。她悄悄站起来,把门关上一半,拉开衣橱最下面的抽屉。在内衣下面摸索起来。她拿出来的是皮蒂姑妈的quot救命酒quot白兰地,这是她偷偷藏在那里的,她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完半瓶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已经喝了这么多了。她又往水杯里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这个瓶子添满水。
放回酒柜里去。出殡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嬷嬷就找过一阵,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嬷嬷、厨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兰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时候,喝什么别的都不行,其实,几乎什么时候都是喝白兰地好,比起它那些没滋味的酒好多了。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喝温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显然是闻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见她们互相看了看,显出得意的样子,这两只老猫!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点醉意也无妨。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等嬷嬷上楼来帮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亲在法院开庭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许就会忘掉弗兰克那张消瘦的脸,不然会老觉得他在谴责她毁了他的一生,最后还杀死了他。
她觉得城里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她是杀死了弗兰克,在葬礼上,人们对她明显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军队的军官在生意上跟她打过交道,只有他们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时候显得比较亲热。现在城里的人怎样议论她,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除了考虑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想到这里,又喝了一杯,热辣辣的白兰地顺着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浑身颤抖,现在地觉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兰克,无法摆脱。男人都说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却烦恼,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她还是会看到弗兰克那张脸,脸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独自驾车外出时的表情:胆怯、责怪、抱歉。
这时大门上的环子发出了沉重的敲门声。这声音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到处回荡。思嘉听见皮蒂姑妈摇摇晃晃穿过厅去开门。接着就是互相问候的声音和听不清有小声说话的声音。准是哪位邻居又来谈葬礼的事,或者是送来了牛奶冻。皮蒂姑妈是很欢迎的。她很愿意接待前来吊唁的人,和他们认真地沉痛地进行交谈。
倒也不是由于什么好奇,不过思嘉的确是在纳闷,究竟是谁来了,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压过了皮蒂姑妈那低沉的讲话声。这男人的声音洪亮、不紧不慢,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使她非常高兴,也松了一口气,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瑞德,自从听他说了弗兰克死的消息之后,一直没有再见到他,这时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够解除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quot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来。
“可是她已经睡下了,巴特勒船长,谁也不想见了,那可怜的孩子,她难过极了,她——quot“我想她会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离开一段时间,事情很重要。quot“可是——quot皮蒂姑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思嘉跑到过厅里,忽然觉得两腿站立不稳,感到很奇怪,连忙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quot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妈正仰头往上看,胖胖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跟猫头鹰一样,流露出又惊讶又不赞成的神情。quot如果在我丈夫出殡的这一天我行为不检点,就会闹得满城风雨,quot思嘉一边这样想,一边跑回房去了,理了理头发,并把黑色紧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妈给她的和丧服配套的别针别在领口上。quot我并不怎么好看,quot她一面躬着身子照镜子,一面想,quot过于苍白,也过于惊慌,quot她曾伸手想从盒子里拿出胭脂,后来还是决定不拿了。她要是浓妆艳抹地走下楼去,那可怜的皮蒂姑妈可真是要生气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赶紧下了楼,看见他们还在过厅里站着,朝他们二人走去,皮蒂姑妈正为思嘉举动而生气,没顾上请瑞德坐下。瑞德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黑衣服,衬衫上镶着褶边,而且是浆过的,一切举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亲人的人表示慰问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妈并没有察觉,他这么晚前来打搅,一本正经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来干什么?quot思嘉琢磨不透。quot他这些话全是言不由衷的。quot“我并不愿意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议论,不能耽误。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筹划之中的一件事——quot“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上的来往,”皮蒂姑妈说,弗兰克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简直让她生气。
“肯尼迪先生的兴趣广得很呢,quot瑞德恭恭敬敬地说。quot咱们上客厅里去好吗?““不好!quot思嘉大声说,顺便瞧了一眼那关着的折叠门,她觉得那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她希望永远不再到那客厅里去。这次皮蒂姑妈还真识相,不过做得还是不够漂亮。
“到书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楼去拿针线活儿去。哎呀,这个星期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quot她一面说,一面走上楼去,还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思嘉和瑞德都没看见。瑞德往旁边一闪,让思嘉先走,他也跟着进了书房。
“你和弗兰克筹划过什么事?quot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小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让皮蒂小姐走开。quot他停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说:“这可不好啊,思嘉。quot“什么不好!quot“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quot“你不会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quot“喝得不少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quot”就算是心情不好,说话也得客气点呀。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思嘉。别人总是会发觉的,这会毁了你的名声。再说,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么了,亲爱的?quot他领着她走到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门关上好吗?”
她知道,如果嬷嬷发现门是关着的。就会非常反感,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嬷嬷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虑到白兰地酒瓶正好不见了。于是她点了点头,瑞德就把折叠门拉上了。他回来坐在她身旁,一双黑眼睛机敏地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他发出的活力驱散了她脸上的哀愁,使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舒适了,灯光也显得柔和而温暖。
“你怎么了,亲爱的?”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像瑞德这样说得这样动听,即使他在开玩笑,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抬起她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得到了一点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是一个捉摸不定没有感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人极其相像,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象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诉我吗?quot他异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quot不只是因为弗兰克老头儿离开了你吧,你需要用钱吗?quot“钱?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觉得非常害怕。”“快别瞎说了。思嘉,你一辈子都没害怕过。quot“啊,瑞德,我的确是害怕!quot思嘉脱口而出。她想告诉他的,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瑞德,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对她说长道短的。现在世界上的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都不肯说谎,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认识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光彩的人,一个骗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会死,要进地狱。”
如果他大笑起来,她马上就会死,但是他没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quot“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狱的!quot“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是什么死后才进地狱了。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在地狱里埃quot“啊,瑞德,说这话是亵渎神灵的呀!quot”但是怪得很,这样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地狱?quot现在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戏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温暖而粗壮,抓在手里,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该嫁给弗兰克。我做错了,他是苏伦的情人,他爱苏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个谎,我说她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事呢?““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纳闷呢。quot“后来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着他做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逼着还不起债的人还债。我经营木材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伤心,弄得他抬不起头来。还有,瑞德,他是我杀死的。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量,不过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你说什么?quot“没什么,说下去吧。quot“说下去?就这些。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杀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扯了个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完全应该这样做,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多么不该犯的错误呀。瑞德,这不像是我干的事,我是对他很卑鄙,可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时候,也不是受这样教育的。我母亲——“她说不下去,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伦,现在她无法回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你似乎像你父亲。quot“我母亲——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为母亲的死而感到高兴。她死了,看不见我了,她从来没有教育我做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一定宁愿让我饿死,也不让我做这样的事。我极力想在各方面都学母亲那样,可是我一点也不像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我的确是希望母亲那样。我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我爱父亲,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瑞德,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待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到那场恶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问这钱是不是应该属于我。quot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握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恶梦?quot他平静而温柔地问。
“唔——我忘了告诉你了。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见钱,到了睡觉的时候,就梦见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亲刚去世,北方佬刚来过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的情景。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瑞德,我在梦里又觉得饿了。““说下去。quot“我很饿,我爸爸,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也都很饿,他们老说:'饿得慌,'我也饿得难受。可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起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不会不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来拐弯抹角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就要朝他发火,我想他不会明白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办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现在他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是做得很对的,其实非常没有道理的。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新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quot“好了,quot瑞德边说,边挣脱她那紧握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和绢来。quot擦擦脸吧。何苦这样把自己毁掉呢?quot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觉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可以证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吗?quot“唔——quot“不会的,你只能是那样做的。你当时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quot“那你有什么可悔恨的呢?quot“我对他那么不好,可现在他死了。”“他要是现在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悔恨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唔——这倒把我说糊涂了。quot“你的道德观念也是一笔糊涂帐。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他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非常悔敢,因为他要蹲班房。quot“一个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换个说法,要是你不胡思乱想。
感到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觉得弗兰克死了更好。quot“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你为了三块钱,就可以放弃了那颗比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觉得不安吗?quot那白兰地使得她头晕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气了,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总是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只觉得上帝会谅解我的。quot”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谅解吗?quot“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说上帝呢?quot“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
上帝为什么不谅解呢?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北方来的冒险家,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即不挨饿,也不穿破衣衫,你觉得懊恼吗?quot“唔,不觉得。““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quot“没有。quot“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quot“唔——quot“思嘉,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要碰上危险,他也非得替你报仇。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苏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quot“可是我至少能对他好一些呀!”“也许是的——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是能欺负谁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思嘉,你真使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应当这样的。quot“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quot“我说的是见机会就利用的人。”“这有什么不妥吗?quot“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不光彩的——特别是同样有机会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这样看。quot“唔,瑞德,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待我好呢!““对我说来,我是待你好埃思嘉,亲爱的,你喝醉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敢——quot“是的,我敢,不过我想换一个话题,省得你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诉你,让你也高兴高兴,其实,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消息告诉你,然后再走。quot“你要到哪里去?quot“到英国去,可能要去几个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边吧。我不想再讨论你的灵魂,你不想听我的消息吗?quot”可是——quot她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没有说下去。那白兰地已逐渐缓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话虽有讥讽的口吻,却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兰克那惨淡的阴魂也就渐渐退去,也许瑞德说得对。说不定上帝是谅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决定去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吧。““你有什么消息?quot她吃力地说,一面用他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把散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quot他笑着对他说,quot就是:在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现在弗兰克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这个想法。quot思嘉猛地从他手里抽回手来,接着站了起来。
“我——你这个最没有教养的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到这里胡说八道——我早就该知道你这个人本性难移,弗兰克还尸骨未寒呢。你要是个正经人——请你给我出——quot“轻点,要不皮蒂小姐马上就会下楼来。quot他说,他没有站起来,只是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思嘉的拳头。quot你恐怕误解了我的意思。quot“误解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有误解。quot她又把手抽回来,不让他握着,quot你放开我,快滚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恶劣的人。我——quot“嘘,quot他说,quot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quot她上看气不接下气地quot啊quot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她张着嘴,两眼盯着他,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那白兰地在作怪,无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话:“亲爱的,我这个人是不结婚的。quot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疯了。不过看样子他没有疯,他显得很平静,就像是在议论天气一样,从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她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强调的含义。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从我头一天在'十二橡树'村看见你又摔花瓶,又咒骂,使我觉得你不是个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论用什么办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为你和弗兰克积攒了一点钱,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被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所以我觉得非娶你不可。quot“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开一个恶毒的玩笑吧?quot“我对你以诚相见,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开玩笑,思嘉,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承认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大合适,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离开很长时间,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嫁给另外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我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也有钱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辈子老等着你,希望在你更换丈夫的时候得到你。quot他说的倒肯定是实话,她琢磨他这番话的含义,感到唇干舌燥,一面咽唾沫。一面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满了笑意,但在深处还蕴藏着一点别的东西,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他坐在那里,象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觉得他正机警地盯着她,就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一样,她觉得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面憋着一股劲儿,使她退缩,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曾经想过,如果他求婚的话,该怎样折磨他,她也曾想过,如果他提出这种要求,就怎样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她的厉害,她会从中感到快乐,现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来那些打算却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和过去一样,始终没能把他控制在手心里。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样激动,脸也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我不再结婚了。”
“不会的。你生来就是要结婚的。那为什么不能和我结婚呢?quot“可是,瑞德,我——并不爱你。quot“这不是什么缺点。我记得你头两次结婚也没有多少爱情呀?““唔,你怎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是喜欢弗兰克的。quot他什么也没说。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这我们就不要争了。我走了以后,你考虑考虑我的要求吧。quot“瑞德,我不喜欢老拖着,我现在就答复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亚威尔克斯留在这里陪着皮蒂姑妈。我回去要住很长时间,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结婚了?”“别胡说了,为什么呢?quot“唉,你就别问了,我就是不愿意结婚。quot“可是,傻孩子,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结地婚,你怎么会知道结婚的乐趣呢?我认为你是运气不好——一次是为了赌气,一次是为了钱。你怎么不想为了寻求乐趣而结婚呢?“乐趣!净说傻话,结婚没有什么乐趣可言。quot“没有?为什么没有?quot她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说起话来也恢复白兰地勾起来的她那固有的冲劲儿。
“结婚只对男人有乐趣——不过也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这样。我始终弄不明白。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非是有口饭吃,有一大堆活儿要干,还要忍受男人的胡闹——还得每年生个孩子。quot瑞德一听这话大笑起来,在寂静的黑夜里,回声显得特别大,思嘉听见厨房有人开门的声音。
“嘘!嬷嬷的耳朵和猫一样尖,况且,刚——就这么大笑,也不像话呀。快别笑了。真是这样,什么乐趣!他是胡扯!quot“我说你运气不好,你刚才的话也证明这一点,你先嫁了一个孩子后,又嫁了一个老头儿,你母亲也一定对你说过,女人必须忍受'这些事',因为可以享受做母亲的快乐。我说,这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嫁一个名声不好而又善于对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轻男人呢?那是很有乐趣的。““你这个人又粗野,又自负。我觉得我们扯得够远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说,你从来没跟一个男人谈论过婚姻关系,甚至和查尔斯和弗兰克也没谈论过。quot她朝他皱了皱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为什么会对女人了解得这么透彻,他是怎么知道的。思嘉感到纳闷。
“你别皱眉,说个日子吧,思嘉,考虑到你的名声,我并不要求马上结婚,我们可以等一段像样的时间,顺便问一下,一段'像样的时间,'是多长时间?quot“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在这个时候,就是议论这件事,也是很不像话的。quot“我已经告诉你我为什么现在来找你谈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么强烈地爱你,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许我追你得太急了。quot突然间,她吃了一惊,因为瑞德从沙发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对不起,因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惊了,亲爱的思嘉——我的意思是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您不会没注意到,期以来,我心中对您的友情已经发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丽,更加纯洁,更加神圣。我能告诉您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吗?啊!是爱情,是它给了我勇气。quot“快起来quot她央求说。quot看你那个傻样儿。要是嬷嬷进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办?quot“她头一次看见我这样文雅,会感到吃惊,甚至不敢相信呢。quot瑞德一面说,一面轻巧地站起来。quot我说,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学生了,不要用正经不正经之类无聊的话来搪塞我了。答应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和我结婚,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对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弹着吉他。扯着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个时候,你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结婚不可了。quot“瑞德,别不识相,我谁也不嫁。quot“谁也不嫁?你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不会是因为像女孩子那样胆怯,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quot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礼,仿佛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头发,无精打彩的眼睛,庄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结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为了他,虽然她对瑞德并不反感,而且有时还的确对他有些好感,但她觉得自己是属于艾希礼的,永远永远是属于他的。过去没有属于查尔斯,也没有属于弗兰克,今后也不会真正属于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几乎全都属于艾希礼的,因为她爱他。艾希礼和塔拉,她是属于他们的。她过去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笑脸和亲吻。可以说都是给艾希礼的,只不过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今后也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给他,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会要她的。
思嘉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变化的,她刚才陷入沉思的时间,脸上显出瑞德从来没见过的一种异常温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温柔的弯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暂时停顿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声说:“思嘉奥哈拉,你可真傻!quot她还没有完全从沉思中摆脱出来,他的两只胳臂已经搂住了她,就像许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搂她得那么紧。她又感到一阵无力,只好顺从,这时一股暖流上来,使她浑身发软。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沉静的面孔模糊了,逐渐消失了。他使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来。先是轻轻地吻,接着就越来越热烈。使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摇动,令人头晕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顽强地用嘴分开了她那发抖的又唇,使她浑身的神经猛烈地颤动。从她身上激发出一种她从未感受到自己会有的感觉。在她快要感到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在用热吻向他回报了。
“行了,行了,我都头晕了!quot她小声说,一面无力地挣扎着,想把头扭开。他一把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时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寻常,他的胳臂在颤抖,真让她害怕。
“我就是要让你头晕,非让你头晕不可。这些年来,你早就该有这种感觉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谁也没有这样亲过你吧,是不是?你那宝贝查尔斯,弗兰克,还有那个笨蛋艾希礼——quot“快别说了——quot“我说你那个艾希礼,这些正人君子——关于女人,他们到底了解什么?他们完全了解你吗?而我是了解你的。quot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点也没反抗就依从了他,她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况且她本来也无意回避,她的心跳得厉害,震动着她的全身,他是那么有劲,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他打算干什么?他要是再不停下来,她就要头晕了。他要是停下来就好了——他要是永远不停下来就好了。
“你就说声好吧!quot他的嘴向下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于靠得太近,而显得大极了,好像世界除了这两只眼睛,再没有别的东西。quot说声好吧,你他妈的,要不——quot她还没得及思索,一个quot好quot字已经轻轻地脱口而出,这简直就像是他要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个字,可是这个字一经说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静下来,头也不晕了,白兰地带来的醉意也没有刚才那么浓了,她本来没想到要答应和他结婚。却答应了。她也说不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并不懊悔。现在看起来,她说这个quot好quot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预,一只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这件事,为她解决了问题。
他一听她说出这个quot好quot字,倒抽了一口气,低头仿佛又要吻她,她闭着眼,仰着头,等他亲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她觉得这样被人亲吻一种从没有的感觉,而且真使人兴奋。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依然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经过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颤抖了,他松开了一点,低头看着她。她也睁开眼睛,发现她脸上刚才那种使人害怕的红光已经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里一阵慌乱,她又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