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画觉得自己大概是有受虐倾向, 否则每次回京只会严格的检视她学习成果,得知她犯错便会惩罚她的大哥成亲之后,她为何会觉得孤单,甚至有种被抛弃的错觉。
否则为何她明明知道江宴喜欢的是小表妹, 她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招惹他;明明知道他对自己永远只有冷脸, 甚至还会对她反唇相稽, 她却觉得这样的江宴很有趣。
江宴在人前永远是冷的, 面无表情的,却总会被她激得受不了回嘴, 他在她面前, 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再是那个冷峻寡言的江大夫, 而是个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江大夫。
牙尖嘴利的江大夫今天也出席了小表妹的喜宴。
这场婚宴, 帝后太子都出席,陆画虽是陆珩的亲妹妹,却坐不到主席,身旁坐的除了两个继弟妹,便全是陆家人。
陆画大苏惜卿两岁,今年已经十八, 却还没成亲, 也没有订亲, 自然而然成为众人谈资。
不是问她何时要成亲, 便是要帮她议亲、作媒,甚至就连以前玩在一块已经嫁为人妇的贵女姐妹, 言词间亦是若有似无的暗示她该成亲了。
真烦。
陆画觉得无趣,看了眼穿着大红喜服的大哥陆珩。
哪怕陆珩双腿废了,只能以轮椅代步, 气势依旧冷冽,威严逼人,和刚才眉眼温柔的与小表妹拜堂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画从小就羡慕小表妹。
儘管小表妹自幼体弱多病,日日都得喝药,她却依旧羡慕不已。
因为老祖宗将小表妹放在心尖疼,不止如此,小表妹义勇侯夫妇的心肝宝贝,两个哥哥亦对她无微不至。
太羡慕了,真的好羡慕。
陆画并不知道自己内心如此羡慕小表妹,直到小表妹和自己大哥成亲那天,她才迟顿的发现这个事实。
哥哥成亲了,娶的还是和她感情极佳的小表妹,她很高兴,却也很难过。
看见在小表妹面前与别人面前,有着两副面孔的大哥,那些被陆画完美的隐藏在心中的羡慕与渴望,不知为何一下就爆发出来。
陆画并没有恋兄情节,却在此时此刻莫名羡慕苏惜卿。
她也想有能人对自己如此,对众人不苟言笑,独在她面前温柔似水。
陆画觉得自己一定是听多了那些催她成亲的閒言碎语,才会突然如此矫情。
她面无表情,不知不觉咽下数杯酒水,小脸通红,湿漉漉的一双眼,也蒙上薄薄一层雾气。
陆画的贴身大丫鬟半夏,试图扶自家姑娘回房歇息醒酒,却被陆画一手拂开。
她端着酒杯来到江宴及义勇侯府兄弟面前。
“江宴,阿卿今日成亲了,你难不难过呀?”
微醺的关係,陆画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轻还要软,像热气腾腾,撒了桂花的糖油粑粑,甜得糯软。
苏宸一听就知道陆画醉了,双眉微蹙,正要让半夏、剪秋赶紧将人扶走,便听江宴淡淡道:“我为何要难过?”
苏以恒看了眼不停且迅速的眨着水润润凤眸的陆画,又看了眼神色自若,垂眸夹菜的江宴,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骗人。”陆画下巴微抬,凤眸半眯,白皙双颊浮起浅淡红晕,端庄秀丽的脸庞透着不自知的妩媚。
半迷离的小眼神里写满:你的一言一行本姑娘都看在眼底,我才不信!
陆画居高临下的看着江宴。
男人眉眼冷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漠疏离的矜贵。
很好看,却又特别讨人厌。
陆画水润嫣红的唇瓣轻启:“你为了小表妹定居京城,连江南都不回,如今她嫁作他人妇,怎么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寻找同类。
苏宸听见这话,“刷”地一声站了起来,温润脸庞浮现冷意,冷冷的扫了眼半夏:“赶紧带你们姑娘回房!”
今日是苏惜卿的大婚,就算陆画和她感情再好,有些话也不由她乱说。
陆画被带走,江宴才缓缓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只来及得看到陆画因为紧张不安地咬着的唇瓣,不停回头,怯生生而又欲语还休地看向他的侧颜。
江宴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醉了。
否则他怎么会以为她会有胆怯的情绪。
陆画是只骄傲的孔雀,也是只浑身带刺的小刺猬,江宴待在京城的这两年多来,他从没见过她怯懦的模样,就连一丝软弱的眼神也没看过。
她永远都是倨傲且高高在上的,出门前前后后十几个丫鬟婆子,宛若众星拱月一般,走到哪都是众人视注的焦点。
哪怕是被他激怒,气红小脸,依旧能盛气凌人的回嘴,丝毫不肯示弱。
江宴觉得自己需要去吹吹风醒酒。
“醒酒?”江宴离开后,苏以恒看着他渐走渐远的身影,反復回味江宴的话。
半晌他看向大哥苏宸:“刚刚他喝酒了?我怎么记得阿宴向来滴酒不沾?”
苏宸若无其事的继续用膳,说出口的话却是意味深长:“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喜宴开席只是傍晚时分,如今却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三月初春,晚风微凉,郡王府的庭院极广,王府的主人显然细心打理过,随处可见亭臺楼阁,假山回廊,小桥流水,绿树成荫。
屋檐下、回廊边,处处张灯结綵,高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喜庆非常。
酒宴热闹,庭院里也有不少人,尤其是在爬满紫藤的假山前更是聚集了不少人。
江宴走近时,正好听见一名粉衣贵女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护院围在这儿?”
“听说陆大姑娘喝醉了,丫鬟扶她回房时路过假山,她挣开了人,一股作气钻进假山里,执意要睡在里头。”
“……”粉衣贵女震惊的掩住嘴,小声道:“这也醉得太厉害了,没人去通知镇国公夫妇吗?”
通知了,怎么会没有通知。
只是今日帝后出席,镇国公正忙着招待,下人们消息递到了镇国公夫人林氏耳边就没了下落。
陆珩倒亲自来将妹妹抓回房,但他身为新郎官,帝后又在,无法贸然离席,只能派护院及婆子过来。
婆子们正在里头劝陆画,谁知道喝醉的小姑娘,力气异常的大,抱着假山不放,还见人就咬,谁也拉不开。
半夏着急不已,见婆子们拉不动,正准备回席间通知陆珩,见到江宴挤进人群,来到护院面前,面色一喜。
半夏急忙道:“江大夫,能不能请您行行好,随奴婢进去劝劝姑娘。”
江宴早就从众人閒言碎语口中得知来龙去脉,平时没什么情绪的俊脸眉头紧皱,但听见半夏的话,还是一愣,觉得有些好笑。
“我与陆姑娘并不熟,你不如去请她那几个闺中密友,比如楚宁楚姑娘。”
半夏看着江宴欲言又止,那眼神,看起来很复杂,江宴无法理解。
片刻后半夏不管不顾,一句“江大夫得罪了”就将江宴拽了进去。
江宴以为自己会看到醉中依旧骄傲优雅的孔雀,或是恶言恶语的叫人滚的小刺猬,但没有,他只看到一个安静的、无声的、默默流泪的少女。
优雅可爱的双平髻已然有些凌乱,几繓髮丝落在她爬满酡红的瓷白小脸,淡淡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将她精緻的五官,纤瘦的身姿,映衬得越发脆弱可人。
江宴心臟微微刺痛了一瞬。
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陆画,乖巧、娇弱得惹人心怜。
陆画水汪汪的大眼不停的掉着眼泪,死命的扒着一颗像是人形又像柱子的石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也不知在想什么,任凭泪珠子不停自眼睫滚落。
眼角都哭红了,艳丽的小脸带着几分醉人的妩媚。
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江宴眸色微暗,面上却严肃依旧。
婆子们正苦口婆心,压低音量劝陆画:“大姑娘,今日是郡王的大婚,您不可如此,皇上皇后都在,要是这事传出去您日后如何议亲。”
陆画扁扁嘴,醉醺醺的说:“那就不要议亲,哥哥说过我要是不想嫁人,他就养我一辈子。”
“那怎么行呢,郡王如今都已成亲,姑娘也该早日寻良人嫁得好归宿才行。”
类似的话陆画听了一整晚,只觉得烦,小声哼唧两声,撇过头去。
醉得不轻。
娇气的要命。
江宴冰冷的凤眸浮现一丝难得一见的无奈。
婆子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直接硬来的,哪怕是动粗也要将人抬走,偏偏陆珩下令,不准对陆画动粗,谁要敢伤她分毫,掉一根头髮都唯他是问。
僵持不下之际,沉默许久的江宴终于开口:“让我来试试。”
婆子们不认得江宴,看着他的目光充满警戒,半夏却拼命点头:“这位是江大夫,与我们家姑娘是旧识。”
江宴顺利来到陆画身边。
“陆大姑娘,若坚持要睡在假山内,会染风寒的。”
喝醉了酒脑子是迷糊的,江宴声音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陆画莫名觉得委屈。
但她转过头看他了。
“你为什么要说谎?”
江宴眉稍微挑,一时没能意会过来她在问什么。
“你明明心悦小表妹……”
江宴:“……”
他觉得荒谬,有些好笑的反问她:“陆大姑娘为何如此认为?”
陆画眼睛哭得肿肿,却恶狠狠地皱眉瞪他。
因为喝醉的关係,陆画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小,不靠近点听不清楚,江宴不得不往前再靠近她几步。
明明哭得可怜兮兮,却又故作凶巴巴的模样,叫江宴有些哭笑不得。
江宴抿唇紧抿,安静的聆听,温柔的月光下,狭长凤眸里闪烁着微不可察的细碎笑意。
“因为你跟阿卿说话总是很温柔。”
“看她的眼神也很温柔。”
“还为她留在京城。”
“所有人都喜欢阿卿,每个人都爱她。”
“我真的好羡慕阿卿。”
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江宴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更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他面色不变,眼底的温柔笑意却已散得一干三净。
陆画被养得极为娇纵,有时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令人讨厌。江宴一直都以为她是因为镇国公夫妇的过分溺爱,因为她是受尽国公府上下众人疼爱的掌上明珠才会如此。
原来是因为太缺爱,才会将自己武装得如此完美。
“你想错了。”江宴沉默的看着她,忽然伸手。
指腹轻柔地、爱怜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没有错!”陆画像只愤怒的小兔子,瓮声瓮气的反驳。
“……”
醉鬼是不能讲理道的。
江宴深吸了口气,顺着她的话哄道:“好,你没有错,但我对苏姑娘真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之所以留在京城也不是为了她。”
陆画垂眸,眼泪再度流了下来。
哭腔又软又轻:“你们都是骗子。”
江宴没想到陆画喝醉了会这么爱哭,他迟疑了下,握住她抱着石头的手腕,嗓音微哑:“乖,别哭了,回房。”
属于男人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渗透进陆画娇|嫩白皙的肌肤里。
陆画看着他,怔然了片刻,低下头,呆呆的看着他的手。
江宴用来搭脉救人的手很漂亮。
陆画粉色俏脸霎时红若彤云。
她有些沉醉这种温度,甚至有些贪恋他眉眼温柔的模样。
要是江宴平时也这样跟她说话,这样看着她,该有多好。
但是不可能的,江宴不知有多讨厌她,见到她一张俊脸冷的能结冰碴。
陆画觉得他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心臟却不争气的,急促地狂跳着。
她突然鬆开抱着石头的双手,捂着脸,浑身气力顿失,软|绵|绵的蹲下|身去。
江宴心臟紧缩了一下,下意识上前,伸手将人揽进怀中。
手指俐落的搭上她的腕脉,正要诊断她哪里不适,就被人用力推开。
“别碰我!”
江宴猝不及防,踉跄地往后连退数步,陆画却再次倒了下去。
身后的丫鬟婆子簇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扶住人,将人抬回后院。
江宴怔怔地垂着眼,盯着被陆画狠狠拍了一掌的胸膛。
脸色有些阴沉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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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画知道自己在陆珩大婚当晚喝醉了,却不记得发酒疯的事。
只知道自己的醉态都被江宴看去了。
“为什么江宴为在那?”
陆画质问半夏。
半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总不能告诉自家姑娘,因为谁去说、谁去拉她都没用,只有江大夫才能让她不再抱着那颗石头吧!
陆画问不出所以然,又不想到江宴面前自取其辱,在房内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又坐回罗汉榻。
江宴有了自己的医馆之后,陆画就成了医馆常客,半夏从小伺候陆画长大,隐约知道姑娘为何要时不时找江大夫麻烦,却又不太确定。
见她睡了大半天,脸色仍旧苍白的厉害,不由劝道:“姑娘昨日醉得不轻,奴婢想,不如今日还是别去永春堂了。”
“您若是想见江大夫,奴婢可以亲自走一趟永春堂,请江大夫过来为你诊脉。”
“谁想见他了?”
半夏欲言又止,最后终缓缓道:“是奴婢失言,姑娘若是身子不适,请江大夫走一趟国公府便是。”
“不用。”
陆画不想见江宴。
或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虽然不记得自己醉酒后到底都做了什么事,却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从一开始就看江宴不顺眼。
但那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才不可能喜欢江宴,永远也不可能。
她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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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画是永春堂的常客,永春堂的李掌柜不太懂为何这位陆大姑娘明明和江宴水火不容,见面就掐,为何还是要三天两头的往他们这里跑。
每次陆画一来,李掌柜就要担心江宴将陆大姑娘怼得说不出话来之后,陆大姑娘会恼羞成怒,幸好这些时日陆大姑娘像改了性,已经足足一个月没踏足过永春堂。
就连国公府的丫鬟都没来过。
李掌柜差点开心的去药堂门口放鞭炮庆祝,本就沉默寡言的江宴却一日比一日更加惜字如金。
不止如此,再过一个月,李掌柜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药堂里问诊时从来不分心的江大夫,有时居然诊脉诊到一半,会莫名其妙抬头,直勾勾的盯着医馆门口。
李掌柜起初不懂江宴为何如此,直到又四个月过去,以前最让他头疼的陆大姑娘始终不曾踏足永春堂,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原来江宴是在等陆画。
李掌柜非常迷惑。
这两人不是死对头吗?为什么陆大姑娘不来,江大夫便日益憔悴,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