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京城岳文信,今将府下婢女千眠,十九岁,立契转让与肖家城肖府,当日交相分付讫,一无悬欠。官有政法,人从此契。恐后无凭,故立此契,用为后验。
出卖人:岳文信——
受买人:肖净官——
春夏之际。
滂沱大雨,震耳雷动,恣意蹂躏满地新绿。
喀哒喀哒的蹄声在雨中、在泥泞间踏响,顶着倾盆雨势,一辆褪旧的老驴车急急赶路。篷车内,挤了十来位少男少女,随着驴车的左颠右簸而挤来撞去,一张张木然的倦容,一双双疲惫的眼眸,彼此相望,却无人有心开口攀谈。
“哎哟!”
驴车猛烈震颠,最角落传来一声痛呼,打破这窒人的沉闷。
“痛呵”被挤在最角落的娇小身躯缩了缩,嘴里模糊咕哝着。而埋在手臂与膝盖间的脸蛋重新窝了个最舒服的角度,又呼噜噜睡去。
轰隆!又是一声雷。
如果耳边没有扰人清梦的吵杂
如果驴车不再是这般颠颠摇摇
这贪闲的午后,就会更完美了
粉色小脸蛋挤了个难得舒适的位置,执意要往最香甜的梦乡大步迈进。
呵,好睡——
“真是服了她,又颠又挤的,难受死了,还能睡成这样!”坐在最外侧的丫头随着驴车摇晃震动,紧抓着车横木稳住自己。
车内,十几道目光同时朝酣睡少女集中过去——是啊,好会睡呢!
严格说来,他们是要被载去卖的耶!在这晃得教人喉头发酸的驴车上,又闷又挤,还能这般恣意舒睡,她如果不是个老经验,便肯定是个傻丫头了。
“哎哟!”
又是一阵剧颠,一声痛呼,贪睡少女身子一歪,终于一头“撞”醒。
“痛痛痛!”少女吃痛醒来,连忙护住一侧脸颊。“小心我的脸”
“你你没事吧?”
轻声细语的关怀来自少女身旁,少女痛?着眼,对上一双圆睁睁的大眼。
“呵,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少女抬头对着大眼姑娘傻气一笑,可才一仰起头,立刻引来篷车内一阵此起彼落的抽气与惊呼。“姑娘,你的脸”
大眼姑娘的眼睛睁得更圆更大,和其他人反应一致——错愕,不解。
刚才驴车确实颠得厉害,屁股难坐稳,所以碰撞难免。但,也不至于把姑娘家的一张嫩脸,给硬生生撞瘀了一大半吧?况且,那半边脸上的一只眼睛,已肿得只剩一条细线,根本无法确认是好是瞎。
少女微侧过身,将受伤的右脸再度藏回阴影中,刻意以没有受伤的左脸面对身旁投注而来的关怀,道:“别紧张,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可是看起来很疼呢,你有没有搽药?我这里有药!”
唉,早说嘛!快快拿出来!
大眼姑娘打开随身包袱,东翻西找,挑出一个小青瓶,并猝不及防地扳过少女的脸,直接帮她上药,动作有点笨拙,可诚意十足。随着手指缓缓推揉,一股热辣窜进皮肤血液,刺激着双眼,以及
“这药混合十种以上药方,褪瘀最有效了咦,你怎么了?”大眼姑娘吓到,连忙收手。“我是不是太用力了?”
摇摇头,好生感动的眼神。“你我素昧平生,才初相识你就对我这么好,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我娘”
“呃?”大眼姑娘微愕。“我看来有那么老吗?我才十五而已耶!”
“我只是比喻,你别误会。”少女连忙解释,这大眼姑娘可真逗。“我叫岳千眠,今年十九,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容容。”好亲切的灿笑。“听说我们这一车的人全是要去肖家城做事的,你是要去哪门哪府呢?”幸运的话,说不定日后还可以常见面呢。
“肖府。”
“真的?”不会吧?这么巧!“太好了,我也是要到那里!原来我们是一路的。”
容容忘形拉住岳千眠的手,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我听说这肖府财大势大,连京城的那些官老爷们都不得不卖它面子呢,要在这种大户人家做事可不容易,如今有个伴儿感觉真好。”
“是啊,真好。”岳千眠笑了,无意间拉扯到眼角的伤,忍不住吃痛出声。
“眠姊姊,你还好吧?”
“还好,有你帮我搽药,应该会好得很快。”
岳千眠忍痛又笑了,容容也回应天真的笑。
“眠姊姊,你之前是在哪门哪府呢?还是,这是你第一次到府里做事?”
“呃这该怎么说呢”
岳千眠迟疑了一下,正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时,容容径自又接着说:“我从九岁就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事了,最近刚期满就听说肖家城的肖府缺人,所以连忙托人找关系介绍过来。”
“九岁啊你这么小就出来做事,一定很辛苦吧!我也是差不多在那个年纪就和娘分开了”岳千眠心有戚戚焉。
“辛苦倒还好。”容容乐观道:“因为我娘曾经叮咛过我,在别人手下做事有句话千万不能忘记,这样才能混个好日子过。”
容容双眼闪亮亮,等待接下来的追问。
岳千眠当然也很配合地问了。“什么话这么重要?”
“就是——多听少言,多做少嫌,能屈能伸,才有作为。”容容骄傲说出娘亲家训。
点点头,岳千眠说道:“不过,我想再补个两句。”
“什么?”
“一有空闲,记得补眠。”
“对对,忙里偷闲也很重要,尤其能偷懒打盹是最幸福的。”容容如获知音。
“再奉送一句——如有困难,找我阿眠。”
容容也天真道:“那我也加一句——来找容妹,也能解决。”
两人相视笑开。
“不过,真要做到好难哦,光是多听少言就不可能了,我每次都控制不了我的嘴,老是想说话。”容容道。
“我以前也是。”
“真的?”
“嗯,我娘到断气前,都还叫我闭嘴呢。”
“怎么可能?”
“是真的,因为我一直打断她说遗言。”岳千眠语气虽轻松,却掩不住眼底的淡淡忧伤。那遥远的一夜,仿佛还是昨日。
“哇,不会吧!”果然是很会说话,她输了!容容自叹不如。
“到现在我都还在懊恼,有时候甚至好想咬掉自己这多事的舌头。”一直以来,她很少和别人谈起自己的事,可不知为何,眼前这白白圆圆的女孩让她很具亲切感,不知不觉便多说了一些。
“不行啦,那不就变成咬舌自尽了,眠姊姊你千万别做这种傻事。”容容好天真地说道。
岳千眠抚着脸,忍痛又笑了出来。“放心,我不会那么傻,我怕痛!”
容容也笑,她拉住千眠的手,坚持两人相见恨晚。
“眠姊姊,我觉得我们好投缘,好高兴能认识你哦。”
“我也是。”
“以后我们在肖府一定要相互扶持哦。”
“那当然。”
“我觉得上辈子你一定是我亲姊姊耶!”
“呃”这个嘛
“你讲话都会一直让我笑,你很喜欢逗人发笑对不对?”
“呃”并没有。
“你真的好有趣哦!”随着驴车摇晃,容容好热情地抱住岳千眠,终于,其他人受不了,再也听不下去了。
“拜托,你们两个肉麻当有趣的人,闭嘴!”
“”********
走进肖家城,要想不听到关于肖府的消息都很难。
大大小小、纷纷杂杂的消息,日日夜夜、里里外外流传着。只要身上带有消息,无论男女老幼、远近亲疏,肯定到哪儿都能很快与人熟络起来。
肖家城里,只有一户肖姓人家。
可城内外方圆百里内,老老少少却全都视肖家为当然的衣食父母,讲白一些,就是靠肖家赏口饭吃呗!上自官办买卖,下至酒店茶楼,各行各业,只要喊得出名堂的,全是肖家产业,走进城里随便抓个人问问,没有人不是在为肖府做事的。
三代以前,这里还只是一处名唤“田圳庄”的落后小农村。肖家祖爷原是贫困佃农,因缘际会搭上官府的专卖事业而发迹,短短数十年间,林矿农盐、南北杂货,无一不涉。随着商贩往来热络,人口汇聚,小农村便逐年发展成以肖家产业为生存命脉的富裕大城,久而久之,人人皆知“肖家城”竟已不识“田圳庄”
肖家的富,人人羡之。
肖家的贵,人人敬之。
肖家的权,人人畏之。
至于肖家的男子嘛
当然是人人求之喽!
有钱的官宦商贾世家,没钱的穷苦人家,无不想尽办法将自己的儿女往肖府里送。求生意、求亲事、求富贵,千求万求,只求能与肖家主子爷攀上一丁点关系,那便是天赐的好福分了。
“那么,请问肖家主子爷今年多大岁数了?”
大太阳下,搓搓搓、揉揉揉、洗洗洗,手很忙,耳朵更忙——
忙着打探消息!
“大概二十五、六吧!”
“真的?!”岳千眠突然激动喊出,手上的衣服差点飞出去。
“你干什么?吓死人了。”正在晾晒衣服的春香被吓到,捣着胸口瞪视着岳千眠。她比千眠小两岁,已进肖府工作三年,和千眠同在洗衣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