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的交通不比车水马龙的繁华北市。曾经习惯在拥挤道路中搭乘公车,耐心等待它一站一站艰辛行驶靠停的凌彦安,在看见连白日中车辆也不多而露出大片灰黑马路和白漆路标的中部后,他已不在北市的事实才终于铭刻于脑里。
将这二十四小时内所有的心情沉淀下来,凌彦安吃力寻找一丝光明。或许,爷爷奶奶会因第一次见到他们久违了的孙子,而欢欣不已。他们将会时时关心他,好好照料他,让他吃饱穿暖,不让他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有一丝委屈。但就算如此,还是有个小小声音在他心中告诫着不能期待太多。爸爸从未提起有着住在中部的爷爷奶奶必事出有因,所以他们会不会待见自己完全是个未知数。在心中甩了甩头,凌彦安无法决定要憧憬自己被善待,以保持活泼开朗的一面讨人欢心,或是假想自己将被虐待,以防过度盼望导致最终的失望。
怀着忐忑的心,他们终于抵达爷爷奶奶住处。这是栋处于寧静巷内,有着中国復古风的独栋楼房。凌彦安仅在楼房外开了车门下车,便已见到三人走出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你这个孽子也知道要回来?凭什么带个杂种入我家门?你想都不要想,现在就给我滚回去!」一名乾扁的老人走近,暴跳如雷地说道。
「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当初就不该和那个有缺陷的女人结婚!现在离婚了儿子顾不了了才丢给我们,我们不收垃圾!」一名丰满的老妇附和骂道。
唯一没开口的妇人杵在一旁,双手盘于胸前,眼神轻蔑地看着凌彦安和父亲,弯起的嘴角透漏着她正在看场好戏。
凌父无视对着他叫嚷的两名老人,自顾自地推开他们入了屋。两老气愤地和他推挤一番,体力终究抵不过凌父,而将内门关上吵了起来。见看戏的妇人也走回屋内,凌彦安赶忙跟上,她却「砰」的一声,在凌彦安面前甩上前院大门,阻隔在外。怔了怔,凌彦安走回车内避雨,却发现车子已上了锁,无奈地又走回大门按了按电铃。久久未来人接应,屋外又无处躲雨,他只好在门旁坐下,任由阴冷濛濛细雨侵蚀着他。
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凌彦安一动也不动。神情冰冷,他对于现下的处境漠然非常。偶尔,路人或走过,或驾驶机车,脚踏车骑过,皆以狐疑的目光望着无处避雨,就坐于地的他。
「来,给你。」前方阴影笼罩,一阵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天色渐晚,将自己缩成颗球的捲发少年打着哆嗦抬起头,看见一名身材圆滚的壮年男子亲切地笑着,递上了雨伞,和一口塑胶袋。
「里面有三明治和热巧克力牛奶,你赶快趁热喝了。你...是这人家的孩子吗?还是在等人?是不是没有手机?他们的电话是多少,我打给他们让他们赶快回来?」男子温柔问道。
「...有,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们了,他们应该再五分鐘就会回来了,谢谢你。」凌彦安僵硬地微笑回道,尽力令自己的嗓音停止颤抖。
男子看着自他五小时前出门时就已坐在此处的少年,现在全身溼透,双唇发紫,颤抖不已,明白他或许在说谎。前院大门缝隙中也有些许灯光逃逸,说明应该是有人在家的。
男子心中升起了一股怨气,现在有些孩子们总以父母不了解他们,擅自逃家在外,于同龄人称兄道弟,处处斗狠闯祸,将自己推入吸毒犯罪的深渊。眼前这孩子,却如弃犬一般,就算被拒于门外,也可怜巴巴地留守于此,不愿离去。
心疼地再看了眼少年,男子自知这事不是他该管的,只是再推了推手里的伞和塑胶袋,直到少年迟疑地接过,才再说道:「从这里往右走走到巷口,过了街后左转再走几步路就有一家便利店。你可以先去那里等。现在太阳要下山了雨又一直下,只会越来越冷。」
少年点了点头后站起,频频鞠躬说:「谢谢,非常谢谢你。先生,我怎么把伞还给你?」
「不必还了,给你了就给你了。」男子微微一笑答道,转身离开。
见男子走远后,凌彦安又坐了下来。自昨晚后便未曾进食的他,迅速将袋里的热巧克力牛奶拿出,打开喝下。烫口的巧克力牛奶滚滚入喉,又香又浓,热呼的液体刺激着食道,进入胃里后所放射出的暖意令打着寒颤的凌彦安有了些满足感。处于想要仔细慢慢地品尝牛奶,和趁着温暖消失前喝完它,他本能地选了后者,一口又一口不停喝着,直到温热玻璃瓶空空如也,快速转至冰冷。舌头不断舔弄着空瓶内部,摄入最终一丝香甜后,凌彦安拿出三明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在咀嚼中,他突然想起了鐘姨所做的曲奇饼,锅贴,寿司捲,样样精緻美味。如今这些食物离他遥远,或许此生无福再次享用。他眼眶有些刺痛,但随即被他忽视。凌彦安飞快地塞入最后一口,命令自己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有了点食物下肚,他终于有了些体力。再次站起来回踱步,他将双臂缩入衣中,环抱着自己,藉此提高体温。
大门「嘎」的一声开啟,一名和凌彦安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探出头来,就瞧见顶着湿漉漉捲发的少年甩着已不存在手臂的衣袖,愣愣地回视着他。
「进来吧。」少年说道,面无表情。
凌彦安赶紧将手臂归位于衣袖内,抓起自己的行李,趁着大门未再被甩上前,跟随少年进门。
一室的低气压,在凌彦安进门后也未见好转。六双眼睛直直瞪向他,凌彦安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缓慢地鞠了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