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冯娴撇撇嘴,她酸溜溜哼道:“隔着一层就是不一样,娘是亲的,外祖母就是讨嫌的。”
冯娴朝母亲尴尬笑笑,狠狠瞪了纯儿一眼,嫌弃地噤噤鼻子:“娘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这样,自小有的毛病,不过也好,不用人管她,自个儿玩儿自个儿的,省心。”
冯佟氏连忙拉过她,指着纯儿裙裤上的污泥抱怨道:“省甚么心啊,衣裳刚换过,千叮万嘱不能乱跑,两个丫鬟都看不住她,倏忽就没了影儿。方才刚寻到她,原来是在那花圃处玩泥巴呢。”
说完外孙女,她又将炮口对准女儿:“你说你是怎么当娘的,啊?将女儿养得跟闷葫芦似的,她小不懂事,不知脏净,那你想着督促她一声啊,专捡脏地方蹭!还有这衣裳,你就不知道给换换。”
说到这里,冯佟氏顿了顿,从上至下扫了眼冯娴,干干净净的襦裙,连个褶都没有。她不悦道:“你说你倒不忘拾掇自个儿,将亲闺女养得跟丐帮大小姐似的。”
冯娴连忙笑着点头:“娘你放心,我这就说她。”
话落,她收了笑,忽地扭过头,朝还在吃甜粥的女儿狠声唤道:“纯儿,你给我过来!”
纯儿听见娘亲召唤,一喜,立马从圈椅上出溜下来,颠儿颠儿跑到娘身前,立得笔直,腼腆地抿了抿唇,眼睛亮汪汪,满脸孺慕地望着她。
冯娴指着她厉声喝道:“说,你错没错?还敢不敢去花圃了,还敢不敢弄脏衣裳了?”
冯佟氏见她指尖直直指着纯儿,一不留意都可能戳到眼睛里去,都瞧愣住了。怕吓着孩子,连忙按下她的手,小声数落女儿:“诶,你这是干甚么呀,她才多大点儿,你横眉冷竖的,有话好好说啊。”
“娘你别管,这小兔崽子就得这么训!”
她这又是何必呢,将孩子训哭了不还得费事哄,孩子又能听进去甚么呢?冯佟氏打算先哄好大哭的外孙女,再慢慢说道说道女儿,谁知纯儿不仅没哭,还笑嘻嘻应道:“纯儿再也不敢了,纯儿乖,娘莫要不理纯儿。”
冯娴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蛋,笑道:“嗯,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去玩罢,跟丫鬟玩捉迷藏踢毽子,莫要去花圃疯闹。”
见这外孙女倒是跟渊儿很像,二皮脸似的,挨骂也恬脸笑个没完,冯佟氏好笑地摇摇头。
晚膳时,冯佟氏与冯娴都落坐在饭桌前,却遍寻不见纯儿,下晌与她捉迷藏的几个丫鬟说,轮到众人躲藏她来找的时候,便趁人不备又跑没了影。
应该是还没出正院,冯佟氏派了正院所有丫鬟小厮去寻。等待的功夫,她担心地吃不下喝不下,见冯娴心无旁骛地吃着饭,忍不住数落道:“没人看着,还傻兮兮的,也不知掉没掉池子里,你心这么大啊,还能吃下去呢?”
冯娴眼都没抬,埋头说了句话,差点惊掉了冯佟氏的下巴:“哦,那最好了,这么不招人稀罕,淹死了更好。”
第56章
“说甚么胡话,那是你亲闺女!”
说气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冯佟氏脸一板,狠狠推了冯娴一把。
此时是六月底,还有五日便要立秋,粗仆正替小池塘清淤,就算纯儿非要往河里扎猛子,那些下人还能干瞧着?饶是如此,这冯娴她也得说道说道,就算孩子淹不着,可若爬假山摔着呢?疯跑磕着脸呢?
再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这样的重话啊,多丧气,甚么死不死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冯娴正舀着一勺玉米仁儿要往嘴里送呢,胳膊肘猛地一受力,玉米差点没杵鼻子里去。扫了冯佟氏一眼,她默默立起身,隔了一个座位,坐下继续用膳。
冯佟氏见状,气得一噎,这纯儿是给她生的么?简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谁是纯儿亲娘啊?端的是个拎不清的!
“嫌累赘,当初为何要生?生而又不养,有你这么当娘的么?如今孩子不见了,你跟没事儿人似的,就知道吃,一顿不吃能饿死你?”
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傻货,冯佟氏连珠炮似的扯脖子喊了一通,累得呼哧带喘。说完话,见冯娴岣嵝着身子,垂着脑袋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她又是一气,好你个没心没肺的,这是睡着啦?
立起身,就要上前捶她时,却见冯娴忽地立起身,手紧紧攥成一团,眼圈通红,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带着隐忍。
女儿面上冷肃,眼神幽深,里头藏着些她看不懂的未知心绪,冯佟氏一怔,那是......怨?还是恨?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她忍不住收回脚跟,讷讷坐回原位后,呆呆地打量起冯娴来。
这个女儿,一直性子不坚,甚至有些懦弱、畏缩、恃强凌弱,便如风筝一般没个定性。与人说话时眼神躲躲闪闪,似是藏着一堆小九九,自以为能将旁人摆弄在指掌间,其实心里那些小心思谁瞧不见?实在惹人不喜。可今儿却一反往常,将纯儿不当亲生一般凶恶训斥,将自个儿这为娘的当仇人一般狠狠瞪着。零
她忽地身上发冷,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此时桌上恰有把匕首,冯娴定会毫不犹豫地刺过来罢?
这时,她见到冯娴推开圆凳,腾地立起身,涨红着脸朝她嘶声喊道:“本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活着也是遭罪!”
冯佟氏眨眨眼,顿时瞠目结舌。吞了口唾沫,她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的女儿竟然吼她?眼含利刃,满脸狠叨叨的,恨不得吃了她似的。是这几年冯娴性子变了,还是自个儿从来就没了解过这个女儿?
还有,方才喊的甚么?她一惊,急喘了几口气,心房忽地有些不适,闷得发慌,总觉得女儿这话似有所指。是指责她?可她不明白,她有甚么好指责的呢?对这唯一的女儿,没少她吃穿啊,贵婿也给挑的是全汴京数一数二的啊。
见母亲呆呆地茫然无措,冯娴静静望着面前之人,年华不再,鬓角隐约竟有了根白发,背也没有从前直了,十指丹寇、端庄华服装饰下的,也不过是一副即将衰老的血肉之躯,她蓦地心一软。晓得自个儿有些无礼了,她坐下来缓了缓面色。其实方才话一出口,她便已然后悔了,此时脑子里一片纷乱。
默了半晌,终于,她将挺得笔直的肩膀松下,心绪掩藏,眼睛移向旁处,娇声嘟囔了一句:“她自个儿跑丢了,我就该死?娘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见状,冯佟氏这才将堵在喉咙里的一团滞气吁出口,替自己顺了顺心窝,就是嘛,这才是她的女儿,自来虽有些眼皮子浅,心思却不是那海底深的。她方才倒也不是很气,反而有些担忧,女儿是中邪了罢?否则这性子怎么与从前差这么多,方才简直跟犯了失心疯一般。
探过手,将冯娴拉到身边,母女俩亲热热地挨着,她满面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不是正调理身子呢么,是虚不受补?”
听着母亲的温言软语,冯娴抬起头,见母亲正极担忧地望着她,胸腔里忽地涌进一股暖流,久违的温意,微微滋润了阴冷干涸的心肺。她闭紧眼深喘了几口气,抿抿唇,沉声开口:“我骗了娘,我骗了所有人,我根本没有吃药,也根本不需要吃药,因为我已然是......”
手上使力,指甲紧紧扎进手心肉里,她咬牙道:“不能生了。”
冯佟氏一急,又想捶她:“又说胡话!”
等了等,见冯娴眸子里波澜不惊,一脸认命的模样,她心哐当一沉,蠕了蠕唇角,抖着嗓子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顿了顿,想起一事,她连忙追问:“毓婷啊,你上回家来,便遮遮掩掩的,你老实与为娘说,是不是有人害你,你才折了身子?”
冯娴木着脸摇摇头,呆呆望着自个儿一双摊开的手,讽刺一笑:“呵,没人害我,是我自作孽。自从生下纯儿后,我的肚子便一直没动静。娘也知道,生纯儿的时候损伤了些。我以为不能生了,想寻个大夫给瞅瞅,怕钱逊和他爹娘晓得,便偷偷去了个偏僻小巷里的医馆。馆主把脉后,说我五年内再难有孕,我当时虽失望,却也欣慰,起码不是一辈子啊。之后钱逊他娘抱孙心切,便一窝蜂给他纳了好几房妾室。我虽心里难受,可一想着她们能挨着钱逊的身却入不了他的心,他心里的人始终是我这个八抬大轿迎娶的正房奶奶。再说,她们生下再多的孩子,也只是庶子,反正五年后我便生嫡子了,谁也越不过我去。”
话到这里,听起来这日子还算过得下去,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冯佟氏愈加好奇。
冯娴哆嗦着吁出一口气,眼睛直直盯着面前虚无,默了默,回忆道:“他那时心里有我,一月里有二十日都歇在我这,可也有那十日歇在妾室处啊。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个宠妾怀了身子,钱逊得了信儿后,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见天儿地去瞧那小妾。看那架势,是怎么瞧都瞧不够,连我那二十日,都得让他收回去几日,去瞧那大肚蝈蝈。”
她忽地皱起眉头,颇有些困惑地说道:“我那时不晓得怎么了,似中邪了一般,每个夜里都睡不着,一想到将来我似个外人,她们确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三口,这心就仿佛如烈火焚烧一般,恨不得毁天灭地,我们统统同归于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