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竹心木窗帘半卷,透过碧纱送进丝丝凉风。廊前桂花香气依稀纠缠,一株亭亭如盖的桂树半遮庭院,暗香浮动,只是醉人。
转眼三个月过去,银冀仍旧没有回宫,这是他生平出宫最久的一次。
难道他对银暝王朝真如此放心么?瓦儿在案前写写停停,然后叹息一声又将纸揉成一团,重新盯着宣纸呆。她知道冀哥哥几乎每隔几天都有写信回宫,主要问候太妃、翟、宫中之事,当然也没有刻意回避提到自己。她也想写点什么让信使带去,可是每提笔写下几行之后,又觉得失落烦躁,不知道如何表达。终于,她再次重新摊开一张新纸,慎重地写下“泪西”两个字,薄薄的嘴角这才松了开来。
秋风起,天气转凉,宫中日子越孤寂。银冀不在,国妃之事搁浅,银翟虽被封为王爷,但银氏血脉的身份仍未公诸于世,一切局面都以极其稳定的形势停滞下来。
然而银翟似乎并不急着摆正身份,倒是在瓦儿面前神色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高深,瓦儿不愿放在心上,常对他视若无睹。不过,她也有细心地现,许多宫女看到银翟都是一副又怕又喜的神情,而吧吧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也开始照料他的起居,并不如其他宫女那般畏惧他。
这算不算恶人翟颇得女人缘呢?瓦儿不禁嘲讽地疑惑。
又过一个月黄叶飘落之际,大家思念已久银暝国的君主终于回来了。他身姿依然修长挺拔,面容依然冷俊淡雅,但黑眸里多了种历练过后的男性刚毅的意志,仿佛海中历经千百年沉淀的礁石,从容而顽强。
晨光初起天际,颐和宫正殿前三通鼓响,巨大的朝门缓缓洞开,两列御林军旗校手执戈矛先行护道排列,明甲玄胄威武耀目不容逼视。鼓声刚停,禁钟响起,四品以上的官员肃衣列队,分文东武西鱼贯入朝门行叩头礼,然后登阶循廊分班侍立,准备按部奏事。
这是银冀回宫后第一次早朝,视观殿堂之中,数十官员行完三叩之礼,都拱立静候。银冀高坐殿台龙椅之上,面容冷俊沉稳,气势内敛,看下面阵势,预感这半年来该要面对的问题终究要来。
果然,在冗长而严肃的议政过程中,朝中各派的势力逐渐显露,好在近段时日国内并无大事,一切较为顺利。最后不出所料,议案终于提到了银翟认祖归宗的问题上。
“大王,臣认为翟王爷是银氏王族的血脉,回归王室是天经地义之事。”
“请大王三思,别忘记祖先遗训啊!”“大王,翟王爷在外流落多年,好不容易寻回,臣拥护其正式成为王族中人。”
“老臣腐朽,前朝已将此禁列入朝纲,请大王勿意气用事啊!”
一时间,几位老臣与年轻官员纷纷议论,柬言各持一辞。
银冀轻抚额头,想起珍太妃的嘱托,不禁皱起浓眉。他定睛细看浦文侯的反应,想起以“国妃”之位交换银翟认祖归宗之事,怒从心来。只怕自己离宫的时日,浦文侯已做足准备,现在殿前反对翟回归王族者极可能只是他故意布下的阵仗。
“众爱卿不必多言,本王刚回朝中,关于翟王爷之事,容本王与太妃请示后再另行讨论。”银冀岔开话题,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心中思索着浦文侯若扶持银翟入朝,是否又为他增添了一份势力?如果再立浦月容为国妃
刚将“翟王爷”的身份问题放在一旁,大臣们丝毫没有喘歇,像事先有商议过一般,很快将议案转移到“国妃”问题上。
浦文侯与夏世聪对看一眼,老眼中均透露强劲的精明,其意思不言而寓。虽乔雀再次表明大王因身体原因,暂时无法宠幸两位王妃,但对此说法,更多的大臣将信将疑。按汉人王朝的惯例,身为一国之君年纪到二十几岁,早该三宫六苑,子嗣成群,而他们的大王却连一个妃子都未曾宠幸,这很自然让不少人联想到大王极可能与先王一样,是个用情极其专一的男子,串通乔太医以病为借口故意逃避,其实是为了瓦儿郡主
如此想法,无一人敢表露出来,毕竟现今的两位娘娘身份不俗,任何一位都可能登上“国妃”位子,而瓦儿郡主与大王之间的关系,让那些疑惑的人逐渐更加疑惑,再逐渐放下猜测。
银冀自懂事以来便明白后宫对一个王朝的影响,各种史书对后宫之事也都有记载。任何皇室是个危险与富贵并存的深渊,有本事的人会活得风光,兴家旺族更不在话下;没本事的人,本就不该嫁进宫。好在银暝王朝少有后宫争宠的记录,可能是因为银氏血统中多是理性而专情的君王,所以册立“国妃”往往是慎中又慎。
他从没想过后宫要有多少王妃,瓦儿一人便足够。他更不希望像大唐皇帝那样临幸哪位妃子还得先让敬事房安排好,按一定顺序翻牌,惟恐君王对哪位嫔妃多一点宠爱或眷恋,就让她们忘乎所以或成为有心之人利用的工具。
然而,银暝虽只是南诏的一个小国,在此王朝、后宫问题上却相似的复杂,他处于这个位置,太多的身不由己。
立国妃并一定要德泽天下,为国家社稷立什么不世功绩,而是政治需要使然。酬庸或拉拢,防叛或奖赏,按目前状况,浦月容和夏安然都必须被挑选其一立为母仪天下的国妃。国妃者,不仅是君王的女人,更代表王权的一部分,地位极高,不止可以统治后宫,还可以参与内廷,拥有听政权,并提供建议。大臣们如此着急此事,并不无原由。
“大王,两位王妃已进宫半年,请大王尽快挑选其一册封国妃掌管后宫,帮大王分忧解劳。”
“大王,臣等与太妃娘娘一样,希望早点看到银氏王朝开枝散叶。”
“大王,此事关系我朝未来”
银冀冷眼看着他们,逐一辨别哪些人是有意如此柬言,暗暗揣测。又听了好一会后,他揉揉额心,充分显示出他的疲惫,道:“看来我朝制度是得找机会重新修改修改了国妃一事本王会细下斟酌,今日就议到此吧。”
他抛下一个令所有臣子怔愣的问题,又及时逃避了这个令人头痛问题,稳步离去。
瓦儿听完蓝枫云的回报,沉默不语。从冀哥哥外出后,她去藏书阁翻阅了许多王朝日志,参看了汉人天下的后宫,感触极多。
“云姨,以前在我心中,冀哥哥就是冀哥哥,总不明白君王两个字的含义,现在我才知道在一个君王的心中,位应该是国家,再是王权,然后是人民,最后才是他自己。冀哥哥不以享乐为重,自然也就不能将后宫或个人感情当成第一。”
蓝枫云深深地看着瓦儿,道:“小姐,你不是大王的臣子,你把他当成冀哥哥没错。小姐也不必太伤感,大王娶谁并不代表他心中的感情,他既身为君王,一生就不便将任何一个女子放到心底,因为那是对帝王生涯的危害。”
瓦儿抬头道:“是啊,没有哪个明君想让人生因为女人而走向荒唐。如今银暝王朝的势力连我这不问国事的女子都感觉到了复杂,冀哥哥恐怕是借历史的前车之鉴,也避免着生一堆儿子,让他们重复抢帝位自相残杀的戏码云姨,你说是这样的吗?”
蓝枫云感慨一声:“小姐,你真的长大了,刚刚说这些话越来越像将军了。”
瓦儿笑了笑“云姨,我早已想通,有没有王妃的封号并不重要。可是现在的冀哥哥对这般疏离态度,是忌惮对我的感情还是忌惮朝中的局势?如果可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在冀哥哥身边可以日日见到他。”
“小姐现在这样很难得见到大王,是不是很难过?”
“恩。可是,我一想到从前在一起的美好回忆,又觉得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我想冀哥哥。我也日日盼着冀哥哥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一个明了的解释”
银冀有了后宫,诏见什么女人都得被人记着,这是一种严重的束缚,也是她不能轻易见到他的最大障碍。想到这里,瓦儿静默了,觉得索然,觉得悲惨。
内宫的复杂,蓝枫云自跟着红将军时就听得不少,见瓦儿笑不展眉,心疼地握着她纤细的肩头:“瓦儿,爱大王就相信他。”
“谢谢你,云姨,在我迷茫沮丧的时候你鼓励我坚定。我明白了对于君王,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不愿伤害我,但别人也会设法除掉我。爱一个君王,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瓦儿望着窗外凋零的黄叶,声音落寞而坚定,突然她转头露出一个久违的灿笑“云姨,我是不是很像我娘?”
蓝枫云呆了呆,轻柔抚过她的秀,笑道:“是,小姐跟夫人一样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是又坚定又倔强。当年老夫人不愿意夫人嫁给红将军,说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怜香惜玉,夫人却执意打着包袱孑然一身嫁进将军府。将军镇守边关时,局势不定战乱不断,夫人也是毫不犹豫历经辛苦到了军营,要跟将军危难与共,直到在营中生下你和静儿小姐”
后面的话语渐停,蓝枫云想到了雪地逃亡时不慎滚下山崖的夫人和小小姐,眼中畜满泪花。瓦儿温顺地靠在她身前,低低道:“娘为了追求自己所爱真是勇敢。云姨放心,瓦儿心中无惧,因为我也跟娘一样心中有着不灭的希望,我爱他就已足够”